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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第二卷 陈御史巧勘金钗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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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变幻无常,就像转动不停的车轮,眼前遇到的好事坏事,未必就是最终的结果。且看那长远之后的应验,上天又何曾辜负过善良的人?

听老人们口口相传,不知是在哪座州、哪个县,有这么一个人,姓金,名孝,年纪不小了还没娶妻。家中只有老母亲,他靠卖油维持生计。有一天,金孝挑着油担出门,半路上突然内急,便跑到茅厕去解手。在茅厕里,他捡到一个布裹肚,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包银子,大概有三十两。金孝喜出望外,赶忙挑着担子回家,对老母亲说:“娘,我今天运气太好了,捡到好多银子!”

老母亲看到银子,吓了一跳,问道:“你该不会是做了坏事,偷来的吧?”金孝连忙说:“娘,我什么时候偷过别人东西?您怎么能这么说呢?幸好邻居没听见。这个裹肚,也不知道是谁丢在茅坑旁边的,好在被我先看到捡了回来。咱们这种穷苦做小生意的人,哪能轻易得到这么一大笔钱?明天烧个香,把这钱当作贩油的本钱,不比赊别人的油卖强多了?”

老母亲却语重心长地说:“孩子,常言说‘贫富皆由命’。要是你命里该享受富贵,就不会生在咱们挑油卖的穷人家。这不是你辛苦挣来的钱,我怕你无功受禄,反而招来灾祸。也不知道这银子,是本地人丢的,还是远方客人的?更不清楚是人家自己的钱,还是借来的?人家一时不小心丢了,找不到肯定急死了,说不定还会因为这一场烦恼,连性命都保不住。我听说从前有个叫裴度的人,因为归还别人遗失的玉带积了德。你今天就回到捡银子的地方,看看有没有人来找,要是找到了,就把东西还给他,也算是积了阴德,老天爷一定不会亏待你。”

金孝本就是个老实本分的人,被老母亲这么一教育,连连点头说:“娘说得对,说得对!”他放下装银子的包裹,立刻跑回茅厕那边。只见一群人闹哄哄地围着一个汉子,那汉子满脸气愤,不停地叫天喊地。金孝上前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原来这汉子是外地来的客人,刚才上厕所时,解下裹肚,结果把银子弄丢了,怎么找都找不到。他以为银子掉进茅坑里了,正叫了几个泼皮,准备下茅坑去掏。街上的人都围过来看热闹。

金孝问客人:“你丢的银子有多少?”客人随口说道:“有四五十两。”金孝为人老实,接着问:“丢的是不是一个白布裹肚?”客人一听,一把抓住金孝,激动地说:“正是,正是!是你捡到了?还给我,我情愿给你赏钱!”旁边有嘴快的人说道:“按道理,这银子就算平分也说得过去。”金孝说:“确实是我捡到的,现在放在家里,你跟我去拿就是了。”众人心里都在想:“一般人捡到钱,都恨不得偷偷藏起来,哪见过有人还主动去找失主还钱的?这可真是稀奇事。”于是,金孝和客人动身时,一群人都跟着去了。

到了金孝家,金孝双手捧出裹肚,交还给客人。客人打开银包查看,发现银子原封未动。但这客人却担心金孝会找他要赏钱,又怕周围的人起哄让他平分银子,便起了坏心思,反咬一口,诬赖金孝说:“我的银子原本有四五十两,现在只剩下这么点,肯定是你藏起了一半,快把剩下的还给我!”金孝委屈地说:“我刚把银子捡回来,就被我娘催着出门找失主,一分一毫都没动过你的!”可那客人一口咬定银子少了。

金孝又气又急,猛地一头撞过去。无奈那客人体格强壮,一把揪住金孝的头发,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摔倒在地,握着拳头就要打。这动静把金孝七十岁的老母亲也引到了门前,老人家大声喊冤。周围的人见状,也都觉得不平,现场像打仗一样喧闹起来。

正巧,县太爷坐着轿子从这条街上经过,听到吵闹声,停下轿子,吩咐衙役把人都抓来审问。那些怕惹事的人,纷纷散开跑了;也有几个胆子大的,站在一旁,想看县太爷怎么处理这件事。

衙役把客人和金孝母子带到县太爷面前,当街跪下,各自诉说事情经过。客人说:“他捡了我的银子,藏起一半不还!”金孝则说:“我听了母亲的话,好心还他银子,他反倒冤枉我!”县太爷问众人:“谁能作证?”众人上前禀道:“这客人丢了银子,正在茅厕边找不着的时候,是金孝自己过来承认捡到了,还带他回家去还银子。这都是我们亲眼所见。不过银子到底有多少,我们就不知道了。”

县令说:“你们俩别争了,我自有办法。”他让衙役把这一干人等都带到县衙。县太爷升堂后,众人跪在堂下。县太爷让人把裹肚和银子呈上来,吩咐库吏称一称银子的重量,核实后禀报。库吏回复说:“一共十两。”县太爷又问客人:“你丢的银子是多少?”客人说:“五十两。”县太爷接着问:“你是亲眼看见他捡的,还是他自己承认的?”客人说:“是他亲口承认的。”

县太爷分析道:“如果他想赖你的银子,为什么不把全部银子都拿走,却只藏一半,还主动承认是自己捡到的?他要是不承认,你又怎么会知道是他捡到的?由此可见,他并没有赖银子的想法。你说丢的是五十两,他捡到的是十两,这银子显然不是你的,肯定是别人遗失的。”客人却狡辩说:“这银子就是我的,我情愿只拿回这十两。”县太爷严肃地说:“数目都不一样,怎么能冒领?这十两银子判给金孝,让他拿去奉养母亲;你的五十两,自己再去寻找。”

金孝得了银子,千恩万谢,扶着老母亲离开了。那客人既然已经经过官府判决,哪敢再争辩,只能含羞忍泪地走了。在场众人见状,无不拍手称快。这真是想贪图别人财物,反而失去了自己应得的;不贪图钱财的,反倒得到了意外之财。

各位看官,如今且听我讲一桩关于“金钗钿”的奇事。有人有老婆,最后却失去了老婆;有人没老婆,反而得到了老婆。就像金孝和那个客人,想贪图银子的,最后丢了银子;不贪图银子的,却得到了银子。虽然事情的经过不同,但其中蕴含的天理却是相同的。

话说在江西赣州府石城县,有个鲁廉宪,一生为官清廉,从不贪图钱财,大家都称他为“鲁白水”。鲁廉宪和同县的顾佥事两家世代交好,鲁家有个儿子,名叫学曾,顾家有个女儿,小名叫阿秀,两家早就口头约定了婚约,平日里像亲家一样往来,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很久。后来,因为鲁奶奶病逝,鲁廉宪带着儿子在任上处理丧事,婚事就一直拖延,没能正式举行婚礼。

谁能想到,鲁廉宪在任上突然因病去世。鲁学曾扶着父亲的灵柩回到家乡,守孝一年后,家里的境况愈发艰难,只剩下几间破旧的房子,连吃饭都成了问题。顾佥事见女婿穷得不成样子,就有了悔婚的念头,他和夫人孟氏商量说:“鲁家现在一贫如洗,眼看连结婚的彩礼都凑不齐,婚期更是遥遥无期。不如给女儿另找一门好亲事,免得耽误她的终身。”孟夫人说:“可鲁家这门亲事是从小就定下的,我们拿什么理由拒绝人家呢?”

顾佥事说:“现在只要派人去跟他们说,孩子们都长大了,该办婚事了,催他们尽快准备彩礼。咱们两家都是官宦人家,都要面子,他们总不能说‘没有’吧,怎么也得拿出点东西来,好让婚事能顺利进行。那穷小子要是知道自己没钱筹备婚礼,肯定会主动提出退婚。到时候我们拿到他的休书,不就可以一刀两断了?”孟夫人担心地说:“咱们家阿秀性子有些倔强,只怕她不会同意退婚。”顾佥事说:“在家从父,这件事由不得她,你慢慢劝她就行了。”

随后,孟夫人来到女儿房中,把顾佥事的想法告诉了她。阿秀坚定地说:“作为女子,应该从一而终;谈婚论嫁只看重钱财,那是野蛮人的做法。爹爹这样欺贫重富,完全不顾人伦,我绝对不会听从。”孟夫人说:“现在你爹去催鲁家准备彩礼,如果他们拿不出来,愿意退婚,你也只能接受。”阿秀说:“这是什么话!要是鲁家因为贫穷无法下聘,我情愿守节终身,绝不改嫁。当初钱玉莲投江保全贞节,留名千古。要是爹爹非要逼我,我就算拼了性命,也不会屈服!”

孟夫人见女儿如此固执,既为她的倔强感到苦恼,又心疼她的坚持。她灵机一动,想出一个办法:不如瞒着顾佥事,偷偷把鲁公子叫来,资助他一些东西,让他赶紧筹备彩礼,完成婚事,这样就能成全女儿的心愿。

有一天,顾佥事去东庄收租,要出门好几天。孟夫人和女儿商量好后,把家里的老园丁老欧叫来。夫人当面嘱咐他,让他去请鲁公子从后门来相会,并详细说明了要如何行事,还说:“这件事千万不能泄露出去,事成之后,我一定重重赏你。”老园公领命后,就前往鲁家。

鲁家的境况十分凄凉,只见大门破败得像座废弃的寺庙,屋子也如同破窑一般。窗户的格子残缺不全,任由风吹得吱呀作响;厨房里冷冷清清,没有一丝烟火气。摇摇欲坠的墙壁、漏雨的屋顶,勉强能遮风挡雨,可一到下雨天就发愁;破旧的桌椅、床铺,只能当柴火烧,可也烧不了多少火。人人都说官宦人家败落了,又有谁可怜这清官的子孙如此贫穷?

正说着鲁家的穷况,话说鲁学曾有个姑姑,嫁到了梁家,梁家离城大约有十里地。姑父已经去世,只剩下一个儿子梁尚宾,刚娶了一个漂亮媳妇,一家三口生活在一起,家境还算过得去。这一天,鲁公子正好去姑姑家借米,家里只有一个烧火的白发老婆婆。老管家只好把夫人的话传给老婆婆,让她赶紧给鲁公子送信,把人请回来,还强调:“这是夫人的一番好意,趁老爷这几天不在家,专门等着鲁公子,千万不能错过机会,一定要守信!”嘱咐完,老管家就走了。

老婆婆心想:“这件事不能耽搁,也不好托别人传话。当初奶奶在世的时候,我跟着去过姑娘家,大概还记得路。”于是,她嘱咐邻居帮忙看门,一路上跌跌撞撞地赶到梁家。此时,梁妈妈正留侄儿鲁学曾在房里吃饭。老婆婆上前见过礼,把老园公交代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姑姑听了,高兴地说:“这可是好事啊!”连忙催促侄儿赶紧回去。

鲁公子得知岳母相邀,心中欣喜万分。但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破旧褴褛的衣裳,实在不好意思去见岳母,便想向表兄梁尚宾借身衣服遮丑。这梁尚宾本就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心中早打好了坏主意,便假意热情地答应道:“衣服自然有的是,只是如今进城,天色已经晚了。官宦人家规矩多,内里深浅难测,虽说岳母夫人有话相邀,但其他人未必都知情,去的时候可得小心谨慎。依我看,贤弟不如就在这里住一晚,明日一早再去,免得误事。”鲁公子觉得表兄说得在理,便点头同意。梁尚宾又接着说:“愚兄还要去东村找个人,商量点小事,回来再好好陪你。”随后又叮嘱母亲梁妈妈:“这位老人家走路辛苦了,就留她也住一晚,明天再走。”梁妈妈只当儿子是好心,便真的把鲁公子和老妇人都留了下来。

殊不知,梁尚宾这是另有奸计。他生怕老妇人回去后,顾家的老园公又来请鲁公子,这样鲁公子没回家的事就会露馅,自己冒名顶替的勾当也就无法得逞了。真是人心险恶,这算计之深,让人防不胜防。梁尚宾背着鲁公子,换上一身崭新的衣裳,偷偷溜出家门,径直朝着城中顾佥事家走去。

再说孟夫人当晚就让老园公开了园门,在那里等候鲁公子。眼看太阳慢慢落下西山,天色渐暗,朦胧中只见一个年轻人,衣着整齐,脚步却慌慌张张,在园门口徘徊,似进非进的样子。老园公赶忙上前问道:“郎君可是鲁公子?”梁尚宾连忙弯腰鞠躬,应答道:“正是在下。承蒙老夫人召见,特来赴约,劳烦您通报一声。”老园公急忙将他请到亭中稍作休息,然后快步进去向夫人禀报。

孟夫人随即派了个管家婆出来传话:“请公子到内室相见。”梁尚宾刚走下亭子,又有两个丫鬟提着两碗纱灯前来迎接。一行人曲曲折折穿过许多房屋,眼前忽然出现华丽的朱漆屏风,这才到了内室。孟夫人掀开朱帘,手持蜡烛,等着客人。

梁尚宾一来出身普通人家,从没见过如此富贵奢华的场面;二来他本就是个不通文墨的村野之人;三来心里清楚自己是冒名顶替,本就做贼心虚,因此整个人显得十分局促,精神也萎靡不振。上前拜见时,无论是跪拜的礼节,还是应答的话语,都透着一股粗鄙和笨拙,言辞也磕磕绊绊。孟夫人见状,心中暗自诧异:“奇怪,这模样全然不像官宦人家的子弟。”可转念又一想:“常说人穷志短,他如今这般贫困,行事慌张些也情有可原。”这么一想,反倒更觉得他可怜了。

喝过茶后,夫人吩咐赶紧准备晚饭,还让女儿出来与公子相见。阿秀一开始不愿意,在母亲再三催促下,心想:“父亲已有悔婚之意,万一事情有变,今晚可能就是与夫君的最后一面了。若能见上亲夫一面,死也甘心。”于是,她怀着忐忑的心情,含羞走出绣阁。孟夫人说道:“我儿,过来见过公子,行个简单的礼就行。”梁尚宾连连作揖,阿秀也微微福身行礼,随后便想退回房中。夫人说道:“你们既是夫妻,一同坐下又何妨?”说着便让女儿在自己身边坐下。

梁尚宾的目光紧紧盯着阿秀,见她容貌端庄秀丽,心中顿时生出别样的心思。这边阿秀只当眼前人是自己的未婚夫婿,低着头默默不语,满心都是委屈与不安,差点就要哭出声来。两人一个心怀不轨,一个真情错付,心境截然不同。

不一会儿,饭菜上桌,夫人让人摆成两桌,一桌请公子上座,另一桌母女俩同坐。夫人说道:“今日仓促相邀,只是想与公子商议婚事,实在不成礼数,还请不要见怪!”梁尚宾勉强挤出一句“打搅”,脸涨得通红。席间,夫人简单提了提女儿坚守婚约一事,梁尚宾支支吾吾,回应得十分敷衍。夫人只当他是害羞,并未起疑。梁尚宾在席上如坐针毡,他本是酒量不错的人,却装作不胜酒力,夫人也没有勉强他。

又过了一会儿,夫人吩咐在东厢房收拾床铺,留公子过夜。梁尚宾假意起身告辞,夫人说道:“都是至亲之人,不必如此见外。我母子还有些心里话要对你说。”梁尚宾心中暗自窃喜。这时丫鬟前来禀报:“东厢房已经收拾妥当,请公子安歇。”梁尚宾作揖谢过酒宴,由丫鬟掌灯,前往东厢房。

夫人把女儿唤进房内,支开侍女,打开箱笼,取出自己的私房银子八十两,还有两对银杯、十六件金首饰,估算下来价值百金,一并交给女儿,说道:“娘手里就只有这些了,你亲自交给公子,让他拿去筹备聘礼、操办婚事。”阿秀羞红了脸,说道:“这么做太羞人了,我怎么好去?”夫人劝说道:“我儿,凡事都有常例和变通,如今情况特殊,若不是你亲自去叮嘱,以夫妻之情打动他,他怎么会抓紧操办婚事?穷人家的孩子不懂世事,要是跟外人商量,被人哄骗,把这些东西花掉了,娘的一番苦心可就白费了,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这些东西你得藏在袖子里,千万不能被别人看见。”阿秀听了母亲这番话,只好点头答应,又问道:“娘,我一个人去多不好意思,怎么去啊?”夫人说:“我让管家婆陪你一起去。”随即叫来管家婆,嘱咐她等到夜深人静时,悄悄带小姐去东厢房与公子见面,还在她耳边低声说:“送到后,你就在门外等着,免得他们说话不方便。”管家婆心领神会。

再说梁尚宾独自坐在东厢房,心里清楚这其中必有蹊跷,根本没有睡意。果然,一更过后,管家婆轻轻推门进来,说道:“小姐前来与公子相见。”梁尚宾急忙起身迎接,重新见礼。说来也怪,这梁尚宾在夫人面前笨嘴拙舌,一句话都说不利索,可一见到小姐,却变得十分会说甜言蜜语!这边阿秀一开始还害羞腼腆,遮遮掩掩,可背着夫人单独相处,也渐渐放松起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了许久。阿秀倾诉着自己坚守婚约的决心,忍不住泪流满面。梁尚宾见状,也假装捶胸顿足、唉声叹气,又是擦眼泪,又是擤鼻涕,做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还假意安慰阿秀,借机与她亲昵。管家婆在门外听着两人的对话,也被这份情意感染,忍不住落下泪来,却不知屋内一人真心,一人假意。

阿秀从袖中掏出母亲准备的银两首饰,递给梁尚宾,再三叮嘱他要尽快筹备婚事。梁尚宾接过财物后,行为越发不轨。阿秀担心事情声张出去,被丫鬟们听见,坏了大事,只能无奈忍受。有人为此作《如梦令》词感叹:可惜名花一朵,绣幕深闺藏护。不遇探花郎,抖被狂蜂残被。错误,错误!怨杀东风分付。

常言说做事不深思熟虑,终究会后悔。孟夫人想私下资助公子,促成婚事,这本是一番美意,可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不让老园公先确认一下来人是不是真的鲁公子呢?等到梁尚宾这个冒牌货来了,也应该当面把事情交代清楚,将财物交给他,再让老园公送他回去,看他是否安全到家,这样才万无一失。可孟夫人千不该万不该,让女儿出来相见,还安排女儿独自去东厢房与“公子”交谈,这无疑是给心怀不轨之人创造了机会,无论对方是真是假,这样的安排都极为不妥,日后难免会成为他人的谈资。这看似是对女儿的疼爱,实则害了女儿的终身。

且说梁尚宾占了便宜后,才放阿秀离开。五更时分,夫人让丫鬟催促梁尚宾起床洗漱,又准备了茶汤点心。临行前,夫人再三叮嘱:“我家相公不久就会回来,贤婿要早做准备,可别耽误了婚事。”梁尚宾告别夫人,从后花园门出来,一边走一边盘算:“我白白骗了一个官宦家的小姐,还得了这么多财物,居然没被识破,真是侥幸。不过鲁公子要是今天去顾家,事情就麻烦了。听说顾佥事快回来了,我不如再把他留一天,等明天再放他走。要是顾佥事回来了,鲁公子就不敢去了,这样我的事就能彻底瞒住了。”主意打定,他先去酒店喝了一杯酒,填饱肚子,一直磨蹭到午后,才慢悠悠地回家。

鲁公子在梁尚宾家等得十分焦急,可没有合适的衣服,实在没法去见岳母。姑姑也跟着着急,派人去东村寻找梁尚宾,却不见踪影。姑姑只好来到儿媳田氏房前,问道:“你丈夫的衣服放在哪儿?”田氏回答:“他自己收在箱子里,钥匙也没给我。”原来田氏是东村田贡元的女儿,不仅容貌出众,而且知书达理。田贡元在石城县也是个有名望的人,曾因得罪一位官员,遭到陷害,多亏梁尚宾的父亲和鲁廉宪出面帮忙辩解,才免去灾祸。为了感谢梁家的恩情,田贡元将女儿许配给梁尚宾。田氏性格随了父亲,颇有几分侠义之气,见丈夫不学无术,还总干坏事,心里很是不满,平日里总叫他“村郎”。正因如此,夫妻俩关系并不和睦,就连衣服这些琐事,也都是梁尚宾自己收拾,田氏从不插手。

姑侄俩正焦急万分时,梁尚宾满脸得意地回来了。梁妈妈一见他,便责骂道:“你表弟在这里等着借你的衣服,你却跑出去喝酒,整晚不回家!也不知道上哪儿找你去!”梁尚宾没有理会母亲,径直走进自己房间,把袖中的财物藏好,这才出来对鲁公子说:“今天被点小事缠住了,耽误了表弟一天,千万别见怪!眼看天色又晚了,要不明天再回吧。”梁妈妈生气地说:“你赶紧把衣服借给兄弟,让他去办正事,管什么今天明天!”鲁公子无奈道:“不光是衣服,连鞋袜都得向表哥借。”梁尚宾敷衍道:“有一双青缎子鞋在隔壁皮匠那儿上鞋底呢,今晚催他做好,明天一早给你穿。”鲁公子没办法,只好又在梁尚宾家留宿一晚。

第二天早上,梁尚宾故意装作头疼,一直赖在床上睡到太阳高高升起,早饭都吃完了才慢悠悠地起床。他不慌不忙地把道袍、鞋子、袜子一件件拿出来,故意拖延时间,就是想耽误鲁公子去顾佥事家的正事。鲁公子拿到衣服也不敢马上穿上,又借了个包袱仔细包好,交给同行的老婆子拿着。梁公子的姑姑准备了一包白米和一些瓜菜,叫来一个庄客送鲁公子回去,还叮嘱道:“要是婚事谈妥了,记得回来告诉我一声,免得我惦记。”鲁公子作揖道谢后转身离开,梁尚宾假惺惺地送了几步,又装作关心地说:“兄弟,你这次去一定要小心,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事情是真是假都不好说。依我看,你不如直接从前门大大方方地进去,你可是正儿八经的女婿,难道他们还能把你赶出来?再说了,是他们家老园公来请你的,有凭有据,又不是你自己上赶着去。他们要是真心想促成婚事,自然会好好招待你;要是翻脸不认人,你也别怕,跟他们理论一番,也好让街坊邻居评评理。要是他们把你带到后花园那种偏僻的地方,你可得留个心眼,万一有什么危险,连退路都没有。”鲁公子还以为表兄是好意,连连点头说:“哥哥说得对。”殊不知梁尚宾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心怀鬼胎。

鲁公子回到家后,赶紧穿上借来的衣服鞋袜。可惜头巾尺寸不合适,没借到合适的,他只好把旧头巾脱下来,用清水洗干净,让婆子去邻居家借了个熨斗,生上火把头巾熨得平平整整。头巾上有磨损的地方,他就用米饭粘硬,再用墨汁涂黑。光是整理这顶头巾,就花了一个多时辰,戴上后还左看右看,生怕戴得不正。确认全身装扮妥当后,鲁公子才迈步前往顾佥事家。

到了顾府门口,守门人见他是生面孔,便说:“老爷去东庄了。”鲁公子毕竟是官宦人家出身,不慌不忙地说:“麻烦通报老夫人,就说鲁某来了。”守门人这才知道他是鲁公子,但不清楚来意,便推辞道:“老爷不在家,小人不敢随便通报。”鲁公子坚持道:“老夫人之前吩咐过,让我来一趟,你去通报一声,不会连累你们的。”守门人只好进去传话,向夫人禀报:“鲁公子在外面求见,是让他进来,还是把他打发走?”

孟夫人听到鲁公子来了,心里一惊,暗自疑惑:“他前几天不是已经来过了,怎么又来?先请他到正厅坐着吧。”她先派管家婆出去,问问鲁公子有什么事。管家婆出去一看,急忙跑回来对夫人说:“夫人,这个公子是假的,和前几天晚上来的不是同一个人。前几天那个胖胖的,戴的头巾也是黑色的;这个白白瘦瘦的,完全不一样。”夫人不敢相信,亲自到后堂,隔着帘子偷偷张望,果然不是之前那人。孟夫人心里犯起了嘀咕,又让管家婆出去,仔细盘问鲁公子家里的情况,没想到鲁公子对答如流,一字不差。孟夫人第一次见到假公子时,心里本就有些怀疑;如今眼前的鲁公子仪表清秀,谈吐文雅,倒像是真正的公子。她又问鲁公子今天为何而来,鲁公子回答:“之前承蒙老园公传话相邀,只是我在乡下有事耽搁了,今早才回来,特意前来拜见,还请夫人恕罪。”孟夫人这下确定眼前的是真公子了,可又忍不住想:“那前夜冒名顶替的人又是从哪里来的?”她急忙回到房间,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女儿,还懊悔地说:“都怪你爹做事不讲天理,害你受这样的委屈,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幸好这事没被外人知道,过去的就不提了。如今女婿在外面,是我特地请来的,不送点东西实在说不过去,这可怎么办才好?”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阿秀听了母亲的话,愣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她心里五味杂陈,这种复杂的情绪难以形容:说自己是被骗的,可又不知从何说起;说感到羞耻,又觉得满心不甘;说生气恼火,却又无从发泄;说心里苦,更是有苦难言,就像被乱针扎在身上,痛痒难忍。好在阿秀生性坚强,很快就拿定了主意,说道:“母亲先出去和他见一面,我自有办法。”

孟夫人听了女儿的话,走到大厅与鲁公子相见。鲁公子搬来一把太师椅放在上方,说道:“请岳母大人上座,受小婿鲁某一拜。”孟夫人推辞了一番,最后在旁边站着,受了鲁公子两拜,然后让管家婆把鲁公子扶起来请他坐下。鲁公子说道:“我只因家境贫寒,礼数上多有欠缺。承蒙岳母大人不嫌弃,这份恩情我永生难忘。”孟夫人听了,心里满是愧疚,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连忙让管家婆把厅门关上,去请小姐出来相见。

阿秀站在帘子里面,说什么也不肯出来,只让管家婆传话:“公子不该在乡下耽搁这么久,辜负了我和母亲的一番心意。”鲁公子解释道:“我是因为在乡下生病了,才没能及时赶来。如今我信守约定,怎么能说辜负了你们呢?”阿秀在帘子后面回应道:“昨天之前,我一心认定自己是公子的人;可如今过了一天,我已不配侍奉公子,也不想玷污了公子的家门。至于金银财物,我也无法相助了。这里有两股金钗、一对金钿,还望公子收下,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公子还是另选良缘吧,不要再惦记我了。”管家婆把两件首饰递给鲁公子,鲁公子还以为这是阿秀要悔婚,说什么也不肯收。阿秀又说:“公子就收下吧,不久之后自然会明白我的用意。公子请回吧,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说完,只听见她呜呜咽咽地哭着回房去了。

鲁公子更加疑惑,忍不住向孟夫人抱怨:“我虽然穷,但绝不是为了这两件首饰而来。如今小姐像是要和我断绝关系,老夫人为什么也不解释一下?既然这样对我,又何必叫我来呢?”孟夫人连忙解释:“我们母子对你绝无二心。只是因为公子来迟了,小女心里有些怨气,还请公子不要误会。”鲁公子根本不信,说起父亲在世时两家的情分,“如今父亲去世,我家道中落,难道你们就忍心改变主意?我现在全靠岳母大人做主,怎么才过了一天,就反悔了呢?”鲁公子喋喋不休地说着,孟夫人被他问得哑口无言,想走也走不了。

就在这时,里面突然乱作一团,一个丫鬟气喘吁吁地跑出来喊道:“夫人,不好了!快来救救小姐!”孟夫人吓得冷汗直冒,恨不得多长两条腿,在管家婆的搀扶下,急忙跑到绣阁,只见女儿用一条罗帕,吊死在床上。她们赶紧施救,可阿秀早已没了气息,怎么叫都叫不醒,房间里的人见状都痛哭起来。鲁公子听说小姐自杀了,还以为这是他们设下的圈套,想把自己赶走,还在大厅里大声吵闹。孟夫人强忍着悲痛,让人把鲁公子请进绣阁。鲁公子走进绣阁,只见阿秀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已经没了生命迹象。孟夫人哭着说:“贤婿,你好好看看你的妻子吧。”鲁公子见状,只觉得万箭穿心,放声大哭起来。孟夫人哭着说:“贤婿,这里不是你久留的地方,万一惹出是非,麻烦就大了,你先回去吧。”她让管家婆把那两件首饰塞进鲁公子袖中,把他送了出去。鲁公子无可奈何,只能含泪离开。

孟夫人这边一面安排给女儿入殓,一面派人去东庄通知顾佥事回来,只说女儿因为不愿意退婚,上吊自杀了。顾佥事得知后懊悔不已,痛哭了一场,随后安排料理丧事,这里暂且不提。后人写诗称赞阿秀:“死生一诺重千金,谁料奸谋祸阱深?三尺红罗报夫主,始知污体不污心。”

再说鲁公子回到家,看着阿秀留下的金钗钿,一会儿哭,一会儿叹气,一会儿疑惑,一会儿又似乎有所领悟,实在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能感叹自己命不好。过了一晚,第二天他把借来的衣服鞋袜仔细包好,亲自去姑姑家归还。梁尚宾听说鲁公子来了,吓得躲了出去。鲁公子见到姑姑,说起小姐自杀的事,梁妈妈连连感叹,还留鲁公子吃了饭才让他走。

梁尚宾回来后,问母亲:“刚才表弟来过,他说去顾家的事了吗?”梁妈妈说:“去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小姐怪他来迟了一天,就上吊自杀了。”梁尚宾一听,脱口而出:“哎呀,可惜了那么标致的一个小姐!”梁妈妈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她标致?”梁尚宾瞒不住了,只好把自己冒名顶替的事说了出来。梁妈妈听后大惊失色,破口大骂:“你这个没天理的畜生,竟然做出这种事!你的这门亲事还是你舅舅帮忙促成的。你现在恩将仇报,破坏了你表弟的姻缘,还害死了顾小姐,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梁妈妈骂个不停,梁尚宾被骂得抬不起头,只好躲进自己房间。

梁尚宾的妻子田氏早就看他不顺眼,见他进来,关上房门就在里面骂道:“你这种忘恩负义的人,迟早会遭报应,别想有好下场!从今天起,你是你,我是我,别来连累我!”梁尚宾本来就一肚子火没处发,又被老婆这么一骂,一脚踹开房门,揪住田氏的头发就打。梁妈妈听到动静赶来,把儿子喝走。田氏坐在地上捶胸大哭,寻死觅活的。梁妈妈怎么劝都劝不住,只好叫来一顶小轿,把田氏送回了娘家。

梁妈妈又气又急,又受到惊吓,还担心儿子做的坏事败露,一整晚都没睡着。梁尚宾余怒未消,见田氏回了家,还骂道:“你这个泼妇!以为你能在娘家待一辈子,怎么还有脸回来?”两人又大吵起来。田氏哭喊道:“你做了亏心事,把老娘气死了,现在又来怪我!要不是婆婆去世,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这个‘村郎’!”梁尚宾恶狠狠地说:“没了你,我还怕讨不到老婆?今天就休了你,以后别再踏进我家的门!”田氏也毫不示弱:“我宁可一辈子守寡,也不愿跟着你这种不义之人。要是休了我,倒也干净,正好回去烧炷香庆祝!”梁尚宾本来和妻子感情就不好,听了这话,一气之下真的写了休书,按了手印,扔给田氏。田氏拜别婆婆的灵位,痛哭一场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梁家。真是“有心去调他人妇,无福难招自己妻。可惜田家贤慧女,一场相骂便分离”。

话说回来,孟夫人每天都在为女儿的死伤心哭泣。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信是老欧送去的,那个冒名顶替的黑胖汉子也是老欧带来的,要不是他们串通一气,也肯定是老欧把消息泄露给别人了。”等丈夫出门去拜访亲友,她把老欧叫到中堂,再次质问。其实老欧在传信的时候,并没有泄露消息,只是鲁公子不该去借衣服,才引发了后面的一系列事情。那天晚上来的是假公子,第二天来的才是真公子。孟夫人心里清楚有两个人,但老欧还以为前后就一个人,不管他怎么辩解,孟夫人都不相信。孟夫人怒火中烧,喝令手下把老欧按倒在地,重重打了三十板子,打得老欧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一天,顾佥事偶然来到园中,吩咐老园公打扫庭院,却听说老园公被夫人打伤,如今动弹不得。他命人将老园公搀扶过来,询问事情缘由。老园公便把夫人派自己去邀约鲁公子,以及那晚鲁公子(实际是冒名顶替者)与小姐在房中相见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顾佥事听后,怒火中烧,大声怒道:“竟然是这样!”随即命人备轿,亲自前往县衙,向知县讲述了事情经过,坚持要让鲁学曾为女儿的死偿命。

知县让顾佥事补全状词,差役将鲁学曾带到公堂审问。鲁公子生性老实,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如实道来:“我确实收到了金钗钿,这是小姐所赠,但在后园私会、行奸之事,纯属子虚乌有。”知县传老园公上堂对质,可老人家本就眼神不好,之前在黑夜里也没看清假公子的长相,再加上顾佥事提前打过招呼,便一口咬定那晚见到的就是鲁公子,无论如何都不松口。

知县顾及顾佥事的情面,对鲁公子严刑拷打。鲁公子难以忍受皮肉之苦,只能违心招供:“顾夫人好心唤我,还赠金钗钿帮我筹备聘礼。我一时鬼迷心窍,见阿秀美貌,起了邪念,强行与她发生关系。第二天我不该再去,导致阿秀羞愤自杀。”知县记录下口供,认为鲁学曾与阿秀只是口头议婚,尚未行聘过门,不能以夫妻关系论处,但既然因奸情致其死亡,应依照威逼律判处绞刑。于是,鲁公子被关进死囚牢,同时,县衙准备文书向上级申报。

孟夫人得知消息后惊恐万分,又听说鲁公子家中只有一个老妇人,如今也吓得卧病在床,无人送饭。她深知此事与鲁公子无关,满心愧疚,觉得是自己害了他。于是,她私下拿出一些银两,嘱咐管家婆找人帮忙,在牢中为鲁公子打点;还多次劝说丈夫,希望能保住鲁公子的性命。然而,顾佥事却更加愤怒,一心要置鲁公子于死地。石城县的百姓将此事当作新闻,四处传播,正所谓“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顾佥事担心此事有损自己的名声,更加坚定了要让鲁学曾死的决心。

此时,有位名叫陈濂的御史,是湖广人,他的父亲与顾佥事是同榜进士,因此顾佥事称他为年侄。陈御史年少聪慧,善于明察秋毫,替人伸冤解难。当时,他正奉命巡查江西。在尚未进入江西境内时,顾佥事便提前去拜托他,希望他能帮忙严惩鲁学曾。陈御史嘴上答应,心里却并不认同。

陈御史到任后,立即发布公文,宣布要巡察赣州,这消息吓得当地官吏惶恐不安。到了审讯犯人的日子,各县将犯人押解到案。陈御史审理鲁学曾一案时,仔细阅读了供词,又查看了金钗钿,问鲁学曾:“这金钗钿是第一次见面时给你的?”鲁学曾回答:“小人只去了一次,没有第二次。”御史又问:“供词上说第二天你又去了,这是怎么回事?”鲁学曾连忙喊冤,解释道:“我父亲在世时,与顾家定下婚约。父亲为官清廉,去世后家境贫寒,我没钱下聘。岳父想悔婚,岳母不同意,私下派老园公叫我去,说要资助我财物。我当时在乡下,一天后才赶到。那天只见到了岳母,根本没见到小姐,这奸情是被逼无奈才招认的。”

御史追问:“既然没见到小姐,这金钗钿是谁给你的?”鲁学曾说:“小姐站在帘子后面,只是责备我来迟误事,说不仅婚事不成,金帛也无法相赠,这金钗钿只是留个纪念。我还以为她要悔婚,和岳母争论起来。没想到小姐竟在房中上吊自尽,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原因。”御史又问:“这么说,那晚你没去后园?”鲁学曾坚定地回答:“确实没去。”

御史思索片刻,心中怀疑:“如果特意叫他去,怎会只送钗钿两样东西?听阿秀抱怨的口气,肯定是之前有人冒名顶替,骗了东西,甚至可能还有奸骗行为,才导致她羞愤自杀。”于是,他叫来老欧询问:“你去鲁家时,见到鲁学曾了吗?”老欧回答:“小人没见到他本人。”御史接着问:“既然没见面,那晚上来的人,你怎么确定就是他?”老欧说:“他自称是鲁公子,特来赴约,我奉主母之命,带他进去见夫人,怎么会没有这事?”御史又问:“见面后,他什么时候离开的?”老欧说:“听说夫人留他饮酒,还送了很多东西,五更天的时候走的。”鲁学曾又喊起冤来,被御史喝止。

御史继续问老欧:“鲁学曾第二次来,是你引进门的吗?”老欧说:“他第二次从前门来,我并不知情。”御史追问:“他第一次为什么不从前门来,而是到后园找你?”老欧解释:“夫人让我传信,叫他从后园来。”御史转头问鲁学曾:“你岳母让你从后园来,你为什么从前门去?”鲁学曾说:“我不知道她的意图是真是假,担心在后园这种偏僻地方遭遇不测,所以直接去了前门。”

御史察觉鲁学曾和老欧的说法存在诸多矛盾,其中必有隐情。他指着鲁学曾,再次问老欧:“来后园的人,是他这模样吗?你看清楚了?别乱说。”老欧犹豫着说:“当时天黑,我看得不太清楚,好像是这个样子。”御史又问:“鲁学曾不在家,你把信传给谁了?”老欧说:“他家有个老婆婆,我只跟她说了,旁边没别人。”御史追问道:“确定没告诉其他人?”老欧肯定地回答:“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御史沉思许久,心想:“不查出真相,如何公正判决?又怎么向顾佥事交代?”他又问鲁学曾:“你说在乡下,离城多远?家里什么时候收到的信?”鲁学曾回答:“离北门外十里,当天收到的信。”御史猛地一拍桌子,大声斥责:“鲁学曾,你说一天后才到顾家,分明在撒谎!得知有这等好事,路又不远,为何拖延一天?于情于理都说不通!”鲁学曾急忙解释:“大人息怒,听小人详细禀告。我因家贫,去乡下姑姑家借米。听到消息后,就想进城。可身上衣服破旧,向表兄借衣服遮丑,他虽答应,但当天有事外出,直到第二天晚上才回来。我一直在等衣服,所以才迟了。”御史问:“你表兄知道你借衣服的原因?”鲁学曾答:“知道。”御史又问:“你表兄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鲁学曾回答:“他叫梁尚宾,是个庄户人。”御史听后,让众人退下,宣布:“明日再审。”

第二天,察院门口挂出一块宪牌,上面写着:“本院偶染微疾,各官一应公务俱候另示施行。本月 日。”当地府县官纷纷前来问安,这是后话。

另一边,梁尚宾听说鲁公子被判死罪,心中的大石头落下了八分。一天,他听到门前吵吵嚷嚷,透过门缝张望,只见一个卖布的客人,头戴新孝头巾,身穿旧白布道袍,操着江西口音,自称是南昌府人,来此地做布生意。他说家中父亲去世,要连夜赶回去,眼下还剩下几百匹布没卖出去,急需找个买家,愿意让利。围观的人有的想买一匹,有的想买两三匹,客人却都不同意,说:“这样零卖,不知何时才能动身。要是有财主一次性全买下,多让些利也无妨。”

梁尚宾听了一会儿,走出门问道:“你还剩多少布?本钱多少?”客人回答:“四百多匹,本钱二百两。”梁尚宾说:“一时半会儿哪找得到大客户?得便宜些,才有人买。”客人说:“就算让利十两也没得商量,只要能快点脱手,好赶路就行。”梁尚宾看了看布样,又到船上仔细查看,嘴里不停称赞:“好布,好布!”客人不耐烦地说:“你又不是买家,别翻乱我的布包,耽误我做生意。”梁尚宾不服气:“怎么就说我不像买主?”客人说:“你要买,拿银子来看看。”梁尚宾说:“你要是肯让利二成,我出八十两银子,买你一半的布。”客人拒绝:“做生意哪能让利这么多?而且只买一半,剩下的我卖给谁?一样耽误事,就知道你不是诚心买!”还冷嘲热讽,“北门外这么多人家,就没有一个财主能买下四百匹布?我还是去东门找买家吧。”

梁尚宾被这番话激怒,又觉得这买卖有利可图,舍不得放手,便说:“你这客人太欺负人!我偏要全买了,看你能怎样?”客人说:“你真要买,我让你二十两。”梁尚宾坚持要让利四十两,双方僵持不下。围观的人纷纷劝道:“客人你急着出货,这位梁大官又想贪便宜。依我们说,折中一下,一百七十两成交吧。”客人起初不答应,经不住众人劝说,只好同意:“这十两银子,就当给各位面子。赶紧兑银子,我还要连夜赶路。”梁尚宾说:“银子不够,用几件首饰抵,行吗?”客人说:“首饰也行,只要价格公道。”

梁尚宾把客人请进客厅,拿出银子和两对银钟,共兑了一百两;又把金首饰都拿出来,众人一起估价,凑够了七十两。客人收好钱,双方交割了布匹。梁尚宾觉得这桩买卖十分划算,满心欢喜。殊不知,这个卖布的客人正是陈御史假扮的。陈御史称病闭门,暗中吩咐中军官聂千户准备好布匹,提前雇好小船在石城县等候。他悄悄带着一个门子,乔装到此,聂千户扮成小厮跟随,门子装作看船的,无人识破他们的身份,这正是为官者查案的巧妙手段。

陈御史登上小船,拿出事先写好的宪牌,填上梁尚宾的名字,让聂千户秘密前去捉拿。同时,他还写了一封信,邀请顾佥事到府中见面。等陈御史回到察院,宣布病好可以办公时,梁尚宾已经被押解到案,顾佥事也应约前来。

御史连忙让人在后台摆下酒席,留顾佥事吃饭。席间,顾佥事又提起鲁学曾的案子。御史笑着说:“今日特意请老伯来,正是为了这桩公案,想要查个水落石出。”说完,他让门子打开书匣,取出两对银钟和许多首饰,拿给顾佥事看。顾佥事一眼就认出这些是家中之物,惊讶地问道:“这些东西从哪儿来的?”御史回答:“令爱小姐去世的真正原因,就藏在这几件东西里。老伯请先坐,容我升堂审问此案,您看过后,心中的疑惑自然就解开了。”

御史吩咐打开衙门,再次提审鲁学曾一案。他先让人把鲁学曾带在一旁,随后传梁尚宾上堂,厉声喝道:“梁尚宾,你在顾佥事家都干了些什么!”梁尚宾听到这话,犹如晴天霹雳,正想强词夺理辩解,却见御史让门子拿出银钟和首饰,让他辨认:“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来的?”梁尚宾抬头一看,眼前的御史竟然就是之前卖布的客人,顿时吓得说不出话,只能连连喊着:“小人该死!”御史说:“我也不用刑具逼供,你如实写下供状吧。”梁尚宾知道无法抵赖,只好如实招认。他的招词是这样写的:

写供状,梁尚宾。只因表弟鲁学曾,岳母念他贫,叫他助行聘。为借衣服知此情,不合使欺心,缓他行。乘昏黑,假学曾,园公引入内室门,见了孟夫人,把金银厚相赠。因留宿,有了奸骗情。一日后学曾来,将小姐送一命。

御史拿到招词后,叫来老园公:“你仔细看看,那天晚上冒充公子进园的,是不是这个人?”老园公睁大眼睛辨认后,说:“大人,就是他!”御史当即下令,让衙役重责梁尚宾八十大板;又命人打开鲁学曾的枷锁,套在梁尚宾身上。最终判定梁尚宾按强奸罪论处,判处斩首,先关进监狱等候处决。那几百匹布全部没收,让商家按价退还官府;金银、首饰等财物,让老园公领回;金钗、金钿则归还给鲁学曾,并将他无罪释放回家。鲁学曾感激涕零,跪地拜谢御史的救命之恩。

顾佥事在后台听完这场审讯,震惊不已。等御史退堂后,他再次上前致谢:“若不是您明察秋毫,小女的冤屈恐怕永远无法昭雪。但不知这些银两、首饰,您是怎么得到的?”御史便将自己乔装成卖布商人的计策低声告诉了他。顾佥事称赞道:“妙计!不过还有一件事,梁尚宾的妻子肯定知道内情,我家的首饰说不定还有几件在她那里。还望您一并审问。”御史爽快地答应:“这有何难。”随即下发文书,让石城县知县提审梁尚宾的妻子,彻底追查剩余赃物,并要求及时回报。顾佥事这才拜别御史回家。

石城县知县接到察院文书后,立刻提审梁尚宾,问道:“你妻子姓什么?她知不知道这件事?”梁尚宾正怨恨妻子,便说道:“我妻子姓田,她贪图财物,其实是和我一起谋划的。”知县当即派人去捉拿田氏到案。

另一边,田氏父母双亡,一直住在哥哥田重文家里,靠做针线活维持生计。这天,田重文正在县衙前,听到妹妹被抓的消息,急忙跑回家告诉田氏。田氏却镇定地说:“哥哥别慌,我自有办法。”她带着休书坐上轿子,直接来到顾佥事家,求见孟夫人。孟夫人乍一看,还以为是女儿阿秀回来了,等走近才发现是个陌生的年轻女子,不禁吃了一惊,问道:“你是谁?”

田氏拜倒在地,说道:“我是梁尚宾的妻子田氏。因厌恶丈夫做的不义之事,担心受到牵连,已经提前和他离婚了。但顾老爷不知情,求夫人救我!”说完,便呈上休书。孟夫人正看着休书,田氏突然拉住她的衣袖,大哭起来:“母亲,爹爹害得我好苦啊!”孟夫人听这声音,竟像是阿秀,也跟着哭了起来,忙问:“我儿,你有什么话要说?”只见田氏双眼紧闭,悲伤地哭诉:“孩儿一时犯错,失身于坏人,没脸见公子,只好自尽以保贞洁。没想到爹爹不仔细调查,差点害了公子的性命。幸好真相大白,但他无依无靠,终究是我们母子耽误了他。母亲若是想念孩儿,就替我跟爹爹说说,成全他们的婚事,别断了这门姻缘。孩儿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说完,便晕倒在地。孟夫人也哭昏过去,管家婆、丫鬟和仆人们赶紧围过来,将两人唤醒。醒来后的田氏目光呆滞,问她话也毫无反应。

孟夫人看着田氏,又想起女儿,忍不住再次痛哭。丫鬟们好不容易劝住,孟夫人伤感地问田氏:“你还有父母吗?”田氏回答没有。孟夫人说:“我身边没有亲人,见了你就像见到我女儿一样,你愿意做我的义女吗?”田氏连忙拜谢:“若能侍奉夫人,是我的福气。”孟夫人很高兴,就把她留在了身边。

顾佥事回到家,听说田氏早已和梁尚宾离婚,与这件事无关,便写了封信,连同休书一起交给知县,请求不要再追究田氏。他又听说田氏贤淑聪慧,心中十分敬重,便依了夫人,将她收为义女。孟夫人又提起女儿阿秀托梦,千叮万嘱不要断绝与鲁家的姻缘,便提议:“如今田氏年轻,不如招鲁公子为婿,续上之前的婚约。”顾佥事想到鲁学曾无辜受害,心中愧疚,觉得夫人说得有理,便亲自前往鲁家,先是登门道歉,接着提出续亲之事。鲁公子再三推辞,最后只好答应。双方就以金钗钿为聘礼,选定日子举行婚礼。

成亲之前,顾佥事对鲁公子说娶的是过继的远房侄女,孟夫人对田氏说招的是个秀才,都没有透露对方的真实身份。直到成亲后,田氏才知道丈夫就是鲁公子,鲁公子也才知道妻子就是梁尚宾的前妻田氏。此后,夫妻二人和睦相处,对顾佥事夫妇也十分孝顺。顾佥事没有儿子,鲁公子便继承了他家的家产,并发愤读书。顾佥事见他勤奋好学,便将他送入国子监,鲁公子后来连续科举中第。他和田氏所生的两个儿子,一个姓鲁,一个姓顾,分别延续两家的香火。而梁尚宾则没有了后代。有诗写道:“一夜欢娱害自身,百年姻眷属他人。世间用计行奸者,请看当时梁尚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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