“掌柜……一碗……热水……”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几乎听不清。
茶馆掌柜是个势利眼，一看他这落魄样子，立刻皱起眉头，嫌弃地挥挥手：“去去去！哪儿来的叫花子？别妨碍我做生意！立马给爷滚出去！操！真他妈晦气！”
沈砚之身体晃了一下，伸手想扶住门框，却差点摔倒。陈九的目光扫了过去。起初只是随意一瞥，但很快，他发现了异常。
这人虽然狼狈不堪，但那身破中衣的料子，是上好的细棉布，甚至领口依稀还能看到一点精致的刺绣痕迹。
还有那双虽然满是伤痕和泥污的手，手指纤细修长，绝不是干粗活的手。
这是个落难的贵人。陈九心里立刻做出了判断。而且，很可能是刚从一场大难里逃出来的。
联想起刚才听到的沈家的事，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陈九的脑海。不会……这么巧吧？
就在掌柜的要动手推搡之际，陈九站了起来，脸上堆起惯常的油滑笑容，几步走了过去：“哎哟，张掌柜，跟个可怜人较什么劲呐？”
他掏出几个铜板，“啪”一声拍在柜台上：“一碗热茶，再给俩馒头，算我的。”
掌柜的愣了一下，看看铜板，又看看陈九，撇撇嘴：“九爷今儿发善心了？成，您说了算。”
陈九没理他，转向几乎要晕厥的沈砚之，伸手扶了他一把，触手一片冰凉。
他压低声音，语气却带着一种市井的熟稔：“兄弟，咋弄成这样？来来来，这边坐，喝口热的暖暖。”
沈砚之混沌的意识被这突如其来的“善意”惊醒了一丝，他猛地抬起头，警惕地看着陈九那张带着笑意的脸，想挣脱他的手。
陈九却抓得更紧了些，力气不小，半扶半强制地把他带到自己那张角落的桌子旁按坐下，同时飞快地低声说：“不想被扔出去冻死，就乖乖坐着喝茶。”
热茶和馒头很快送了上来。
沈砚之看着那冒着热气的粗糙食物，生理本能最终战胜了警惕。他颤抖着伸出手，捧起碗，贪婪地汲取着那一点温暖，然后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啃起了馒头。
陈九就坐在他对面，重新翘起腿，慢悠悠地嗑着瓜子，状似无意地打量着沈砚之。越看，他心里越确定。
这人的气质，哪怕落到这步田地，也跟这茶馆格格不入。
“兄弟，打哪儿来啊？”陈九看似随意地搭话。
沈砚之身体一僵，吞咽的动作停住了，低着头，含糊道：“……逃难的。”
“哦？哪地方遭灾了？”陈九继续试探。
“……北边。”沈砚之的声音细若蚊蚋，充满戒备。
“北边啊……”陈九拖长了声音，拿起茶壶给他空了的碗里又倒上热水：“听说今儿个城西菜市口可不太平，沈家……唉，真是惨呐。”
他说这话时，眼睛紧紧盯着沈砚之的反应。果然！沈砚之捧碗的手猛地一抖，热水溅了出来，烫红了手背他却毫无知觉。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虽然极力压抑，但那巨大的悲痛和恐惧几乎要破体而出！
虽然他没有承认，但这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陈九心里有数了。他不再追问，反而换上一副唏嘘的表情：“这狗日的世道！来，兄弟，再吃一个，顶饱。”
他把另一个馒头推过去。
沈砚之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恐惧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他看着陈九，声音破碎：“为……为什么……”
为什么帮我？你是谁？他想问，却问不出口。
陈九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笑容里带着市井的精明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没啥，看你顺眼呗。这平州城啊，乱得很，一个人难活。叫我九哥就成，这一片，多少给我点面子。”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像毒蛇吐信：“兄弟，看样子是遇到大难了。想活命吗？想知道……到底是谁把你害成这样的吗？”
沈砚之猛地瞪大眼睛，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又像是看到了诱饵的陷阱。
陈九看着他眼中的挣扎和渴望，知道鱼饵已经抛下。他不再多说，只是拍了拍沈砚之的肩膀，感觉到手下身体的剧烈颤抖，站起身：
“慢慢吃，我先忙去了。要是想找人说道说道……或者想找点门路，随时来这儿找我。”
说完，他丢下几个铜板在桌上，吹着口哨，晃晃悠悠地走出了茶馆，消失在门外杂乱的人流中。
沈砚之独自坐在角落里，捧着那只温热的碗，身体却比刚才更加冰冷。
刚刚那人的话语和眼神，像一把冰冷的钥匙，插入他混乱绝望的内心，既带来一丝微弱的光亮，也带来了更深的、未知的恐惧。
蝼蚁窥见了巨兽搏杀的阴影，并开始盘算着，如何从中分得一杯复仇之羹，或是……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
破庙残破的穹顶漏下惨淡的月光，蛛网在风中摇曳。沈砚之蜷缩在冰冷的、积满灰尘的神像后面，每一根神经都紧绷着。
外面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野狗的吠叫、更夫的梆子声、甚至枯枝被风吹断的轻响，都让他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一颤。
茶馆里那个叫陈九的人，那双精明闪烁的眼睛和意味深长的话语，在他脑中反复盘旋。
“想活命吗？”
“想知道是谁害了你吗？”
这些话像钩子一样，勾起了他求生的本能和复仇的渴望，但也让他感到一种本能的危险。
不行。他不能相信任何人。沈家的血教训得还不够吗？
他必须靠自己。
天快亮时，最寒冷的时刻，他咬着牙，撕下中衣内里相对干净的一块布，将脸上和手上最明显的污渍用力擦掉。
他需要一副新的面貌，一个全新的身份。
他踉跄着走出破庙，避开大路，专挑最偏僻肮脏的巷弄穿行。他的目标明确‘黑市’。平州城这样的地方，总有见不得光的交易，包括制造假的身份文书。
在一个弥漫着劣质脂粉和尿骚味的暗巷尽头，他找到了一个蹲在墙角、形容猥琐的干瘦老头。据说，这人“手艺”不错，但要价黑，且不问来路。
沈砚之裹紧了单薄的衣衫，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可疑，走上前，声音压得极低，还刻意带上一点嘶哑：“办张路引，清白身家的。”
老头抬起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他，嘿嘿一笑，露出满口黄牙：“路引？现在查得严，可不好办。啥名字？哪儿的人？干啥的？”
沈砚之心脏狂跳，面上却竭力保持平静：“叫……墨言。墨水的墨，言语的言。冀州人士，父母双亡，来平州投亲不遇，寻个账房先生的活计。”
他早已在心里反复演练过。墨，取自砚，言，替代之。他不能再是沈砚之。
老头眯着眼，又打量了他片刻，似乎在评估风险，最终伸出三根手指：“三块现大洋。先付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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