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城住了半月，白龙和念念总算把皇城根附近的街巷摸熟了。每日天不亮，两个孩子就缠着大人要去逛早市，回来时手里总能攥着些新奇玩意儿——有时是捏面人师傅做的小老虎，有时是糖画儿摊的龙凤呈祥，偶尔还会捧着两串晶莹的糖葫芦，红果子上的糖霜沾得嘴角亮晶晶的。
这天清晨，白逸尘被窗外的吆喝声吵醒时，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他披了件外衣走出房门，正见艾米丽在院子里教白龙叠纸船。小家伙学得认真，小眉头皱着，手指笨拙地折着边角，纸船却总在最后一步散架，惹得他懊恼地跺了跺脚。
“慢慢来。”艾米丽握着他的手，耐心地把折歪的角抚平，“就像你爹教你糊风筝，总得练上几十回才飞得起来。”
白逸尘靠在廊柱上，看着晨光里母子俩的身影，心里软得像化开的蜜糖。他走上前，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猜我带了什么？”
白龙眼睛一亮：“是护国寺的豌豆黄！”他昨天在早市看见别家孩子吃，念叨了一整晚。
“就你机灵。”白逸尘捏了捏他的小脸，把油纸包递给艾米丽，“刚路过时买的，还热乎。”
艾米丽打开纸包，金黄的豌豆黄透着细腻的光泽，甜香混着晨光漫开来。她递了一块给白逸尘，自己也拿起一块，刚要放进嘴里，就见苏婉牵着念念从院外进来，小姑娘手里举着个竹编的小篮子，兴奋地喊：“艾米丽阿姨，你看我娘给我编的蝈蝈笼！”
“真好看。”艾米丽笑着夸道，“快进来吃豌豆黄，凉了就不好吃了。”
几个大人孩子围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晨光透过院中的老槐树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白龙和念念头挨着头，小口小口地抿着豌豆黄，偶尔抬起头说几句孩子气的话，引得众人一阵笑。白逸尘看着这光景，忽然觉得京城的清晨，竟比镇上多了几分让人踏实的烟火气。
吃过早饭，威廉提议去逛琉璃厂。“那里有不少老铺子，或许能淘着些稀罕物。”他说着，冲白逸尘眨了眨眼，“你不是一直想给白龙找块好木头刻东西吗？那儿的木料铺最全。”
白逸尘果然动了心。他从年轻时就爱琢磨木工，只是后来忙着生计，手艺渐渐荒了。如今日子安稳，倒想拾掇起来，给白龙刻个像样的书桌。
琉璃厂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热闹。青石板路两旁摆满了摊位，有卖古籍字画的，有摆着青铜器玉器的，还有些摊子上堆着各色奇石，摊主摇着蒲扇，慢悠悠地跟客人讨价还价。空气中飘着墨香、檀香和淡淡的尘土味，混在一起，竟有种说不出的古朴韵味。
白龙被一个捏泥人的摊子吸引，蹲在旁边看了半天，直到师傅给他捏了个骑着竹马的小娃娃，才肯挪步。念念则拉着苏婉的手，在一家卖珠花的铺子前挪不开眼，指着一支嵌着珍珠的梅花簪子，小声说：“娘亲，这个好看。”
艾米丽凑过去看了看，笑着对苏婉说：“这支簪子配你那件湖蓝色的旗袍正好。”
苏婉笑着摇摇头：“都这把年纪了，戴这些太惹眼。”话虽如此，眼里却闪过一丝喜欢。威廉在一旁看得分明，悄悄拉过摊主，低声问了价钱，趁苏婉不注意，把簪子揣进了袖袋。
白逸尘在木料铺前挑得仔细。老板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见他懂行，便从里屋抱出块紫檀木来：“客官看看这个，老料了，质地细得很，刻东西不容易裂。”
白逸尘接过木料，入手沉实，纹理像水波般细腻。他用指腹摩挲着，眼里泛起笑意：“就它了。”
正说着，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逸尘兄？”
白逸尘回头，见是个穿着藏青长衫的中年男子，面容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见过。
男子笑着拱手：“在下沈砚，五年前在江南的茶会上，曾与兄台讨教过木工手艺，还记得吗？”
白逸尘这才恍然：“原来是沈兄！多年不见，你竟也来京城了？”
沈砚是江南有名的木匠，当年两人在茶会上一见如故，聊了半宿的木料和刻刀，后来却因路途遥远断了联系。没想到竟能在京城重逢，两人都有些感慨。
“我去年就搬来京城了，在工部谋了个差事，也算圆了年轻时的念想。”沈砚说着，目光落在白逸尘手里的紫檀木上，“兄台这是要做物件？”
“想给小儿刻张书桌。”白逸尘笑道。
“巧了，我最近刚得了一套新刻刀，正愁没人试手。”沈砚眼睛一亮，“不如去我府上坐坐？正好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白逸尘看了看身边的艾米丽，见她点头，便应了下来。
沈砚的府邸在一条僻静的巷子里，不算大，却收拾得雅致。院里种着几竿修竹，墙角搭着个葡萄架，架下摆着张石桌，上面放着一套精致的茶具。最惹眼的是东厢房的窗户，雕着繁复的缠枝莲纹样，阳光透过花纹照进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这窗棂是你亲手雕的？”白逸尘忍不住问。
“闲来无事弄的。”沈砚笑着摆手，引他们进屋，“里面乱得很，都是些木料和半成品，让各位见笑了。”
东厢房果然像个木工坊，靠墙摆着架子，上面整齐地码着各种木料，角落里堆着几个未完成的木盒，盒面上的花纹已经初具雏形，细腻得像绣出来的。
沈砚从柜子里取出一套刻刀，递到白逸尘面前：“你试试，这是我托人从西域带回来的钢料，锋利得很。”
白逸尘拿起一把小巧的平刀，在紫檀木上轻轻划了一下，木屑簌簌落下，留下一道光滑的刻痕。他眼里闪过一丝惊喜：“好刀。”
两个懂行的人一聊起木工，就忘了时间。从木料的挑选说到刻刀的打磨，从传统纹样谈到新派技法，沈砚还拿出自己刚完成的一套八仙过海木雕，人物神态栩栩如生，连衣袂的褶皱都刻得灵动。
“逸尘兄要是不嫌弃，不如留在京城？”沈砚忽然说，“我在工部有个朋友，正缺个懂木工的副手，待遇优渥，你要是愿意，我明日就能引荐。”
白逸尘愣了一下，心里竟有些动摇。他从未想过离开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小镇，但沈砚的提议，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漾起圈圈涟漪。留在京城，或许能让白龙接触更广阔的天地，艾米丽的香料生意，也能借着京城的商路做得更大……
“我……”他刚要开口，就见艾米丽走了进来，手里端着刚沏好的茶，笑着说：“沈先生别劝了，他这人念旧，离了镇上的老邻居，怕是睡不安稳。”
沈砚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哈哈笑道：“是我唐突了。每个人心里都有块离不开的地方，就像我离不开这刨花的味道。”
白逸尘看着艾米丽，她正把茶杯递给他，眼底带着了然的笑意。他忽然想通了，京城再好，终究不是家。镇上的老铺子，院角的海棠树，巷口张屠户家的吆喝声，才是刻在他骨子里的安稳。
傍晚离开沈府时，沈砚送了白逸尘一把刻刀，说是“知音之礼”。白逸尘也回赠了自己随身带的一块老竹料，那是他年轻时从家乡的老竹上砍下来的，质地坚硬，适合做笔筒。
马车走在回客栈的路上，夕阳把街道染成暖金色。白龙靠在艾米丽怀里，手里攥着沈砚家小女儿送的木陀螺，已经昏昏欲睡。
“刚才沈先生说的事，你真不想考虑？”艾米丽轻声问。
白逸尘握住她的手，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这些年帮他打理铺子、绣香包磨出来的。他摇摇头：“不了。京城虽好，可咱们的根在镇上。你看白龙，在这儿玩得再疯，夜里还是会念叨学堂的先生。”
艾米丽笑了：“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其实我也觉得，还是镇上的日子舒坦。早晨推开窗能闻见桂花香，傍晚能听见街坊喊孩子回家吃饭，踏实。”
正说着，车窗外传来一阵熟悉的吆喝：“糖炒栗子——刚出锅的糖炒栗子——”
白龙猛地睁开眼，从车窗缝里探出头：“我要吃栗子！”
白逸尘让车夫停了车，买了一袋热乎乎的栗子。刚剥了一个递过去，就见威廉和苏婉从对面的绸缎庄出来，苏婉手里拎着个布包，脸上带着笑意。
“买什么好东西了？”艾米丽笑着问。
苏婉晃了晃布包：“给念念扯了块新料子，做件夹袄。”她顿了顿，看向白逸尘，“刚才沈先生派人送来个匣子，说是给你的。”
回到客栈打开匣子，里面竟是一套精致的木工刨子，还夹着一张字条，上面是沈砚的字迹：“虽留不住人，却盼这手艺能随兄台走得更远。”
白逸尘摩挲着刨子光滑的木柄，心里一阵温热。他抬头看向窗外，京城的暮色正浓，远处的钟鼓楼渐渐亮起灯火，像两颗悬在天边的星辰。
白龙趴在桌边，手里拿着个栗子，小口小口地啃着，忽然说：“爹爹，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呀？我想先生了，还想张奶奶的南瓜饼。”
白逸尘笑了，摸了摸他的头：“再过几日就回。”
艾米丽走过来，从背后轻轻抱住他，下巴抵在他肩上：“想家了？”
“嗯。”白逸尘应着，目光透过窗户，仿佛已经看到了镇上的青石板路，看到了院角那棵等他们回去的海棠树。
京城的风光再好，终究是沿途的风景。而家，是无论走多远，都想回去的地方。那里有熟悉的烟火气，有牵挂的人，有刻在骨子里的安稳。
夜里，白龙和念念都睡熟了。四个大人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就着月光喝酒。威廉说起京城的趣事，苏婉偶尔插几句，艾米丽安静地听着，时不时给白逸尘添些酒。
风从院外吹进来，带着远处夜市的喧嚣，却吹不散院子里的暖意。白逸尘看着眼前的家人，忽然觉得这趟京城之行，最大的收获不是淘到的木料，也不是沈砚的情谊，而是更清楚地知道了，什么才是心里最珍贵的东西。
就像此刻，月光正好，酒香微醺，身边的人笑着说着，远方的家在等着，这就够了。
他举起酒杯，对着月光，也对着身边的人，轻声说：“敬这趟京城的风，也敬咱们要回去的家。”
酒杯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混着远处隐约的更鼓声，在京城的夜色里，漾开一圈温柔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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