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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女英雄传第二十四回到第二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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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认蒲团幻境拜亲祠破冰斧正言弹月老

这部书一路讲述得明明白白,雕弓与宝砚,平白无故地先分开又聚合,聚合之后又再度分离;一会儿弓与砚相聚,一会儿砚又随着弓离去。好不容易物件暂时聚在一起,可男女主人公还未能终成眷属。偏偏一个像柳下惠般坐怀不乱的安龙媒,一门心思遵循圣经贤传;一个立志修行的何玉凤,一心向往古寺青灯的生活。也不知是燕北闲人故意用笔制造曲折,还是上天有意捉弄世人。上一回书,费了好大周折才将安龙媒这边的事情安顿好,这回书就该讲讲何玉凤那边的故事了。

何玉凤自从在安家坟园守着父母的灵柩住下后,有认的干娘佟舅太太和乳母陪伴在侧,粗重的活计有张太太操持,还有众多丫鬟婆子伺候左右,日子倒也不显得冷清。安太太婆媳也时常过来陪她聊天,除了张老在外面照看门户,安老爷偶尔过来应酬,平日里几乎没有外人打扰,这里真成了“禅关掩落叶,佛座稳寒灯”般清净的地方。

何玉凤见大家相处和睦,生活安稳,也就不好总追问找庙的事。只是她生性好动,后天想要修行的心,终究拗不过先天活泼的性子。刚开始,她也弄来香炉,点上一炉好香,坐在那里想要效仿达摩祖师“十年面壁”,静心修行。可她心里虽然没有丝毫杂念,思绪却像万马奔腾,根本静不下来,不一会儿就从炕上跳了起来。舅太太见她这样,既心疼又觉得好笑。当时舅太太正给她做认干女儿时承诺的鞋子,就叫她在旁边帮忙,不是让她烧烙铁,就是帮忙刮浆糊,找点事让她做。实在没办法了,舅太太就放下手里的活,约上张太太,带着两个婆子丫鬟,陪她从阳宅的角门出去散步、看风景。回来后,还变着花样做些家常小菜给她吃,也让她跟着一起动手。到了晚上,就给她讲些老故事、传说,哄她入睡;要是睡不着,舅太太就给她抓痒、拍背,即便何玉凤已经长大,有时候舅太太还把她揽在怀里哄着睡,一点也不觉得厌烦。没过几天,何玉凤就被养得面色红润,皮肤光滑,整个人无忧无虑,心情舒畅。大家都说这是舅太太怜惜孤女的一片好心,可在我看来,这正是上天对孝顺女儿的回报。

各位,看看何玉凤的这段经历,我觉得比入朝为官、享受荣华富贵还要幸福。这话怎么说呢?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虽说立德、立言、立功是不朽的事业,但也得有福气消受。没有那个福气,生出一分妄想,就会遇到一分不如意的事。就算有福气,仔细想想,人生短暂,而世间变化无穷,倒不如随遇而安,不贪图名利,不做坏事,保持本心,珍惜当下的机缘,这何尝不是一种神仙般的日子。

说到这儿,说书的突然想起一个笑话:曾经听说有个人,生前德行高尚,功业非凡,寿命尽了之后,来到阎王殿前。阎王让判官查看他的《善恶簿》,判官回禀说:“此人《善簿》上的善事堆积如山,《恶簿》上却没有一个字。”阎王看了看《善簿》上记录的事迹,说:“这人功德太大,我这儿没法处置,只能报给值日功曹,上奏天庭,请玉帝定夺。”过了一会儿,值日功曹把他带到天庭,奏明玉帝。玉帝一看,对那人说:“像你这样的功德,我这儿也没有相应的天条可以评判,只能破格施恩,你自己说说想怎么样,我让你称心如意。”那人谢过玉帝,低头想了想说:“我不想做官,不想参禅,也不想修仙。只希望父亲是公卿,儿子是状元,给我挣下万顷良田、万贯家财,买些珍贵的书籍、古画、奇珍异宝,准备美酒佳肴,摆在美丽的园林里。我就和娇妻美妾一起,带着儿女,在灯前欢笑。不谈论民生国计,不讨论人情事理,也不管柴米油盐,只说些不着边际的梦话,畅想那无忧无虑的天外之天,一直说到地老天荒、一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到那时,要是世界重新开辟,还能让我拥有这样的好家园!”玉帝犹豫道:“论你的善缘,这倒也不算妄想,只怕世间没有这样的人家。”那人说:“世界这么大,什么没有!肯定有。”玉帝听了很高兴,立刻起身离座,向他鞠躬说:“我一直以为没有这样的人家,你既然知道有,太好了!请问这人家在哪儿?要不你在天上做昊天上帝,我到下界投胎去!”

从这个笑话来看,这样的生活连玉帝都求之不得,何玉凤现在的日子难道不算是人生乐事吗?可上天眷顾善良的人,给她的福报还不止这些!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再说舅太太就这么陪着何玉凤打发日子,转眼间,一年过去,又到了新年。年前,舅太太匆忙回家操持年事,料理完就赶紧回来了。何玉凤还在守孝期间,不过年节,但安老爷、安太太还是给她送了不少吃食、果品、糖点。舅太太就和张太太带着丫鬟仆妇,哄着何玉凤玩抹骨牌、掷览胜图、抢状元筹的游戏,再加上包饺子、做年菜,大家忙得不亦乐乎。安老爷那边,公子已经长大成人,又娶了张金凤,一家人带着儿媳妇过年,自然是热闹非凡,其中的喜庆景象一时也难以细细描述。过了大年初一,舅太太和张老夫妻分别去安老爷家拜年,安老爷一家也过来回拜,并看望何玉凤。

转眼间正月过去,到了二月,白昼渐渐变长。一天,安太太闲着没事,和媳妇张金凤一起来找何玉凤聊天。正说着话,外面家人抬进来两个箱子,舅太太打趣道:“这是干什么呀?年也过了,节也过了,又给我们娘儿们送礼来了?”安太太笑着说:“不是送礼,我今天是来麻烦你们娘儿们的。”她指着张金凤说:“亲家太太知道,我娶这媳妇的时候在淮安,当时忙忙碌碌,匆匆办完婚事,也没好好给她打几件首饰、做几件衣裳。现在到家了,白天时间也长,我才想起来这事。大衣裳都交给裁缝去做了,几件内衣和鞋子不好拿出去做。我天天忙得不可开交,想着舅母和亲家太太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帮我做一做,还能解解闷。”

张太太一听是给女儿做衣服,哪有不愿意的?连忙说:“行!”舅太太也跟着调侃:“姑太太,等等,咱们可得说道说道。你们两亲家,一个疼媳妇,一个疼女儿也就罢了。我难道不会打扮自己的女儿?凭什么白帮你们干活呀!你们打算给我多少工钱?”

何玉凤一直承蒙安老爷、安太太的照顾,心里正想着找机会报答,听舅太太这么说,赶紧说道:“娘,别这么说,咱们平日里闲着也是闲着,都是家里的事,怎么能要工钱呢?您要是怕累,我帮您一起做,缝缝补补、钉个纽扣的活儿,我也能干。”说完,又对安太太说:“大娘您就留下吧,我娘要是不答应,我替她答应了。”安太太连忙说:“太好了!”

张金凤也走过来给何玉凤行了个万福礼,说:“我的事还麻烦姐姐帮忙,我先给姐姐道谢,等做完了活儿,再一起给舅母磕头。”何玉凤笑着说:“咱俩还客气什么!”舅太太见状,这才笑着说:“罢了罢了,看在外甥媳妇的面子上,就帮帮姑太太吧。”于是让人打开箱子,把东西一件件收好,何玉凤也在旁边帮忙整理。她满心欢喜,一边动手一边说话,完全没想到自己帮忙做的,竟是日后属于自己的嫁妆!从第二天起,她就催着舅太太赶紧动手。舅太太安排下去,让仆妇丫鬟们各自领了活儿,自己和张太太也亲自上阵。何玉凤一会儿看看这儿,一会儿帮帮那儿,虽然忙忙碌碌,但日子倒也过得充实。

有一天,天空阴沉,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舅太太说:“瞧瞧这雨,下得天色漆黑。咱们今天就歇一天,做点好吃的,打发这下雨天吧。”张太太却说:“我可歇不住,我得把给姑娘纳的鞋底做完。”说着话,一拉麻绳,针掉了。她对着门口,眯着眼睛,纫了半天也没把线穿进针孔里,就央求花铃儿:“好孩子,帮我纫纫针。我这眼睛真是不行了。”何玉凤看见,一把抢过针和线,说:“给我吧,纫个针还这么费劲!”说着,两手一摆弄就纫好了,把针丢给张太太,转身就走,说:“我帮我娘做菜去了。”刚走两步,张太太就喊了起来:“姑娘,你回来!我这么长的一根大针,你纫完怎么只剩半截了?那半截去哪儿了?”何玉凤也觉得奇怪,就和花铃儿四处寻找,花铃儿弯腰从地上捡起来,说:“在这儿呢!半截掉地上了。”原来是何玉凤纫针时太着急,手指稍微一用力,就把针捏成了两截,她自己看了,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些琐碎的事情暂且按下不表。安老爷妥善安置好何玉凤姑娘后,有了空闲时间,便一方面选好日子,先为何老夫妻的坟茔砌墙栽树;另一方面,暗中着手布置何玉凤想要的庙宇。此时,他已经收到邓九公的回信,信中说会准时在某日启程,预计某日能抵达京城。张金凤找机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了公婆,老两口听后满心欢喜,免不了对安公子一番勉励教导。如今的安公子对这桩姻缘已有了解,不再像当初那样羞涩,只是恭敬地遵从父母之命,安静地等待良辰吉日的到来。

时光飞逝,转眼间,刚忙着吃过粽子,又迎来了中秋吃月饼的时节,转眼重阳节临近,眼看就要吃花糕了。安老爷见各项事情都逐渐有了眉目,心里才稍稍踏实。于是,他便与安太太商量,打算找个时机去跟何玉凤姑娘摊牌,把事情说清楚。各位读者此时肯定想知道,安老爷夫妻见到何玉凤姑娘后,会从何说起?先别着急,这件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现在,让说书的先给大家介绍一下安家这座庄园,等讲到何玉凤的后续故事时,大家听起来就不会分不清地点和方向了。

安家的这座庄园实际上由三部分组成,从西山蜿蜒延伸而来。最西边的那一处,是个规模很大的院落,院内只有几处竹篱环绕的茅屋,以及菜圃和稻田。从院墙外引入水源,用来灌溉稻田和菜蔬,这是安家老太爷亲手打造的,供家人闲聊农事的地方。往东的一处,是园林的样式,竹林、树木、泉水、山石错落有致,有几处建筑坐落其间,大致就像广渠门外的十里河、西直门外的白石山庄那样,不像小说里描写的天宫、神仙洞府那般虚幻神奇。

这两处庄园,自从安老太爷去世后,由于安老爷家道中落,人口也不多,便典押给了一位同样是旗人、捐班候选的道员史观察居住。再往东的一处,就是安老爷现在的住宅。

这座住宅门前远远地对着一座山峰,东南方向有一股从滹沱河、桑乾河流下来的水源,流向西北,注入庄园之中。岸边生长着无数的杉树、榆树、槐树、柳树,与清澈的溪流相互映衬。进了大门,沿着一排群房往前走,北面是一道粉墙,正中间是一座筒瓦随墙门楼,设有四扇屏风。进门后是一个院落,因为西边园子里有个大花厅,所以这边没有再盖厅房,只有一排七间的腰房。

腰房左右两间各有一扇便门,中间是穿堂。东边两间是安老爷静心独处的地方,西边两间则是安老爷给学生门生讲学授课的场所。院子里,向西的门内另有一处客座,向东的门内则作为安公子的书房。过了腰房,穿过一座垂花二门,就能看到抄手游廊。游廊尽头是五间正房,这里是安老爷夫妻的内室。从游廊往东的院子,是安公子和张金凤居住的地方,舅太太来的时候,就住在西边同样格局的院子里。上房后层的正中间是佛堂,其余房间有的作为闲房,有的用来堆放东西,还有的是仆妇丫鬟休息的地方。佛堂后面是一座土石相间的大土山,将内宅和其他区域隔开。另有一个小角门平时锁着不开,那是家中女眷前往家祠的通道。土山后面是一条长街,东头有个朝东的大栅栏门,这就是庄园的后门。后门正对着的那座大山脚下,是安家老太爷的祠堂。祠堂左右的群房里,都住着安家的家仆。从后门沿着东边界墙向南走,有一条箭道,顺着箭道出去,就能到达马圈和厨房。

再从东边的随墙门出去,就回到庄园大门了。以上就是安家这座庄园的布局,给大家交代清楚了。

话说安老爷当年在青云山找到何玉凤后,打算护送她扶着母亲的灵柩回到故乡,与她父亲合葬。没想到何玉凤另有想法,当时就和安老爷立下“约法三章”,讲好到京城安葬父母后,要为她找座庙宇,让她在那里守墓终身,才肯一同上路。安老爷看穿了她的心思,只能暂且顺着她,还与她郑重发誓。一路到了京城,安老爷心里盘算着:“要是真依了她这话,不仅让一个世家千金出家为尼,这事传出去不好听,我又如何报答师门?又怎么算得上报答她的恩情呢?虽说眼下有舅太太、亲家太太,还有她的乳母丫鬟陪伴,但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要是不依她,且不说她的性子肯定不答应,又怎么能成全她的一片孝心,兑现我许下的承诺呢?更何况,承蒙邓九公、褚大娘子的好意,还想撮合她与公子的姻缘。要是我先失信,任凭邓九公德高望重,褚大娘子能言善道,这桩婚事也更没希望了!”

安老爷为此事日夜忧心,反复思量了许久,才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并悄悄与夫人商议妥当。随后,他在紧挨着老太爷祠堂的两旁,拆掉群房,按照同样的规格盖起两所小四合院。东边的一所作为何玉凤的家庙,算是给她安了个家;西边的一所则给张老夫妻居住,当作他们日后养老的地方。没过多久,房屋修建完成,里面的陈设也置办齐全。老夫妻二人看过之后,见一切布置得十分妥当,心里十分高兴。

恰巧这时,舅太太那边为何玉凤做的衣物首饰也都完工了,便让戴嬷嬷连带着箱子送了过来。安太太跟老爷商量后,打算趁此机会过去一趟,于是让戴嬷嬷回去传话,说自己稍后会亲自过去道谢。等戴嬷嬷走后,安太太就带着张金凤先到了何玉凤住的地方。见面后,大家寒暄了几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安太太只是和舅太太、亲家太太闲聊家常。聊着聊着,又提到何玉凤守孝期满的日子快到了,得给她准备新的衣饰。舅太太说:“不用费心,我干女儿的事,我早就安排好了,到时候肯定不会耽误。”何玉凤听了,心里一想,确实日子近了,不过她觉得簪子、衣裳都是小事,反而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庙宇,怎么越来越没人提起了?难不成父母下葬之后,还要一直住在这里?

她刚想跟安太太开口询问,就见安老爷带着一个小僮走了进来。众人相互见过礼后,安老爷坐下,望着何玉凤说道:“姑娘大喜!”何玉凤一愣,惊讶地问:“伯父,这话从何说起?我哪来的喜事?”安老爷笑着说:“你一直想找的庙,我给你找好了。”何玉凤这才转惊为喜,急忙问道:“在哪里?离我父母的墓地有多远?”安老爷说:“我一共找了三处地方,其中两处我觉得不太合适,所以特地来和你商量。一处离这儿大概一里多地,不算太远,庙里只有一位老尼姑,也有几间闲房,但都被附近做短工的,还有走街串巷做小买卖的人长期租下了。你本想找个清净的地方,这处肯定清净不了。”何玉凤说:“那这处确实不合适。”安老爷接着说:“另一处估计更不合你心意:第一,离这儿太远,在城里,叫什么汪芝麻胡同还是贺芝麻胡同我也记不清了。以前庙里的老尼姑是改嫁后出家的,她丈夫还经常到庙里来。现在老尼姑去世了,她的徒弟交际广泛,认识很多王孙公子,庙里正想请一位知客帮忙接待客人、代写文书,还说带发修行的人也可以。庙里一年办两次法会,知客要出来招待施主,端茶送酒。姑娘你想想,这样的地方,咱们这样的人家怎么能去?更别说你了。”何玉凤连忙说:“不用多说,这处更不合适。那还有一处呢?”安老爷说:“这一处更近,但又怕姑娘你不愿意。这座庙就在我家里。”

何玉凤疑惑地笑道:“伯父家里怎么会有庙呢?”安老爷解释道:“姑娘有所不知,我家这座庄园的后墙挨着一座土石相间的大山,山后隔着一条长街才是庄园的围墙,山外到围墙内的这片区域,本来就有我家的一座家庙。现在我打算靠着家庙,给你收拾出一个清净的地方。这样一来,你伯母和张家妹子来看你方便,舅太太和亲家太太也能经常和你住在一起,离你父母的坟地也不远。你觉得这处怎么样?”

何玉凤听了,心里寻思:“这不还是要住在他们家吗?”她正犹豫时,就听干娘舅太太问道:“姑老爷说的是哪儿呀?是不是挨着戴嬷嬷家的那一小所房子?”安老爷回答:“就是那儿!”舅太太赶忙对何玉凤说:“姑娘,别犹豫了,听我说,他家有前后两个大门,里面是不通的。刚才说的那个地方,就在他家后门里面。那房子另外有外层门和二门,没有比那儿更清净的地方了!除了正房用来供佛,其余的屋子随咱们挑着住。离你父母的坟地和这儿差不多远,而且门外周围都是咱家的仆人,又紧挨着你嬷嬷的住处,比这儿还安全呢。就这么定了吧。”

何玉凤见干娘说得合情合理,便说:“既然这样,就听伯父的安排。等我搬过去,再好好谢伯父、伯母。”安太太说:“谢什么,要是真定下来,得早点收拾才是。”安老爷笑着说:“正是。姑娘可不能让我白花钱。”何玉凤也笑着说:“二位老人家,我说过的话什么时候反悔过?不过,我什么时候搬过去?”安老爷说:“也不急于一时。算着姑娘你是二十八日守孝期满,正好这天安葬。这个月是小月,干脆等过了初一圆坟,十月初二是个阴阳不将、三合的吉日,你就那天搬过去。”

当下,事情就这样说定了。安老爷夫妻又闲聊了一会儿便回家了。此后,安老爷、安太太在这边悄悄筹备安排,舅太太在那边暗中牵线搭桥。

俗话说,书中有内容就详细叙述,没内容就简略说。转眼间,就到了何老夫妻安葬的日子。安葬前,还做了两天法事。到了安葬当天,何玉凤将父母合葬在一起。姑娘自然悲痛万分,至于如何掩埋、祭奠、焚烧祭品、修缮坟茔等过程,这里就不详细描述了。何玉凤脱去孝服回来后,舅太太就催着她洗头洗澡。何玉凤推辞说:“我的头发天天梳,娘没看见吗?我换衣服也才没几天,都不用了。”舅太太说:“姑娘,这可不行!安置佛像得干净些,再说,也去去这一年的晦气。”何玉凤只好听从。舅太太又把给她打的簪子、做的新衣服拿出来,一一试过,确保合身。

到了圆坟那天,安太太和媳妇张金凤也一大早就过来帮忙料理各项事宜。

众人将各项事务整理完毕,正商议着明日的安排,只见晋升急匆匆跑来,禀报道:“舅太太家里派车来接了,说请舅太太立刻回去。”舅太太满脸惊慌,忙问:“出什么事了?”晋升答道:“奴才问过派来的人,他说不清楚,只说是舅太太那两房子侄让务必今日回去。”安太太也跟着紧张起来:“到底怎么回事?”舅太太皱着眉说:“估计也就是那几个侄儿在家不省心,家里没个能主事的人。我得回去一趟。偏偏赶上今天,怎么就这么巧!”何玉凤赶忙说:“娘有事尽管去,这边的事都安排妥当了,况且伯母和张妈妈也在,不会丢了我的。”安太太也附和道:“说得在理。今晚我让金凤留下来陪你。”舅太太本就犹豫不决,听这么一说,便应道:“也好,我先回去,明天一早或晚些时候肯定赶回来。”说着,她匆匆换了两件衣服,包好包袱,催促车夫备车,急急忙忙离开了。安太太随后也回家去,留下张金凤陪伴何玉凤。两人吃过晚饭,点上灯,因第二天要早起,便早早休息,一夜无话。

次日凌晨,还不到五更,安太太就坐着灯火通明的马车来接何玉凤进庙。此时何玉凤刚好梳洗完毕,安太太催她吃了些东西,换好衣服,一面安排随从先去庙里准备,又留人照看这边的物品,随后便和何玉凤一起上了车。张太太母女也紧跟着上了车。

马车驶出阳宅大门,朝着庄园后门驶去。何玉凤在车里借着灯光打量,只见后门是一扇极为宽敞的车门。马车径直驶入,门里两侧住着几户人家,每户窗户都透出灯光,却都紧闭着门。没走多远,便望见庄园那座大土山,正对面果然有安家的家庙。还没到跟前,便看见东侧有一座类似小庙的建筑。马车在门前停下,安太太说:“到了。”何玉凤隔着车窗望去,这座小庙大约五间屋子的长度,中间的庙门并非传统山门样式,而是一座马鞍形屋脊的门楼,看上去倒像是个幽静的禅院。门前的灯笼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车夫卸下车套,把骡子牵到一旁。安太太和何玉凤下了车,等张太太母女到齐,便请何玉凤先行。何玉凤笑着推辞:“到了这儿,可没让我先走的道理。”

正谦让间,安老爷和张老从二门迎了出来,安老爷说道:“姑娘,别客气了,跟着我先四处看看,进了屋再慢慢谦让。”说罢,便在前引路,前头两个小厮打着一对漆纱风灯,另有两个女仆举着手提灯笼照亮。何玉凤只好由人搀扶着,跟着安老爷穿过大门。她往两旁一看,都是用木板隔开的小院,院里也透出灯光,似乎都有人居住。再往前走,正对大门是一座小巧的门楼,迎面曲尺形的板墙上挂着四扇碧绿的屏风,上面贴着四个鲜红的斗方,写着“登欢喜地”四个大字。正中的屏风紧闭,西侧隔着一道板墙,从东侧转进去,便是正殿所在的院落。院落上方是三间正房,东西两侧各有三间厢房。沿着正房两侧的随墙角门进去,各有两间耳房。

正院里铺着十字形的甬道,四角还新栽了四棵小松树。何玉凤见这地方收拾得干净整洁、井井有条,心里十分满意。安老爷便指着各处介绍:“姑娘你看,这正面是正殿,东厢房用作客房,西厢房就是你的住处,其余的当作 servants 住的下房,这边还有条夹道通往后院。你觉得我给你安置的这个地方还合适吗?”何玉凤感叹道:“还有什么不合适的?伯父真是太费心了!”说着,她回头环顾四周,只见各屋里都灯火通明,唯独三间正殿漆黑一片,房门紧闭,便问道:“怎么正殿里不点灯?”安老爷解释道:“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吗?佛像要在卯时安放到位。现在佛像还供在我家前厅,等吉时一到再安置,到时候才开门。这会儿开着门,进进出出的,怕冲撞了清净。”何玉凤听了,越发觉得安老爷考虑周全,说的话在理,便请大家到西厢房休息。安老爷、安太太等人也没再客气,率先走进屋子。

何玉凤跟着众人进屋,只见南北两间都有靠窗的大炕,北边隔出一个里间,南边的炕上摆着矮屏风,里外间炕上放着坐垫和炕桌,地上摆着几件刷了漆的粗木桌凳,没有过多装饰。里间的条桌上放着茶盘、茶碗,还有一架小自鸣钟。四壁新糊了墙纸,也没贴太多装饰,只有堂屋正中间的八仙桌前挂着一幅条扇和一副双红硾笺写的对联。何玉凤正打量着,仆妇端来茶水,她赶忙说:“我来。”接过茶盏,一一给众人奉上。轮到张金凤时,张金凤笑道:“姐姐怎么还跟我客气上了?”何玉凤说:“这以后就算是我的家了,理应如此!”张金凤打趣道:“就算是姐姐的家,也就这一回,往后可别这样了。”众人说说笑笑,各自落座。安老爷和张老在迎门的桌旁坐下,安太太陪着张太太在南边炕边坐下,何玉凤拉着张金凤在靠墙的凳子上作陪。这才转头细看墙上的字画,只见对联写道:“果是因缘因结果,空由色幻色非空”。何玉凤看了,心里暗笑:“我不过是想找个离父母坟近的清净地方,哪是真信这些‘因’‘果’‘色’‘空’的玄理?”看完对联,她又看向旁边的画,画面上是一池清水,周围围着金银镶嵌的栏杆,池中种着三枝莲花,其中两枝还是并蒂莲。何玉凤看不懂这幅画的含义,又见画上方横着写着四个垂珠篆字,她不认得,便问道:“伯父,这幅画有什么典故?”

安老爷听了,心中暗想:“这可是‘菡萏双开并蒂花’,暂时先不告诉你。”嘴上却笑道:“姑娘,你看那上面四个字写的是‘七宝莲池’,池里的水叫‘八功德水’,这是西方救度众生脱离苦海的慈悲源头。”何玉凤听了,也没深究,只是点点头。张老觉得插不上话,便起身道:“这会儿没我什么事,我去那边帮忙收拾东西,早点弄完,也好让戴嬷嬷她们早点过来。”说完,便往别处去了。

安太太和何玉凤又聊了会儿家常,天色渐渐泛白。安老爷看了看钟,快到寅正二刻了,便喊道:“来人。”不一会儿,戴勤、华忠走了进来。安老爷吩咐道:“天快亮了,你们去把正房的门打开,再打扫一遍。”二人领命而去。安太太这边让人端来洗手水,众人净了手。这时,安老爷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后说:“姑娘,去正殿看看吧。”说着,众人走出西厢房。

此时天已破晓,何玉凤这才看清,整座房子的砖瓦木料、油漆彩画都是崭新的,显然是新盖的,心里越发过意不去。她跟着众人沿着甬路走上正殿台阶,进门一看,三间屋子连通,屋内彩绘精美。正中间靠墙摆着一张大供案,案上有一座雕刻精细、一殿一卷样式的木龛,龛里放着一座小巧的佛床。供案两侧斜放着两张小案,因为佛像还没请来,供桌暂时放在东西墙角。屋子正中间摆着一张八仙桌,上面铺着猩红的毡子,东西山墙下摆着八张椅子,正中间的地上铺着地毯和拜垫。何玉凤从未经历过进庙安佛的仪式,原以为找个庙守着父母坟就行,没想到安老爷如此大费周章。她也不知道一会儿安佛有什么讲究,又不好意思多问,心里不禁有些忐忑。

正犹豫间,只见张进宝气喘吁吁跑来禀报:“老爷,山东茌平县二十八棵红柳树的邓九太爷到了,还有褚大姑爷和姑奶奶也一同来了!”安老爷和安太太一听,顿时喜笑颜开。安老爷急忙问:“人在哪儿?快请!”张进宝回道:“邓九太爷刚到门口,就问:‘何大老爷、何大太太下葬了没?’奴才回说:‘上月二十八就安葬了,姑娘今天也请到这边来了。’邓九太爷听了,直说:‘我来晚了!’又问奴才何大老爷的坟地在哪儿,奴才指给他看。邓九太爷说:‘我得先去老太爷坟上磕个头,再到何大爷坟前行礼,完了再来这边。’”

安老爷一听邓九公到了,立刻就想赶过去迎接。张进宝赶忙拦住说:“老爷,这会儿过去也来不及了。我已经派人去通知张亲家老爷,还把大少爷也请过去了。”安老爷点点头,叮嘱道:“那派人盯着点,他们快到的时候赶紧来告诉我。”随后,他转头对安太太感慨道:“去年和老哥哥分别时,他说等姑娘守孝期满,一定进京来看她。我还以为只是客气话,没想到他真的来了!”安太太也感叹道:“老人家都快九十岁了,大老远赶来实在不容易。想必是姑爷、姑奶奶不放心,才陪着一起来的。”

您可能纳闷,这邓九公怎么来得这么巧,难道是安老爷用法术召来的?其实,邓九公他们几天前就到了,褚大娘子还带着孩子。邓九公原本想在西山找地方住下,顺道逛逛宝珠洞,登登秘魔崖,拜拜天下大师塔,看看红叶。但安老爷再三挽留,坚持让他们住在家里。于是,褚大娘子住到了游廊西院,邓九公和褚一官则安顿在安公子的书房。这几天,邓九公跟着安老爷四处游玩,喝酒聊天,好不快活!只是何玉凤一直蒙在鼓里,这会儿突然听说师傅来了,惊喜、感动、感慨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没过多久,仆人来报:“张亲家老爷陪着邓九太爷过来了!”安老爷一听,急忙迎了出去。安太太也拉着何玉凤,和张家母女一起迎到院子里。隔着二门,就听见邓九公爽朗的大嗓门:“老弟!老弟!好久不见!可把愚兄想坏了!”紧接着,传来安老爷热情的回应:“我就知道老哥哥肯定会来,怎么今天来得这么早?”邓九公笑道:“说来话长,咱们慢慢聊!”说话间,众人已进了二门。

只见邓九公此番打扮焕然一新:脚上蹬着双厚实的尖靴,鞋面上包着绦子,鞋底是多层布料纳成的;身上穿着米汤般柔和的春绸夹袄,外搭一件黑头绛色的库绸羔羊皮缺襟袍子,最外面套着草上霜皮的混膁马褂,保暖又时髦。胸前挂着一串金线菩提念珠,还坠着一个汉玉圈,圈上拴着三寸长的玳瑁梳子。头上戴着羖种羊帽,帽顶插着四两重的红缨,最显眼的是那武秀才的金顶。褚一官也穿戴得整整齐齐跟在后面,因为到安老爷家做客,特意戴上了八品金顶——这还是当年黄河决口,地方赈灾时,邓九公替他捐了二百两银子换来的议叙功名。

邓九公进门后,匆匆和安太太、张太太、张金凤打过招呼,就快步走到何玉凤跟前,关切地说:“姑娘,咱们爷儿俩整整一年没见了!师傅天天惦记着你!”说着,从腰间扯出手巾,擦了擦湿润的眼睛,又仔细端详着何玉凤,欣慰地说:“好,脸蛋儿都圆润了!”何玉凤也连忙感谢他之前的帮助,以及此番远道而来的情谊。

正说着,褚大娘子也到了门口。她下了车,戴嬷嬷忙完手头的事,也陪着她一起进来,后面还跟着两三个婆子。且说褚大娘子今日打扮得格外艳丽,就连随行的仆人也都换上了崭新的二蓝宫绸夹袄,扎着新裤脚,蹬着新鞋子。安太太迎上去,两人一副久别重逢的热络模样。褚大娘子和众人一一见过礼,就急忙走到何玉凤面前。只见何玉凤头上戴着几枝精致的时兴珠翠,衬着浅桃红碎花绫子棉袄,外搭深藕色绣着折枝梅花的绉绸银鼠披风,下身系着松花绿洒线灰鼠裙,袖口是西湖光绫,领口是大红竖领。整个人出落得宛如秋月般柔美,体态似春风般轻盈,柳叶眉、杏子眼、玉柱鼻、樱桃口,再配上鬓角的朱砂痣和脸颊的酒窝,更是明艳动人。褚大娘子一看,心中暗想:“这哪里还是去年在青云山闯荡的十三妹!”两人相互行福礼,一时情难自禁,握住对方的手,都落下了几滴眼泪。何玉凤哽咽着说:“你临走时那匆匆一躲,我还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了!”褚大娘子赶忙劝慰:“我大老远赶来,就是为了赔这个不是!今天可是大喜日子,不许哭!”安老爷见状,招呼道:“大家进屋里坐着慢慢聊!”说着,便引众人往正房走去。

进了屋,众人分男左女右落座。邓九公、褚一官、张老、安老爷坐在东边的椅子上,褚大娘子、张妈妈、何玉凤、安太太则坐在西边,安太太还特意让张金凤搬来椅子坐下。自然,仆人们忙着装烟倒茶,一番热闹。邓九公先闲聊了几句,又夸赞了一番这处新房子。这时,安太太感慨道:“九公您这么大年纪,还跑这么远的路,姑爷、姑奶奶也陪着来,都是为了我们家大姑娘。”邓九公一拍大腿,叹道:“二妹子,别提了!我这次真是‘起了个五更,赶了个晚集’!本想月初就到,结果路上遇上坏天气。到了涿州,又和老伙计喝了顿酒,不然昨天就到了。谁知道昨天过芦沟桥,在税局子耗到太阳快落山,赶到南海淀就天黑了。幸亏有个亲戚,在他家借住了一夜。今天四更天就往这儿赶,还好,没耽误事儿!”安老爷笑着说:“老哥哥来得正是时候,今天正好有事要麻烦您!”

正说着,只听自鸣钟“叮当叮当”敲响,卯初二刻到了。安老爷立刻说道:“闲话暂且打住,该办正事儿了!”随后喊道:“玉格呢?”此时安公子正在东厢房候着,听见父亲叫他,连忙赶了过来。安老爷吩咐道:“时辰到了,该请佛像入庙了。按理说,该你姐姐亲自去请,但路途远,她出去不方便,回来还得跪迎。你替她走这一趟,也是应该的。”又叮嘱道:“这么吉利的事儿,你就暂借我的官服穿穿。”安公子点头应下,转身去准备。

何玉凤本就觉得这仪式太过隆重,现在安公子还要穿公服去请佛像,心里越发不安,便问安老爷:“伯父,一会儿我该怎么做?”安太太赶忙安慰道:“大姑娘别慌,有我呢!我告诉你怎么做,你照着做就行!”何玉凤这才稍稍安心,满心期待地等着佛像到来。

不一会儿,两个仆人从东边过来,拔下屏门的门闩,分立两旁守着。紧接着,门外传来一阵靴子踏地的声响。“吱呀”一声,屏门打开,四个衣着整齐的仆人各执一炷大香,分成两队在前引路。后面跟着身穿公服的安公子,领着众人抬着两座彩亭缓缓走来。屋内,仆妇早已捧着金漆托盘,上面搭着大红袱子,托着一个小檀香炉,香烟袅袅。安太太拉着何玉凤在右边跪下,将香炉递给她捧着。何玉凤此刻只能听人指挥,双手恭恭敬敬地捧着香炉,挺直脊背跪在那里。她忍不住偷眼望去,只见抬彩亭的人将彩亭安置在屋檐下,撤去抬杠。前面的彩亭里,供奉着两尊不高的佛像,用红绸严严实实地蒙着,看不清模样;后面的彩亭里,放着个扁扁的东西,平放在那里,不像是佛像,同样盖着红绸。何玉凤心里暗自猜测:“难道是画像?”

这时,安老爷也换上公服,和众人站在廊下,高声吩咐:“请!”安公子走到彩亭前,先将西边的佛像请进屋内,安放在八仙桌的上首;接着又请出东边的佛像,安放在下首。安太太见状,让人接过何玉凤手中的香炉,说道:“姑娘,起来吧。”何玉凤站起身,仍目不转睛地望着。只听安老爷对邓九公说:“老哥哥,搭把手!”两人走到后面的彩亭前,揭开红绸,露出一高一矮、一长一方两个红锦匣子。

邓九公捧起长扁的匣子,高高举起,随后侧身对安公子说:“老贤侄,接着!”安公子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地安放在东边的小桌上。接着,安老爷捧起高方的匣子,同样高举过头。安太太赶忙提醒:“姑娘,过去接着!”何玉凤急忙上前,安老爷侧身让出位置。她接过匣子,心里一动,猜测道:“这个匣子应该放在西边小案上。”果然,安太太过来引导她将匣子稳稳安放在西边案上。安太太紧接着说:“姑娘,先行礼,再给佛像开光安位。”何玉凤对着两尊佛像,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磕了六个头。

安老爷走上前去,揭开那层红绸挖单,里面竟还有一层小龛。等卸下龛门,何玉凤定睛一看,才发现里面不是佛像,而是两尊牌位。安老爷招呼道:“姑娘,过来看看你这两尊佛。”何玉凤走近,只见上首牌位刻着“皇清诰授振威大夫何府君神主”,下首是“皇清诰封夫人何母尚太君神主”。她恍然大悟,说道:“伯父,一直说请佛请佛,原来是给我父母立的神主牌位,这真是我做梦都没想到的。”

安老爷语重心长地解释:“老话说得好,‘在家敬父母,何用远烧香!’人活一辈子,父母就是最该敬奉的佛,再没有别处可寻。孝顺父母,上天自会庇佑;若是不孝,连天都不容,求佛又有什么用?况且佛法与天道本是一理,佛也不是收受贿赂、讲情面的,任凭你如何讨好,他也不会违背天理行事。再说你想找座庙,不就是为了离父母近一些?如今我把令尊令堂请到你家庙,你不就能日夜相守了?好在青云山时你我‘约法三章’,我可一样都没食言。”

何玉凤感动得泪水夺眶而出,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安老爷接着说:“等我给牌位点主,再请你安置。”何玉凤没听过“点主”,只好像孔子入太庙那样,遇事就问。安老爷解释:“你看神牌上‘主’字那一点还没点上,给神像开眼叫开光,给神牌点那一点就叫点主。”安太太拉着何玉凤说:“你照旧跪着看着,点一下就磕一个头。”

何玉凤跪好后,安老爷净手熏香,请邓九公、褚一官帮忙襄助。早有仆人备好朱笔、蓝笔、鸡冠血、净水,邓九公和褚一官从龛里请出神主牌位。安老爷先用蓝笔填写,再用朱笔覆盖。何玉凤只顾着磕头,也没细看具体过程。点主完毕,牌位放回龛中,安老爷退下,何玉凤站起身。

安老爷接着安排:“姑娘,安置牌位得你亲自动手。但两位老人家得一起升座,你一人顾不过来;再说令尊的神主,你捧着入龛也不合礼数,这就是我之前说的‘父亲尊,母亲亲’。让玉格替你捧令尊的牌位,你捧令堂的。”何玉凤心里暗自嘀咕,觉得安家对礼数的讲究简直像是自家编纂了《三礼汇通》,但也只能点头答应。

安老爷示意后,安公子上前捧起何父的牌位,何玉凤捧着何母的牌位,两人绕过八仙桌,左右并行,将牌位稳稳安放在大龛的神床上。说来也怪,两人刚往前走,门外突然一阵风刮来,窗棂纸被吹得“忒楞楞”作响,神幔上的流苏也随风飞舞,仿佛真有神灵降临。

一切安置妥当,仆人们撤下八仙桌,摆好供桌,献上供品,点燃香烛。按照规矩,由安公子捧饭,何玉凤进汤。供献完毕,安老爷庄重地献上两爵酒,随后礼让邓九公行礼。

邓九公推辞道:“老弟,今儿这事我可得说句公道话。我算是站在姑娘这边的,行礼自然该先由你和张老大来。这事全靠你的一番心意,你先祭告神灵,之后才轮到我们。”他还转头问何玉凤:“姑娘,我说得在理吧?”何玉凤连忙称是。安老爷不再推辞,上前在檀香炉里插香,郑重行礼,何玉凤则在下首陪拜。众人看向香烛,只见烛芯绽出双花,烟雾盘旋如篆,透着一股喜气。

接着,安太太、张老夫妻依次行礼。轮到邓九公时,他招呼女儿、女婿:“咱爷儿三个一起磕吧。”拜完后,邓九公又对安公子说:“贤侄,你俩夫妻一起拜,也省得麻烦你姐姐来回操劳。”安老爷接口:“给叔父婶母磕头是应该的,难道还要姑娘回拜?”

何玉凤笑着说:“‘礼无不答’,哪有我不回礼的道理?”张金凤早已走到西边下首站定。邓九公赶忙说:“姑娘,要回礼得上首去。这里头有讲究,要是你父母在,小两口磕头,长辈回礼也该站在上首,哪有在下首的?”说着,褚大娘子把何玉凤拉到东边。安公子怀着虔诚之心,上前插香,在中间跪下磕头,张金凤在一旁跟着叩拜,何玉凤则郑重还礼,三人动作整齐,宛如成对成双。

各位可还记得周后稷庙里“缄口金人”背上的铭文?写着“戒之哉!毋多言,多言多败;毋多事,多事多患”。要是何玉凤还像一年前那样洒脱,说句“不用回礼”,这事也就过去了。可此刻她全神贯注,生怕礼数出错,执意要答拜。没想到这一拜,竟暗合了“名花并蒂”的吉兆,场面如同金玉雕琢,龙凤盘绕。

安老爷夫妇、邓九公父女在一旁看着,彼此心照不宣,喜上眉梢。正看着,供桌上的蜡烛突然双双爆开,烛焰窜起五寸多高。炉中的香烟袅袅升空,被风一吹,先往内盘旋,又向外打转,接着朝东飘去,绕过何玉凤,缠住安龙媒和张金凤,最后在三人面前围成一个大圈,仿佛将他们笼罩在祥云之中。何玉凤忙着还礼,没注意到这异象,众人见了却无不称奇。安老爷拈着胡须,微笑自语:“‘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子思子果然没说错!”

随后,撤去供品、奠酒、献茶,整套仪式结束。褚大娘子走到何玉凤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何玉凤连连点头。接着,她走到安老爷、安太太面前,感激地说:“伯父、伯母,今日这番安排,我父母在天之灵定会感激,我何玉凤更是受恩深重!方才是替父母还礼,现在请受侄女儿一拜!”安老爷连忙推辞,安太太也赶紧将她扶起。

邓九公在一旁点头道:“姑娘,这一拜该当!但你看看今天这光景,别再叫伯父母了,直接叫爹娘才合适!”何玉凤叹了口气:“师傅,我何尝不想?只是大恩难报。伯父伯母这番恩情,岂是叫一声‘父母’就能报答的?我只能祈求上天,让我早日与爹娘相见,不管今生来世,能转生在伯父伯母膝下做儿女,那才是我报恩的时候。”

邓九公哈哈大笑:“姑娘,现成的机会不把握,还说什么来生!依我看,他家与你本就有三代香火的缘分,今天我在这儿,不如再促成你和他家公子的婚事。你也像张家妹子一样,做他家儿女,叫声父母,这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何玉凤原本满脸笑意,听到这话,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眉头紧皱,盯着邓九公质问:“师傅,这话从何说起?大早上的,你没喝醉吧?就算咱们一年没见,你也不该糊涂成这样!怎么能说出这么冒失的话?这话趁早别提,省得坏了今天的仪式,辜负了老夫妻的好意,也伤了咱们师生三年的情分!” 正所谓“此身已证菩提树,冰斧无劳强执柯”。至于邓九公听了这番话会如何应对,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何小姐证明守宫砂安老翁讽诵列女传

且说上回书讲到,邓九公父女不远千里赶来,意在促成安公子与何玉凤的姻缘。他们见到安老爷为何玉凤的父母设立家庙,延续香火,何玉凤因此喜出望外,满心感激,对安老爷夫妇的安排佩服得五体投地。邓九公见她如此真挚的反应,认定时机已到——他本就急于促成此事,又受安老爷夫妇重托,便想趁此良机,充当牵线月老,满心以为何玉凤会随着情绪转变,欣然应允婚事。

谁料,他刚一开口,何玉凤便言辞坚决地回应:“此话休提,免得搅散了今日这个道场,枉了他老夫妻二位一片深心,坏了我师徒三年义气。”换作往日,何玉凤的措辞或许更为强硬。如今这般平和委婉的态度,全赖安老爷夫妇一年来耐心引导,才将她的性情陶冶得这般娴静温婉。加之她念及与邓九公的师徒情分,以及和褚大娘子的姐妹情谊,才选择这般温和的表达方式。但说白了,这在旁人眼中,就是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何玉凤这一拒绝,安老爷夫妇因涉及自家儿子的婚事,不好贸然开口劝说;张太太向来不善调解纠纷;褚大娘子虽说口才出众,可瞧着眼前的情形,也明白此事绝非玩笑调侃就能糊弄过去,只能暂且劝道:“妹妹,先别着急,听我父亲慢慢讲。”至于张老和褚一官,早躲到厢房,找安公子聊天去了。

安老爷见邓九公这个大媒人刚开口,就碰了个大钉子,生怕婚事就此黄了,赶忙圆场道:“姑娘,按理说我不该多嘴,但你可别误会九公。他提这事儿,正是为了维护你我之间的情义,成全今日的好事,绝无恶意。”安老爷这番话,本想先化解何玉凤的抵触情绪,好为后续的劝说做铺垫。

可如今的何玉凤,早已不是当年在青云山初次与安老爷相见时的那个执拗女子。她不等安老爷说完,便打断道:“伯父,不必再说了,我都明白。还是听我说吧。人活在世上,都有感情和尊严,怎能像草木一样无知无觉?自我们三家在青云山庄相遇,到如今这一年多来,承蒙伯父伯母的大恩,师傅和褚家姐姐的厚意,哪时哪刻、哪件事情,不是为了保全我的性命、谋划我的未来?就算我是铁石心肠,也该懂得感恩,事事听从安排。可我心里有段难以启齿的苦楚,即便伯父伯母善解人意,一时也难以体会。如今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说了。”

“从我十六岁懂事起,就遭遇了纪献唐那恶贼为他儿子纪多文强求婚配的荒唐事。父亲刚正不阿,拒绝了这门婚事,却因此触怒恶贼,惨遭杀害。我眼睁睁看着父亲含冤而死,深知这一切都因我的婚姻而起。从那时起,我便下定决心,终身守志,绝不嫁人,只为给父亲争一口气。没想到纪献唐恶贯满盈,逼死父亲后,仍不肯放过我和母亲。我只好设法让人将父亲的灵柩送回京城,自己则保护着母亲逃到山东。听说九公老人家德高望重、侠肝义胆,我才前去投奔,希望能借他的名声,证明我母女二人的清白,不让世人误会我们来历不明。”

“后来到了青云山,我既没本事靠双手赚钱谋生,又不愿寄人篱下看人脸色。为了奉养母亲,我只能凭借一身武艺,走上了劫富济贫的路。可这条路满是艰辛,鱼龙混杂,早已违背了女子应有的本分。虽说我自问无愧于心,对得起天地鬼神,但我这行为终究不合常理,难免遭人非议。所以一到青云山庄,我就禀明母亲,焚香对天发誓,永不嫁人。还请母亲在我右臂点上‘守宫砂’,这样我便能独自外出,赚些钱财,维持母亲的生活。这就是我的决心,绝非空口推辞。这里没有外人,师傅年事已高,伯父对我的恩情也如同亲生父母,不妨验看。”

说着,何玉凤高高挽起衣袖,露出右臂。众人定睛一看,只见她右臂上有一点指顶大小、浑圆鲜红的朱砂印记,且印记深入皮肉,无论如何擦洗,都不曾褪色。邓九公父女、张太太以及仆人们见了,都疑惑不解,唯有安老爷夫妇心中了然,既惊讶又欣喜,既心疼又怜爱。

安老爷夫妇深知何玉凤性情纯良、光明磊落,虽然身处困境,行为看似怪异,却始终坚守本心,如同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真正做到了“磨而不磷、涅而不缁”。但他们也难免担忧,若将何玉凤娶进家门做儿媳,那些目光短浅、不明事理的人,难免会说三道四。不过,他们念及何玉凤救了儿子、延续安家香火的恩情,便不再计较这些。如今得知何玉凤小小年纪,竟有这般坚定的志向,更是大为意外,夫妻二人对视一眼,纷纷点头赞叹。这一番赞叹,反倒让他们求亲的心意更加坚定,正所谓“事由天定,岂在人为”。

何玉凤展示完“守宫砂”,放下衣袖,继续对安老爷夫妇说道:“我这番举动,就如同古人卧薪尝胆、吞炭漆身,只为等母亲百年之后,报了父亲的血海深仇,我便能无愧地离开人世,也算完成了此生的使命。到那时,世人自会明白我冰清玉洁,所作所为皆是无奈之举,并未辱没家门。母亲去世后,我正准备去报仇,幸而遇到伯父伯母和师傅一家。你们齐心协力,帮我化险为夷,让我能将双亲合葬,重回故土。俗话说‘猫儿狗儿识温存’,我若执意不跟你们回京,那真是连禽兽都不如。所以我提前说明,葬亲之后,只求伯父为我寻一座小庙,守在父母坟前,了却我的心愿。如今伯父不仅满足了我的要求,还为我父母立庙,这份恩情,真是义重如山、恩深似海!就算是为了报答我救公子的功劳,也足够了。至于姻缘之事,早已与我无关。就算是皇帝的旨意,也该体谅人各有志,更不必再提令郎公子了。还望伯父伯母体谅我的苦衷,别误会我是故意推脱。”

何玉凤这番话,情真意切,合情合理,语气平和,态度诚恳,与当初在青云山时的强硬固执截然不同。

乍一看,安老爷夫妇和邓九公父女今日在这办宗庙大事的节骨眼上提说亲的事,实在不合礼数。毕竟按照古礼,问名纳采都有严格的流程,就算是“爱亲作亲”,也该遵循礼法。哪有众人挤在一起,当面就谈论婚事的道理?就算是小说情节,这般安排也显得唐突,更何况是现实中的婚事。但细细想来,这其中也有缘由。

当初,安老爷只是想为何玉凤寻个安身立命之所,成就她的终身大事,并未想过将她与自家儿子联姻。无奈邓九公父女极力撮合,一心想促成这段美好姻缘。再加上儿媳张金凤饮水思源,念及何玉凤曾助自己成就良缘,如今自己有了恩爱的公婆、如意的夫婿,便一心想要回报,盼着能与何玉凤成为一家人,共享幸福。而安老爷夫妇也并非不明白,将何玉凤许配给别家,才显得公正无私;娶进自家,则难免落人口实。可转念一想,与其将她嫁到别处,万一遭遇不幸,不如娶进安家,反而能确保她一生安稳。正因如此,几人意见一致,才精心谋划了今日这场说亲之事。

说到这儿,有人可能会疑惑,安老爷夫妇、邓九公父女四人,各个都有过人之处——安老爷学问渊博、见识深远,安太太精明能干、善于操持,邓九公阅历丰富,褚大娘子机灵聪慧,他们怎会不了解何玉凤的脾气,还如此冒失地提起婚事?其实,这背后是有原因的。

站在邓九公父女的角度,他们对安老爷是打心底里信服,觉得自家这位把弟、二叔的本事,别说是一个何玉凤,就算十个何玉凤捆在一起,也能被他轻松说服。而安老爷夫妇呢,他们见证了何玉凤的转变:在青云山庄,何玉凤接受了开导;一路上,又感受到安家人的关怀;到京城这一年,更是在他们的培养下,从举止到言谈,都发生了巨大变化,曾经浑身透着寒意,如今已满面春风。安老爷夫妇认定何玉凤是重情重义之人,所以想用情感打动她——给何玉凤父母安葬,让安公子帮忙扶柩;立祠时,也让安公子捧主,就是希望能触动她的内心,让她心甘情愿地接受这桩婚事。他们还想着,有邓九公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出面做媒,就算何玉凤不会立刻答应,两人也必定能心意相通。只要何玉凤稍稍露出羞涩之态,这门亲事就算成了。

然而,何玉凤曾在青云山庄,因父亲为她的婚事含冤,焚香告天,在臂上点“守宫砂”,发誓终身不嫁的隐情,就连与她同床近一年的佟舅太太,贴身服侍她的乳母丫鬟都不知情,安老爷夫妇和邓九公父女又怎么会知道呢?所以,邓九公刚一提亲,就碰了壁,安老爷试图劝说,也没能如愿。

安老爷听完何玉凤的话,心中暗想:“这姑娘的想法虽然有些愚忠愚孝,但实在让人又敬又怜。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绝不能半途而废。她之所以如此,根源在于只知悲痛亲人,却不知如何安慰亲人;只知坚守志向,却不懂传承志向,才会有这样的念头。要是不慢慢开导,继续纠缠婚事,只怕事情会更糟。”于是,他叹了口气,对何玉凤说道:“姑娘,你的一片赤诚之心,我之前并不知晓,也难怪你会拒绝九公。九公的话咱们暂且放下不谈。但你这样做,虽有孝心,却不符合伦常道理。《经》中说:‘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坤定而后地平天成;女大须嫁,男大须婚,男女别而后夫义妇顺。’这是圣贤定下的大道理,和那些愚夫愚妇的做法不同。更何况古人也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还说‘女子从人者也’。我觉得你终身不嫁的想法,实在不可取。你出身名门,读过诗书,看看历史上那些有名的女子:缇萦上书救父、卢氏冒刃卫姑,这是孝女;湛氏截发留宾、李氏具馔供客,这是贤女;玖英保身投粪、陈仲妇遇贼投崖,这是烈女;李氏持斧断臂、曹文叔之妻引刀割鼻,这是节女;曹大家续成《汉》史、蔡文姬誊写赐书,这是才女;韩夫人助夫破虏、木兰代父从军,这是杰女。还有戴良之女、梁鸿之妻,也都是贤女。这些女子,才、德、贤、孝、节、烈、智、勇,样样具备,可从没听说过因为父亲含冤,就终身不嫁的。为什么呢?因为伦常关系重大,只有君臣、父子、夫妇三纲不断,家族的九代传承才能延续。你要是终身不嫁,不就破坏伦常了吗?”安老爷这番话,引经据典,说得十分透彻,任谁都难以反驳。

何玉凤听出安老爷是想劝她,可她主意已定,不慌不忙地笑道:“伯父说的这些事,难道就没人先做过吗?我看这终身不嫁,从我何玉凤开始又有何不可?”这话说得看似轻巧,实则暗藏锋芒。

安老爷本以为何玉凤会激烈反驳,准备等她开口,再进一步劝说。没想到何玉凤只是轻飘飘地回了一句,让他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一旁的邓九公可急坏了。他这次来,本是一片好心,既想帮安老爷,又想成全徒弟,结果一开口就被何玉凤怼了回来,两边都没讨好,感觉自己栽了个大跟头,比当年在海马周三面前丢脸还难受。他老脸涨得通红,两眼圆睁,满头大汗,不停地推帽子、擦汗。听安老爷开口劝说,本以为能说服何玉凤,结果安老爷只是说了一堆大道理,眼看着局势又要失控。邓九公再也坐不住了,打断安老爷的话,对何玉凤说:“姑娘,话可不是这么说。俗话说‘在家从父,嫁从夫’,哪有姑娘一辈子不嫁人的?而且这桩婚事,我们也谋划很久了。”

接着,邓九公把当初和安老爷商量的过程,包括女儿突然提亲、他想做媒、安老爷担心何玉凤拒绝而让他暂缓,一直到他们父女专程来京说媒的事,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说完,他又急切地说:“姑娘,师傅比你多活了七十多年,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多,师傅的话准没错。不管你以前发过多重的誓,都包在师傅身上,你就听师傅一回,给师傅个面子吧!”他这一番话,说得杂乱无章,毫无条理,急得褚大娘子直搓手,连忙劝阻:“爹,您别着急,这事儿急不来,慢慢商量。”可邓九公根本停不下来,把心里的话全倒了出来。

何玉凤听完,心里暗自思忖:“照这么说,他们早就计划好了,难道我要被他们算计了?看这情形,恐怕张家母女三人也参与其中。别人也就罢了,我真是看错了张金凤,当初在深山古庙,我真心实意地帮她成就姻缘,如今她却不提前给我透个信!还有我那干娘,跟了我快一年,寸步不离,偏偏今天有事不在,留我一个人面对他们,这可怎么是好?”她越想越气,刚要发作,又冷静下来:“不行,就算他们是有意算计,安伯父、安伯母费心费力护送我和母亲回乡,还帮忙安葬父亲,守护灵柩多年,这份恩情不能忘。更何况他们为我父母立茔、盖祠,这等大恩大德,怎能一笔勾销?师傅不辞辛苦远道而来,也是一番好意。如今有了这座祠堂,这里就是我的家,我绝不能无礼。还是好好跟他们讲道理,不管他们说什么,我坚持不答应就是了。”

主意拿定,何玉凤强压怒火,冷笑一声,对邓九公说:“师傅,您怎么只想着自己的面子,不体谅我的心意呢?人各有志,不能勉强。伯父方才说的道理,确实让人无法反驳,但我既然发了誓,就绝不能动摇。当初救安公子时,在悦来店、能仁寺,我们独处交谈,我要是想学那些才子佳人,早就私定终身了,何必把姻缘拱手让给张金凤?就凭这一点,就能证明我的决心,大家也都看得清楚。师傅,您就别再说了。”邓九公听了,脱口而出:“照你这么说,我们爷儿们大老远跑来干什么?”这话一出口,更显得无力又无奈。

书中之前交代过,邓九公虽说性格粗豪,但也是个身经百战、阅历丰富的人,怎么会突然说出这么一句没分量的话呢?原来,他心里还藏着一件事:此次前来,他打算要是能说成何玉凤这桩婚事,还准备了一份丰厚的嫁妆,当作添箱之礼。这份心意他一直没透露,就等着亲事谈成,当面送出,好好露一手。谁能想到,这婚事越谈越僵,情急之下,才冒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何玉凤听了这话,倒没生气,只是平静地说道:“您老人家今天来看我,这份情我领了;要是为我父母的事奔波,我更是感激不尽。但要是为方才说亲的事,我不但不领情,还得说您老人家大错特错!”邓九公哈哈大笑,强装镇定:“师傅还错了?要是错了,你揪师傅的胡子出出气好不好?”何玉凤认真解释道:“我这么说自有道理。您和我相识比伯父、伯母还早,关键时候,您不帮我说话也就罢了,怎么还拿我在别人面前做顺水人情呢?这不是错了吗?再说,今天这个场合,也不适合谈婚论嫁,怎么就把您急成这样,好像非要马上办成不可?您仔细想想,就算我没有对天发誓终身不嫁,这婚事也有五个行不通的地方。”

褚大娘子刚想插话,安老爷等了半天,好不容易逮着机会,立刻追问:“姑娘,你说的是哪五个行不通?”何玉凤有条不紊地说:“第一,没有父母之命,不行;第二,没有媒妁之言,不行;第三,没有庚帖,第四,没有聘礼,更不行;第五,我孤身一人,寄住在这儿,连一点嫁妆都拿不出来,这就更不行了。就算这五样都齐全,可我已经发过誓终身不嫁,跟我说这些,就好比请金刚让座,找石佛谈禅,根本不可能说得通。话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安老爷胸有成竹地回应:“姑娘,你要知道,金刚也有慈悲的时候,石佛也会有开窍的一天。何况你说的这五桩,桩桩都能落实。”说着,他指向何玉凤父母的神龛:“你看,这就是你父母之命;”又指着邓九公父女和张太太:“这些人就是媒妁之言。你要问庚帖,我老两口就能拿出来;你要问聘礼,你的父母就是最好的见证。至于嫁妆,姑娘,你有的虽然不多,但也不是一无所有,听我慢慢给你说……”

安老爷这番话才刚刚起个头,还没展开详细解释,何玉凤就已经听得不耐烦了。邓九公在一旁拍手叫好:“说得好!我看姑娘这回还有什么可说的!”安太太担心何玉凤生气,连忙拉住她的手安抚:“别着急,慢慢说,总能商量出个办法来。”褚大娘子也跟着劝:“好妹子,你就记住我以前说的,长辈们说的话不会错,咱们顺着来就好。”

何玉凤看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大有“群起而攻之”的架势,却不慌不忙,反倒笑了笑,说道:“伯父不用再说了。您二老从大早上忙到现在,也该累了。师傅和褚大姐姐大老远赶来,也十分辛苦。不如请伯父、张亲家爹陪着我师傅和褚大姐夫到前面休息,我和伯母、妈妈陪着褚大姐姐去厢房说说话。大家离开这儿,把刚才的事翻篇,以后再也别提。要是您不答应,我就把话撂这儿:泰山可以被撼动,北斗可以被移动,但我的心意,绝不可能改变!话我已经说完,不会再谈这个话题。不管大家说什么,都别指望我回应一个字。”说完,她往后退了两步,学着之前褚大娘子的样子,垂下眼皮,板起小脸,鼓起腮帮子,双手抱在胸前靠在桌边,无论谁怎么劝说,都像一潭死水,再无回应。

这一下,可把事情推向了僵局,而且是糟糕透顶的局面!您可能纳闷,常说“两好并一好,爱亲才作亲”,就算这桩婚事不成,大家也不至于这么难堪吧?实际上,安老爷早就盘算好了,如果亲事能成,就不拖泥带水——问名、纳采、行聘、送妆这些流程,都要在今天完成。而且,就在今天酉时,这个阴阳不将、天月二德的良辰吉日,就要把何玉凤迎娶过门。此刻,这边看似平静,可前院早已张灯结彩,摆好了宴席。吹鼓手、厨子、茶房,还有傧相、伴娘,以及一众仆人,全都摩拳擦掌,既满心期待又忐忑不安,就等着何玉凤点头答应,到时候立刻锣鼓喧天,一片喜气洋洋。那顶八人抬的猩红喜轿,早就停在前院正中间,十分醒目。安老爷、安太太虽然没邀请太多宾客,但也有几位得意门生、知心好友和近亲,都穿着整齐的衣服在前院忙活,等着庆祝喜事。现在何玉凤摆出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让安家人如何面对众人?邓九公、褚大娘子又该怎么回去交代?就连张老夫妻平日里逢庙就拜、天天吃素的虔诚,这下也不知何时才能了却心愿。至于安公子,眼巴巴盼了好几个月,眼看到手的好事飞了,张金凤又该怎么安慰他?何玉凤以后又该如何自处?这局面,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不过,您先别着急。安老爷可不是一般人,以他的见识和谋略,怎么会想不到可能出现这种情况呢?那他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像在青云山时那样,凭借出色的口才说服何玉凤,反而要先讲一堆大道理,绕来绕去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呢?这是因为,说些轻松诙谐的话容易,但讲正经的大道理却很难。当初在青云山,为了取得何玉凤的信任,不得不使用一些权宜之计;但今天,为了真正成全何玉凤,就必须用堂堂正正的道理来说服她。既然决定用正道,那些俏皮话、玩笑话、比喻暗示的话,就都派不上用场了。

况且,安老爷本就是个端庄稳重的长者,再过不久就要成为何玉凤的公公,虽然盼着她回心转意,但绝不会把她逼到无话可说的地步。其实,他心里早有了盘算。看到何玉凤不再说话,安老爷望着安太太,语气无奈:“太太,你也听到了,姑娘还是这么固执。我们白费了这么多心思,这下可怎么办才好?”安太太似笑非笑,似叹非叹地应了一声,老两口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媳妇张金凤。

张金凤领会到公婆的意思,站出来说道:“今天这事儿,对咱们家来说是头等大事。公婆、父母都在场,九公和褚大姐姐又是客人,还专门为这事赶来,本不该我多嘴。但我了解姐姐的性子,如果她愿意,不用别人劝;要是不愿意,怎么求都没用。公公不用再劝了,就按姐姐说的,陪九公到前面休息。让我来问问姐姐,说不定她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方便当着大家的面说。我们女孩子之间说话没那么多顾忌,说不定能说到一块儿去。婆婆和妈妈就陪着褚大姐姐,正好聊聊这一年没说的体己话,也省得操心。这事儿就交给我吧,公婆觉得怎么样?”

安太太有些怀疑:“你一个小孩子,能有多大本事?这么大的事儿,你能办好?”安老爷则摇头说道:“媳妇,你看我们老两口现在进退两难,你能接手自然再好不过。但这事儿责任重大,你和我还有九公不一样。我们办不成,别人顶多会说考虑不周全;可你要是办不成,知道内情的人,会说你姐姐太过固执,不知道情况的,还以为你没尽力,故意坏事儿。要是被亲友传开,你小小年纪,怎么担得起这个名声?”翁媳俩这番对话,真真假假,也不知道是提前商量好的计策,还是作者特意安排,要让张金凤在关键时刻崭露头角——毕竟从第七回出场到现在第二十五回,张金凤虽然经常露面,但一直没真正成为故事的主角。

再说何玉凤,一开始听到张金凤说“愿意不用求,不愿意求也没用”,心里还暗自高兴,觉得张金凤总算懂自己。可听到后面,张金凤要独自解决这件事,她不禁又气又恼,心里想:“好你个张金凤!难道连你也要来劝我?要是真这样,你可就太不地道了!等会儿你要是敢为难我,我可顾不上什么情分,非得把咱们在能仁寺相识以来的事儿,全都抖搂出来,让你无话可说,也不枉我‘十三妹’的名号!”想归想,她还是坐在那儿,一声不吭,静观其变。

张金凤清楚地看到何玉凤满脸怒气,但她神色如常,依旧坚定地回应公婆:“儿媳明白公婆心疼我,怕我受委屈。可九公、褚大姐姐跟姐姐说,姐姐根本不听;公婆劝说,姐姐也不接受;我爹妈在这里,同样插不上话;原本能说会道的舅母,偏偏今天又不在。要是我再袖手旁观,难道今天这桩婚事就这么黄了?就算我被人误解、说闲话,甚至惹姐姐生气,不管姐姐怎么对我,我都心甘情愿。公公只管在前厅安心等候,就让我来求求姐姐,劝劝姐姐。要是侥幸说成了,不敢领公婆的赏赐;万一不成,甘愿接受责罚。”安老爷听了,只对安太太说了句:“太太,看来也只能这样了。”说完,拉起邓九公,头也不回地往前厅走去。

何玉凤见状,心里的怒火越烧越旺。她梗着脖子,鼻翼微微翕动,挺直腰板,双手扶着膝盖,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就等着张金凤过来搭话,盘算着对方一开口,就给她个下马威。可没想到,张金凤压根没急着过来。只见她站在屋子中间,对着一群仆妇丫鬟说道:“你们都在这儿看热闹呢?瞧瞧,也不知道给褚大姑奶奶、二位太太换茶、装烟,还不快给姑娘倒碗热茶来!”

众人一听,赶忙分头去倒茶。茶倒好后,张金凤端起一碗,亲自送到何玉凤跟前,轻声说道:“姐姐,喝点茶。”何玉凤本想不理睬,可转念一想,这是在自家祠堂,于情于理都不能太失礼,只好站起身,语气生硬地说了六个字:“多礼!我不敢当!”张金凤就像没听出对方的冷淡,转身给褚大娘子装了袋烟。褚大娘子忙说:“妹子,快坐下,怎么尽麻烦你了?”张金凤笑着说:“我去你家时,你是怎么照顾我的?”接着,又给婆婆递上烟袋。

安太太接过烟袋,皱着眉头,仰头长叹。张金凤只是低头浅笑,随后又给母亲装烟。不过这次给母亲装烟,她没像之前那样,仔细擦净烟袋嘴,侧身把烟袋锅朝左、烟嘴朝右,恭恭敬敬地递过去。她装好烟,左手拿着烟袋,右手拿着火,说:“您自己点吧。”倒不是她耍脾气,实在是张太太的烟袋味道又辣又臭,实在难抽。只见张太太愁眉苦脸地说:“姑奶奶,别闹了。你看看,这时候哪还有心思抽烟啊?”张金凤调侃道:“妈不抽会儿烟,这亲就能说成啦?就算您再许愿三百六十天不沾烟火,该不成还是不成啊!”说得褚大娘子和安太太忍不住笑了起来。何玉凤听着,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这时,安太太吩咐道:“你们也给大奶奶装袋烟。”又对张金凤说:“你有话就坐下,好好跟姐姐说。”张金凤应了一声,走过去挨着何玉凤坐下。正巧华嬷嬷端来一碗茶,张金凤接过,一边喝着,一边盯着茶碗,思索着该怎么开口。喝完茶,柳条儿又装好烟递过来,张金凤见婆婆在一旁,没敢直接抽,把烟袋放在身边,扭头抽了两口,又扭过头把嘴里的烟吐干净,随后把烟袋递给仆人,暗暗摇头示意“不要了”。不得不说,培养人才是世上最难的事,谁能想到,一个原本土里土气的乡村姑娘,在安太太的教导下,仅仅一年时间,就变得如此得体周全!

张金凤正要开口,就听见婆婆吩咐晋升家的:“你去告诉院子里当差的小厮,这会儿没事,先让他们出去,等要用再叫。他们哪是来当差的?分明都在这儿凑热闹。你们几个也轮流着在这儿伺候。供桌上的蜡烛快烧完了,先别换。”众人齐声应下,急忙去传话。

张金凤这才侧着身子,挨着何玉凤坐下。开口前,她先换上温和的表情,轻声细语地唤了声:“姐姐。”何玉凤眼皮往上一抬,一脸冷漠地问道:“怎么样?”只这一句,就让人觉得这桩婚事怕是难成。张金凤赶忙说道:“姐姐,我哪敢说‘怎么样’呀!我就是想劝姐姐先消消气,我还有几句心里话,想跟姐姐慢慢说清楚。” 这正是:千红万紫着花未,先听莺声上柳条。

至于张金凤和何玉凤接下来会如何交谈,这桩婚事最终能否成功,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灿舌如花立消侠气慧心相印顿悟良缘

话不多说,且说何玉凤听张金凤说有几句肺腑之言要慢慢细讲,脸上的怒气稍稍缓和了些,但仍耷拉着眼皮,冷冷说道:“你要是真有成全我的心,护着我的话,那就说;要是还跟伯父、九公说的是一套,我都听过、明白了,就别白费口舌!”

张金凤笑着回应:“姐姐又这么说了,难道你没听见公婆怎么嘱咐我,我又是怎么回禀公婆的?我现在除了这婚事,还能跟姐姐说什么?不过我要说的虽然也是这事,但跟公公说的可不一样。公公开头就说姐姐‘永不出嫁,断使不得’,我就不再问姐姐缘由、跟姐姐讲道理了,只知道这事儿不能这么办,得听公公的。只是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不像公公说得那么周全委婉,万一有哪句不知轻重,还得求姐姐体谅我年纪小、不懂事。就算姐姐不原谅我,打我骂我都行,可别装糊涂不说话。要是姐姐不吱声,我也得‘打破砂锅问到底’,问清楚了好回去给公婆回话。丑话说在前头,姐姐多担待。”

何玉凤一听,觉得张金凤这话比自己还难缠,只能板着脸,硬邦邦地说:“那你说吧。”张金凤接着道:“姐姐既然肯听,那咱们就别绕弯子,说点实在的。要说实在的,第一,姐姐得看看九公的面子。姐姐想想,人家都九十岁高龄了,若不是为了给姐姐提亲,恐怕到他两百岁大寿,都不会大老远从老家跑到京城来。就算褚大姐姐夫妻和你我同辈,看在姐妹情分上帮忙是应该的,但他们也是放心不下这位九十岁的老人,才一路跟着来照顾。姐姐替他们想想,一路上要照顾这么一位老人,白天赶路、晚上投宿,吃喝拉撒都得操心,得费多少神?说到底,他们都是为了姐姐一个人啊!

“再说说我公婆。去年公公无端遭了祸事,就因为不会讨好上司,丢了官、生了气,还变卖家产、散尽钱财,在县监里关了两个月。可出来后,他还是精神矍铄,没什么烦恼,按婆婆的说法,在里头反倒比外头胖了些。可自从惦记上姐姐这桩婚事,今年明显瘦了不少。他腰里的带子是我新缝的,比去年紧了一寸多呢。婆婆去年这时候和姐姐初次见面,姐姐肯定记得,那时她鬓角整齐得像刀裁的一样。可自打为了姐姐的事操心,这阵子两边鬓角都添了十几根白头发。这也全是为了姐姐啊!

“说到我爹妈,虽然没在姐姐跟前立过什么大功,但我妈从去年开始,天天吃斋,最近还添了半夜起来烧子时香的习惯。大冷的天,她直挺挺地跪在风口里,举着香,一边磕头一边祷告,直到香烧完才起身。姐姐那时跟着舅母在里屋睡,可能都不知道这些。姐姐想想,我看着能不心疼吗?我爹呢,每月初一去前门关帝庙,十五去前门菩萨庙。要是住在内城,去趟前门算不得什么,可从咱们这儿去,得多远的路啊!但他老人家风雨无阻,来回都靠步行,一路上不吃不喝,嘴里还不停地念佛。这也都是为了姐姐啊!

“我寻思着,姐姐别的都不用想,就看这五位老人家的情分,不管有多大难处、受多大委屈,不用我求,姐姐也该没二话了。姐姐要是真没意见,我也不用多说,给姐姐磕个头,回去跟公婆复命,这事儿就成了。”

张金凤这一番话,说得十分巧妙。她看准何玉凤是个性情中人,便想用情感来打动她。要说何玉凤完全没被触动,那肯定不可能,只是她一时转不过弯来,心里的疙瘩解不开。只听她说道:“就算你不说这些,我难道不明白吗?这几位老人家对我的恩情虽然方式不同,但都深重无比。只要我何玉凤还有一口气在,今生能报答就今生报答,来世能报答就来世报答。这话天地鬼神都听得见,我绝不会食言!但你要是非要我用终身大事来报恩,那我绝对不能答应!至于你我之间,我施恩不图报,可你也别受了恩就忘了本。你还记得咱们在能仁寺初次见面时,我对你也算有过一点恩情吧?如今你不帮我就算了,怎么还拿这话来逼我?妹妹,你这么做可不太对!”说着,她眉头一皱,眼神一凛,眼看就要发起脾气。

张金凤不等她发作,提高了声调继续说。这时,安太太和褚大娘子在一旁小声闲聊,压根不插话。张太太却突然开口:“姑奶奶,好好跟你姐姐说,别闹僵了!”张金凤一边回应母亲:“妈,这事儿您别管。”一边又对何玉凤说:“我还以为姐姐把能仁寺的事儿忘了,原来还记得,那话就好说了。只是没想到姐姐会说我‘不帮反而挤兑’。既然姐姐这么说,估计今天这婚事我说破了天也没用,也不必再白费口舌求姐姐了。但我还有几句不知进退的话,必须说清楚。为啥呢?要是我说了,姐姐执意不答应,日后不后悔,我也不觉得愧疚;可要是我不说,万一姐姐日后想明白了、后悔了,说‘哎哟,原来是这样!’还怪我当时没提醒,那我可就对不起姐姐了。”

说着,她把椅子往前挪了挪,身子也凑近了些,盯着何玉凤问:“我先请教姐姐,当初我和玉郎在黑凤岗能仁寺落难,他的命悬一线,我的清白也差点不保,是谁救了我们?全靠姐姐!咱们非亲非故,可姐姐挺身而出,用弹弓打、用刀劈,救了我们俩,就是救了我们两家,这份恩情,我们两家生生世世都报答不完!”

张金凤刚说到这儿,何玉凤就打断她:“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跟今天有什么关系?说这些没用的!”

张金凤反驳道:“怎么是没用的话?事情都有前因后果,没有当初,哪来今天?我就不明白了,当初姐姐救了我们,心意尽到了,完全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就算玉郎再碰上歹人,我再遇上危险,那也是我们的命,姐姐仁至义尽。可姐姐为什么偏偏要撮合我们成亲呢?”

何玉凤听了,十分诧异,急忙说:“你这问题问得奇怪!当时看你们走投无路、孤苦无依,我是出于一片好心,难道还图什么不成?”张金凤笑道:“可不是嘛,没人说姐姐图什么。但我寻思,我当时虽说没了依靠,好歹还有爹妈;玉郎再惨,和我也算有个照应。可姐姐现在孤孤单单一个人,连个照应都没有,难道不算是‘末路穷途’?怎么姐姐当初撮合我和玉郎,是‘一片好心、一团热念’,我公婆如今撮合你和玉郎,就成了‘一片歹心、一团冷念’?怎么到你这儿,就这么多顾虑了?姐姐倒是说说!”

何玉凤辩解:“这情况不一样。”张金凤立刻反驳:“都是人,都是事儿,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他还是他,有什么不一样?姐姐刚才开口就说‘一无父母之命’。咱们虽说读书不多,‘父母之命’这句话总该记得、也该明白吧?这句话后面还有‘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本来是打比方说做官的道理,跟女孩儿出嫁没关系。就算按字面意思理解,说的也是有爹娘的女孩儿,不等爹娘许配,就自己跟男子私相授受、翻墙私奔,才会被爹娘和世人看不起。这是孟子当年跟周霄开的一个‘西厢记’式的玩笑。可没说爹娘没了,女孩儿就该一辈子不嫁人。要是都像姐姐这么想,天下这么多人,少说也有不少没爹娘的女孩儿,难道都去当尼姑?上哪儿找那么多尼姑庵啊!”

张金凤继续振振有词:“说到姐姐这儿,可不能再说‘没有父母之命’了。为什么这么讲呢?要是我公婆在给叔父、婶娘立这座祠堂之前提亲事,姐姐觉得为难,那还情有可原。可如今有了这座祠堂,按姐姐的说法,这儿就是姐姐的家,这龛位也就相当于叔父、婶娘的居所。我公婆亲自到姐姐‘家里’,在两位老人家的神主前跪地求亲,怎么能说是‘无父母之命’呢?姐姐要是非得说要有显灵才算数,那万事皆有征兆。姐姐想想,方才玉郎和你奉神主入位时,那一阵风难道不是显应?后来我公婆行礼,香烛呈现出一派喜气,不也是显应吗?”

何玉凤听了,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表示不信。

张金凤见状,接着说:“姐姐,你肯定又要说不信这些。那我问你,咱们三个人下拜的时候,那缕香烟突然绕成一个大圆圈,久久不散,把咱们三个都围住了,这还不够神奇吗?那会儿就差两位神主亲口说一句‘姑爷请起’了!这屋里上上下下三四十人都亲眼瞧见了,难道是我张金凤凭空捏造?还是姐姐没看见,或者看见了也不愿相信?要是姐姐又搬出什么英雄豪杰不信鬼神的话,可要知道,连圣人都说‘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就算姐姐是英雄,也不能不信圣人,不信自己的父母吧?”

何玉凤反驳道:“你从哪儿编出来这些没影的话?”张金凤立刻回应:“就算这话你觉得玄乎,那我再说件实打实的事。我听公婆说过,当年你祖父临终时,你母亲正怀着你,祖父把我公公和你父亲叫到跟前,亲口嘱咐:要是生了男孩,就让他跟着我公公读书;要是生了女孩,长大后也要许配给书香人家、读书子弟。这话我公公在青云山庄也跟姐姐说过,姐姐应该有印象。这难道也是瞎编的?仔细想想,老人家当年的意思,说不定早就预示了今天的事,只是没明说罢了。老辈人的眼光和心思,不会有错。就算叔父、婶娘还在世,今日我公婆上门求亲,他们想起祖父的话,只怕也会欢天喜地地答应。所以说,方才那些奇异的现象,怎么就不能是两位老人家在天有灵,来促成这桩好事呢?这么一看,姐姐不但有‘父母之命’,还多了‘祖父之命’。方才公公明明解释过这些,只是姐姐听得不耐烦,硬要说‘无父母之命’。

“姐姐还记得在能仁寺给我和玉郎说亲的时候吗?当时他推辞婚事,第一句话就是‘无父母之命’。人家父母健在,只是不在身边,所以婚姻大事不敢擅自做主。人家说得比姐姐有底气,道理也更充分。可姐姐不依,三言两语不合,就拔刀相向。谁不怕掉脑袋呀?最后人家没办法,给姐姐跪下求情,姐姐才消了气。就在那又脏又臭的和尚屋里,桌子上摆着一盏灯,姐姐说:‘这就算你父母之命,朝上磕头罢’。我们哪敢不听?赶紧对着灯磕了头,就算认了这‘父母之命’。可那会儿,他父亲——我的公公,还在山阳县的监狱里,他母亲——我的婆婆,还在淮安城的饭店里呢。就算当时我父母在跟前,那也不是他的父母之命啊!这么对比下来,别人没有父母之命,姐姐就能强行做主;如今姐姐站在自家祠堂,守着父母神主,又有这么多实实在在的显应,却还说没有‘父母之命’!大家都是同龄人,怎么姐姐对‘父母之命’的标准就这么双标呢?姐姐倒是给我说说!”

何玉凤还是那副不服输的性子,挑眉刚说了声“这个……”,却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话来反驳。张金凤立刻追问:“‘这个’什么呀?姐姐接着听,我还有话呢!姐姐方才又说‘二无媒妁之言’。我倒想请教姐姐,到底什么是‘媒’,什么是‘妁’?我知道,男方请的媒人叫‘媒’,女方请的叫‘妁’,这是自古以来的大礼。现在呢,有些至亲好友之间结亲,请一位媒人也常见。再说到咱们旗人的老规矩,听婆婆讲,甚至有不用媒人,亲自拿着如意上门求亲的。就说姐姐这桩喜事,不但有媒有妁,而且还是成双成对的,另外还多了一位月下老人。姐姐要是不信,看看今日祠堂里行礼的顺序就明白了。按常理,论亲疏、论辈分、论关系,都该让九公和褚大姐姐夫妻先行礼,可为什么大家反而让我公婆先行礼?我公婆又为什么毫不谦让就先拜了呢?姐姐心里真不明白吗?”

何玉凤回答:“这是因为伯父母替我家立了祠堂,所以先请他们告祭神灵。你难道不知道,还来问我?”

张金凤笑道:“我知道是行礼,但行的可不是告祭的礼,而是求亲的礼,听我给姐姐说清楚。我公婆第一波行礼,就是代表男方求亲;我父母第二波行礼,是男方请来问名的媒人;九公和褚家姐姐夫妻第三波行礼,就是女方的主婚媒人。现在媒妁齐全,礼数完备,怎么能说是‘无媒妁之言’呢?方才公公明明解释过,只是姐姐没耐心听。姐姐再回想一下,当初你把我许配给玉郎的时候,除了你和你的刀,哪有什么媒人?别人做媒拿蒲扇,姐姐做媒拿的可是刀!你一人说了算,也不管男方愿不愿意,先问女方给不给。我家哪敢说不给呀,毕竟你是恩人!可等我家千肯万肯了,男方又犹豫了,姐姐一生气就拔刀相向。姐姐还记得吗?你拔刀的时候,已经当面把我许配出去了。我当时就怕他固执,你又性子急,万一真伤了他可怎么办?我急得没办法,也顾不上害羞,跟着他一起给你跪下,求你指点。最后姐姐没辙了,手里把玩着刀,还数落了我们一顿,说:”你们俩媒都谢了,还假惺惺的!‘这就是我亲身经历的,姐姐当媒人的场景。姐姐再怎么说也是黄花闺女啊!可如今,我公婆恭恭敬敬请了这么多媒人来,就算我爹妈没多大能耐,也是一片诚心;褚家姐姐夫妻成双成对,再加上九公这样德高望重的长辈,大家郑重其事地磕头求亲,姐姐却还不认这是’媒妁之言‘。姐姐说说,这和你当初拿刀逼着我们成亲相比,哪个更正式?同样是同龄人,怎么姐姐给别人做媒那么果断,别人给姐姐做媒就这么困难呢?“

何玉凤被说得渐渐低下了头,连“这个”两个字都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只是抬起眼皮,狠狠地瞪了张金凤一眼。张金凤却不依不饶:“姐姐说话呀!瞪我干嘛?我再逗姐姐一句:‘不用澄了,连汤儿吃罢!’别急,我还有话呢。姐姐方才又说‘三无庚帖’。姐姐说的庚帖,肯定是指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要说玉郎的八字,公婆现在就能请媒人送来,可姐姐这儿连收的人都没有,难道姐姐自己会算命、合婚吗?说到姐姐的八字,从你出生起,我公婆就知道了,根本不用再去要。姐姐要是不放心,非得合八字,那我实话告诉你,我家合过了,你家之前也合过了。”

何玉凤不屑道:“你今天怎么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张金凤认真地说:“我可没说胡话。我听说,你父母从小给你算命,说你八字里四个‘辰’字,叫‘地支一气,土星重重’,将来是个有财运的命;要是配上属马的丈夫,就能合成‘天马云龙’的好格局,以后还能做一品夫人呢。这话姐姐要是不知道,问问戴嬷嬷就清楚。我猜姐姐心里明白,就别装糊涂了。那些算命先生的奉承话,本就不可全信。但你想,当年给你算命,偏偏就提到了这些,而你偏偏在悦来店遇到了属马的玉郎,在能仁寺救的也是他,你们俩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到了一起。这难道不是命中注定吗?姐姐能拗得过邓九公、褚大姐姐,能拗得过我公婆,难道还能拗得过自己的命?公公方才说‘你要问庚帖,只问他二位老人家’,说的就是这个理。姐姐没听懂,就硬说没有庚帖。”

张金凤继续说道:“想当初我说亲的时候,哪懂什么‘庚帖’?姐姐不过问了问我的岁数,连我出生的具体年月日时都没管。至于玉郎,若不是我方才提起他属马,恐怕姐姐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到底属什么呢!即便没有庚帖,我们受姐姐的恩情,不也成了夫妻?况且姐姐的庚帖并非没有,只是现在给你看还早了些。姐姐要是非要个确切说法,待会儿自然能见着。我就想问姐姐,同样是说亲,怎么姐姐给我说亲时,庚帖可有可无;九公和褚大姐姐给你说亲,即便有了庚帖合过婚,你还不答应?这该怎么解释?姐姐倒是给我讲讲。”

在张金凤说话的过程中,她母亲满脸愁容,一声不吭,坐在一旁一袋接一袋地抽着老叶子烟。安太太和褚大娘子表面上在闲聊,实则全神贯注地留意着张金凤的言辞和何玉凤的反应。只见何玉凤听了这番话,低头沉思,陷入了沉默。

原来,张金凤的一番话,勾起了何玉凤早已抛诸脑后的许多往事,让她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她在心里反复盘算:“等等!要说算命解梦这些没根据的事,我向来是不信的。可父母找人给我算命时说的那番话,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就算这些话不足为信,之前我在德州做的那个梦,梦见一匹马,后来遇到他,马就不见了。还有父母清清楚楚嘱咐我的‘天马行空,名花并蒂’四句偈言,这都是千真万确的。那时我就因为他名字里有个‘骥’字,特意留意回避,却不知道他属马。照张姑娘这么说,再结合父母托的梦、算的命,难道一切真的都是命中注定?老天爷!我何玉凤怎么命这么苦,连想过清净日子都不行!”想到这儿,她忍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

张金凤见状,接着说:“姐姐,叹气解决不了问题,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姐姐别瞎想,好好听我说!姐姐方才又说‘四无红定’。要说这个,讲究可就多了。姐姐大概觉得,定亲就该像外省那样,男方先送匹红绸子挂红,叫‘红定在先’,我懂这个规矩。可等我跟着婆婆来了才知道,咱们旗人家不是这样。有的用如意,有的用玉手串儿,甚至随身的一件小物件都能当作定礼,关键是以此为信物,定下百年之约。要说姐姐的定礼,不但比这些更贵重、更吉祥,而且双方早就下过定了,根本不能说‘四无红定’。”

何玉凤听到这儿,心里直犯嘀咕:“张姑娘今天怕不是疯了!就算我被你们算计了,可我也是个活人,怎么被人定了亲自己还不知道?这不是离谱吗!”她心里好奇,想问又不好意思开口,急得两只眼睛直打转,最后憋出一句:“我的定礼在哪儿呢?”

张金凤看出她的疑惑,笑着说:“姐姐大概又不信了。方才公公说‘你要问红定,只问你的父母’,其实指的就是神龛旁边那两个红匣子。姐姐当时不信,也没耐心听,公公也没办法呀!”

何玉凤这才想起,自从邓九公提亲,事情来得突然,她只顾着应付说亲的事,早把那两个匣子抛在脑后。经张金凤提醒,她心里一惊,暗自思忖:“对呀!方才见人抬进那两个匣子,我还以为是画像,后来一闹,就没顾上细想。她说这是红定,难不成大匣子里装着绸缎,小匣子里放着首饰?要是他们硬给我戴上,那就是蛮横无理、不讲礼法了!到时候,我也顾不上两家的情义,只能拼尽全力争一争了!”

这里说书人要插一句。有人可能觉得,这么精彩的情节,这段描述有些漏洞。毕竟书里提到的两个红匣子,明眼人都能猜到装的是雕弓和宝砚,何玉凤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猜不到,还在那儿胡乱猜测?

其实不然。何玉凤虽然心思细腻,但性格豁达,平日里对琐碎小事不太在意。就像当初第一次借弓,她一心只为保护安龙媒和张金凤的性命财产;第一次留砚,只觉得这是安家的传家之宝,和自己的雕弓一样重要。而且当时庙里出了大事,她担心砚台落入他人之手,会给安家带来麻烦,纯粹是出于好意,没有其他私心。第二次借弓,她以为弓已经转赠给邓九公;褚大娘子把砚台放进她衣箱,她也只当是匆忙中的正常举动。这不是她粗心,而是因为她没有那些不必要的私心杂念,自然不会往那方面想。这和其他小说里那些充满私情的情节,完全是两码事。

况且《儿女英雄传》不同于一般谈情说欲的小说,它重在刻画人物性情,每一处情节、每一个字都有讲究,怎么会有败笔呢?就算是说书人,也只是看个热闹,到现在都还没完全参透其中深意,旁人又怎么能轻易看透呢?

再说回何玉凤。那两个匣子放在桌上这么久,她为何没开口询问、打开查看?这就得从头梳理情节了。从五更天进门开始,她就忙得不可开交,安置神位、行礼、感谢安老夫妻,刚站起身,还没来得及歇口气,邓九公就开口提亲,大家一直争论到现在,根本没机会让她去琢磨匣子的事。这么一梳理,就知道这情节并非漏洞。

张金凤见何玉凤虽然默不作声,但满脸怒气,猜到她是因为匣子的事不明所以,心里烦躁。换作平时,张金凤见她这副神情,早就不敢再说了。但今天的张金凤却截然不同。一来,她下定决心,要趁此机会促成这段姻缘,报答何玉凤当初成全自己的恩情,哪怕受些委屈也心甘情愿;二来,这事责任重大,她已经在公婆面前许下承诺,成败在此一举,不敢有丝毫松懈;三来,她本就聪慧,不比何玉凤差,又得了公婆的诸多妙招,此刻反而比何玉凤更有底气。而且公婆不好说的话,她都能说,不怕得罪人,就算惹恼了何玉凤,也不用担心她一走了之。因此,她觉得这事有了几分胜算。主意拿定,她趁何玉凤犹豫之际,拉着她说:“姐姐,咱们先看看你的定礼再说。”

何玉凤正有此意,心想:“她拉我去看,想必安伯母不会硬给我戴首饰,这事还有商量的余地。”于是跟着张金凤走到东边案上的长匣子前。张金凤也不多解释,急忙打开匣盖,只见里面还包着一层红绸子包袱,系着连环扣。解开扣子,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何玉凤自己那张雕弓,弓身用大红彩绸精心装饰,弓梢还垂着一对绣球流苏。何玉凤立刻明白:“另一个匣子,肯定装着那块砚台。”过去一看,果然如此。她又急又气,自言自语道:“我就知道!”

此时,何玉凤有千言万语想发泄出来,表明自己的心迹,可一时之间,却不知从何说起。她强压怒火,暗自思忖:“这事本来是我多管闲事,但我问心无愧,完全是无心之举。如今被他们这么一弄,倒像是我故意为之。照这样下去,我在青云山定下的‘约法三章’,在德州做的梦,还有平日里的避嫌、躲躲闪闪,甚至坚持要去庙里居住,不都成了笑话?”思索良久,她突然计上心来,心想:“有了!不管他们说什么,我就坚持自己的道理!”于是,她对张金凤怒道:“简直岂有此理!这事哪能这么胡来!”

何玉凤刚说了句“岂有此理”,张金凤就像爆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接上了话:“姐姐,就算这事做得莽撞,可跟我没关系,也跟公婆和各位媒人无关,您要怪就怪老天爷。就说您这张弹弓,本是您的东西,怎么会到玉郎手里?当初在柳林分别时,您说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把弹弓借给他。可那是您亲手交给他的,您把自己片刻不离身的宝贝交出去,可不就相当于系在人家身上了?再看他那块砚台,本是他的东西,又怎么到了您手里?他当初丢砚台是无心之失,换作别的物件,也就算了,偏偏是这么重要的东西,他自己没法去取,只能托付给您。您收下他贴身珍藏的物件,可不就揣进自己怀里了?姐姐,您想想,这难道不是天意吗?而这天意,可都是您自己招来的。”

何玉凤脸色骤变,大声说道:“张姑娘,话可不能这么说!照你这么讲,难不成这两件东西,要算我们伤风败俗、私下赠送的信物?”张金凤笑着说:“姐姐别吓唬我,我还是要说。为什么说是您自己招来的呢?公公方才说的‘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这是人生的大道理。就算您因为父亲为您的婚事含冤,发誓终身不嫁,不嫁便罢了,可您为什么还要特意去向上天祷告呢?您没想过,您怎么祷告都由着您,但上天答不答应,可就由不得您了。上天正是因为您这份至诚至孝,才安排您去做孝顺公婆、相夫教子、操持家务的事,好为您父亲争回这口气,慰藉他的委屈。怎么可能由着您的性子,让您下半辈子逍遥自在呢?这话难道是上天亲口告诉我的?谁知道天上是什么样子!可眼前这些道理,就是天意。要是没有这份天意,您在悦来店就遇不到安龙媒,在能仁寺遇不到我,在青云山庄也遇不到我的公婆;弹弓到不了他手里,砚台也到不了您手里,自然也就不会有今天这档子事。造化弄人,就是这么巧妙!不用开口,不用动手,冥冥之中自有安排,甚至都不用借助外力,事情自己就成了。常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姐姐仔细想想,这宝砚、雕弓难道不是上天注定的定亲信物?说起来也可笑,我定亲的时候,两个人都是赤手空拳,我家只有拉车的黄牛,他家只有几头驮骡。当时姐姐也没问我们两家有什么定亲信物。同样都是姑娘,为什么我的定亲物件您从不计较,而您这天生一对的定亲信物,反倒说我们家行事莽撞呢?姐姐倒是给我讲讲!”

何玉凤越听越觉得张金凤说得在理,而且并非强词夺理,不知不觉间,满腔怒火早已消散,心里只剩下暗暗佩服,可一时又拉不下脸来改口。无奈之下,她没好气地问道:“你这话差不多够得上一篇‘万言书’了吧,还有什么要说的?”

张金凤兴致勃勃地接着说:“话还多着呢!姐姐方才还说,第五点是你家没有嫁妆。先不说咱们这样的人家不讲究财礼,就算讲究,姐姐现有的嫁妆,别的我不知道,内里头舅母都帮忙筹备齐了,外头公婆也都置办好了。姐姐要是不想用舅母准备的,那是您自己认的干娘;要是不想用公婆的,可他们用的还是姐姐资助的银子。除此之外,只怕还有人准备了添箱的礼物,至于这人是谁、送了什么,人家自有安排,我就不多说了。总之,姐姐不缺嫁妆。要是拿我来比,就更有意思了。当初姐姐当着我的面,用和尚的银子换了一百金给我添箱,在我老家,这些钱聘十个女儿都用不完,这是姐姐想让我风风光光进婆家门的一番心意。可说到底,换金子的银子是和尚的赃款,您说我这嫁妆,算是您给的,还是和尚给的?同样都是姑娘,为什么我的嫁妆您觉得够了就行,而您有这么多人帮忙准备嫁妆,还挑三拣四呢?姐姐倒是解释解释!您方才说的五件事,公公一一解释过,您没耐心听,如今我又替公公详细说了一遍,可您连一个反驳的字都没有。我说的哪句话不对,姐姐尽管指出来。今天您总得说出个不肯嫁入安家的理由,我才肯罢休!”

此时的何玉凤,哪里还能说出个拒绝的理由!自从邓九公提亲,一开始她还以为是老爷子心直口快,随口说说,安老爷夫妇未必有这个意思。可等安老爷开口,她才明白,这是大家铁了心要促成此事。没办法,她只能表明自己的态度,试图把事情说清楚。结果安老爷一番大道理,她驳不倒,便也搬出“五不可”的理由。本想着找个由头,把众人打发走就算了,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张金凤,结合实际情况这么一讲,虽然言辞犀利,但说的每一点都反驳不了。至于张金凤提到的添箱之人,她也猜到是邓九公父女。细细想来,安老爷夫妇的良苦用心,邓九公父女的情义之举,就连张家二老平日对自己的照顾,都十分难得。而今天,张金凤这番推心置腹的话,更是让她无言以对。这么一想,除了安龙媒占了便宜,其他人哪一个不是真心为她着想?她还能说什么呢?话虽如此,就算她想答应,可又怎么好意思开口呢?想到这儿,她心里一阵酸楚,眼眶发热,泪水吧嗒吧嗒地落在衣襟上。张金凤见状,急忙掏出手帕,一边给她擦衣服,一边打趣道:“新衣服都要被泪水弄花啦!姐姐别哭,英雄可不能掉眼泪,哭也得把话说清楚呀。”

安太太坐在一旁,看着两个姑娘,既心疼没过门的何玉凤,又喜爱已成儿媳的张金凤,脸上挂着笑,眼里却泛着泪花,目光一刻也舍不得从她们身上移开。她手里拿着烟袋,举了半天,早就忘了抽烟,烟也灭了,这才回过神来,把烟袋递给旁边的仆人,吩咐道:“你们也给大姑娘和大奶奶倒碗茶。再搬个小凳子过来,让姐妹俩坐着说,站着多累呀。”说着,还向褚大娘子使了个眼色。

褚大娘子机灵,马上叼着烟袋,甩着宽大的袖子,扭着腰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回头对随缘儿媳妇说:“大妹子,也给我搬个座儿。”三人便在这边坐下。褚大娘子笑着对张金凤说:“话是这么说,大妹子,你可别借着这事儿让我们姑娘受委屈。”

张金凤看出何玉凤态度已经有所松动,心想:“我再加把劲,这事肯定能成!”正巧褚大娘子送来了话头,她立刻接道:“怎么倒说我委屈姐姐了?大姐姐,您来得正好,我跟您诉诉我的委屈。”接着,她对褚大娘子说:“我这姐姐当初在庙里给我选婿,我家那位一个劲儿推辞,姐姐左一句右一句地问,最后还说:‘你就算定了亲,像你们这样的世家,三妻四妾也很平常,这又有什么关系。’”说到这儿,她转头问何玉凤:“姐姐,是不是这样说的?幸好人家没定亲,要是当时他真有三妻四妾,姐姐让我跟他走,我也只能跟着去,那我到了他家算什么?姐姐,人的本事有高有低,但女孩儿的尊严都是一样的。您也是女孩儿,我也是女孩儿,为什么到我这儿,人家有三妻四妾,姐姐还要把我嫁过去,可轮到您自己,就有这么多顾虑?姐姐该不会是嫌弃我张金凤吧?要是这样,我情愿跟公婆说,来替姐姐看守祠堂,也一定要促成姐姐这桩婚事!”

张金凤这话可太刁钻了,着实让人委屈!何玉凤此时满心都是对她的感激、疼爱,哪有一丝嫌弃?这一点,说书的都能打包票!果然,何玉凤急得拉住褚大娘子说:“大姐姐,您听听她这说的是什么话!”说完,又眉眼含情,似嗔似喜地对张金凤说:“我看你才当了一年新媳妇,怎么就变得这么油嘴滑舌!”褚大娘子在一旁笑着打圆场:“别着急,她逗你呢!要说起来,人家确实也有点委屈。”何玉凤好不容易盼来褚大娘子,本以为有了帮手,没想到她也帮着张金凤说话,不禁抱怨道:“你们这些人,真是不讲理,也不看看人家心里多为难,还在这儿嘻嘻哈哈!”

张金凤接着说道:“姐姐这就觉得为难啦?我再跟你说说我曾经受过的为难事儿。”随后她又对褚大娘子讲:“这话只有我家玉郎知道,我没敢瞒着婆婆,就连公公面前我都没提过。如今说到这儿,褚大姐姐也不是外人,说说也无妨。当初姐姐要给我提亲时,没先跟我爹妈讲,私下里先问我愿不愿意。姐姐这份心,疼我都疼到骨子里了。我当然不好意思直说,她就蘸着水在桌子上写了两行字,一行是‘愿意’,一行是‘不愿意’,还跟我说:‘你要是不愿意,就把“愿意”两个字抹掉,留下“不愿意”;要是愿意,就把“不愿意”三个字抹掉,留下“愿意”,就算你表态了。’那时候,我要说愿意吧,一个姑娘家,怎么好意思开口?要说不愿意吧,做人也得讲良心,这样的门第我能不愿意?这样的公婆我能不愿意?就拿玉郎来说,论相貌品行、心地学问,哪一点能让我说不愿意?可要是不抹字,她就一直缠着我。大姐姐,你说我难不难?我实在没办法,只能用手胡乱一抹,没想到正好把‘不’字给抹掉了。”说完,她又转头问何玉凤:“姐姐,我可没说瞎话吧?妹子如今也有几个字,请姐姐看看。”

何玉凤嗤笑一声:“这种事情,照着原样再来一遍,还有什么意思!”张金凤却说:“你先别管,跟我来看看就知道了。”说着,便拉着何玉凤走到神龛前,对着何玉凤父母的神主,说道:“姐姐你仔细瞧瞧,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字?”何玉凤答道:“左边这位写的是我父亲的官衔,右边这位写的是我母亲的姓氏,你难道不认识?”张金凤又说:“姐姐再往旁边看看。”何玉凤侧过身子一看,神主右边果然刻着两行字,只是被神龛的边儿挡住了,一时看不太清。

张金凤见状,恭恭敬敬地向神主福了两福,口中祝告道:“叔父、婶母,实在对不住,只能惊动二位老人家了。请您二位往前挪一挪,亲自跟我姐姐说句话,想来她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说完,就把两座神主往龛外移了移。

何玉凤一看,顿时惊呆了!原来两座神主下方旁边,各刻着两行八个小字,合起来又是一行三个大字,总共十一个字,而且不只是写的,还是刻上去的,刻的是“子婿安骥孝女玉凤同奉祀”。何玉凤大惊失色,问道:“这是谁干的?”张金凤回答:“字是刻字匠刻的,是我家玉郎写的,我从中促成,但这是我公婆的主意。姐姐,你现在是要把这几个字抹掉,自己去做何家祠堂扫地焚香的侍女?还是留着这几个字,我们俩一起做安家侍奉公婆的媳妇?”此时的何玉凤心慌意乱,如坐针毡,压根没听见张金凤最后问的两句话,只是呆呆地盯着神主上的字。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叹了口气,说道:“安伯父、安伯母怎么也做出这么冒失的事儿来!”

张金凤赶忙解释:“这事一点也不冒失,这正是我公婆今日给叔父、婶母立这座祠堂的本意。建这座祠堂,一是为了报答你家祖太爷的师恩,二是为了延续你家叔父的情谊,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姐姐你在黑风岗能仁寺救了我公婆儿子的性命,保住了安家的香火,所以我公婆也想以德报德,延续你何家的香火,这才立了这座祠堂,让何家的祭祀永远传承下去。说到延续香火,不管姐姐你本事多大、孝心多深,这件事都不是一个女孩儿能独自完成的,所以才不能让你终身守志,一定要你出嫁成家,找个安身立命之所。说到出嫁,北京城里有的是公子王孙、青年才俊,为什么一定要你嫁给玉郎呢?我公婆又担心把你许配给不相干的人家,人家女婿哪里会在意丈人是否绝后?所以在提亲之前,当年在青云庄,就让玉郎为你父亲扶灵穿孝;今日到了你家祠堂,又让他奉神主入祠,让你父母虽无亲生儿子,却如同有后。这还只是眼前的考虑。再说到以后,我公婆实在是希望把你娶进门,将来生儿育女,子孙代代相传,永远供奉这座祠堂,这才是我公婆的一番苦心,也才算姐姐你真正的孝顺,成就你儿女英雄的美名。就连我爹妈,也蒙公婆关照,在西边盖了同样的一所房子,既是我爹妈现在的住所,也是我将来的家庙。我张金凤除了受公婆养育之恩,又有什么特别之处,能和姐姐你一样受此厚待呢?这就是父母对待儿女的心情,‘乖的也疼,呆的也疼’。这些话,公婆不好意思说出口,如今妹子都跟姐姐你说清楚了。

“姐姐你想想,公婆这番用心是多么深厚!可见老一辈做事,和我们年轻人的见识到底不一样。姐姐你现在就算有千言万语,也不用跟我说了,我索性把话都说透。你之前打定的永不出嫁的主意,现在不用再想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庚帖红定,还有嫁妆,全都有了;你父母已经安葬,守孝一年的期限也满了,何家的香火也能永远延续下去了;我公婆为这事费神费力,心都操碎了。而且这事也不耽搁,下茶、通聘、纳采、送嫁妆,所有的流程都在今天完成,就在今日酉时,这个阴阳调和、吉星高照的良辰吉日,就要把你迎娶过门。姐姐,你同意也是这样办,不同意还是这样办。”

何玉凤听着张金凤这番掏心掏肺的话,只觉得仿佛头顶浇下一桶冰水,脚下响起一声焦雷。她心里又感动又纠结,想要放声大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只能靠在神案上,抽抽噎噎,身子像风雨中的娇花般不住颤抖。想到安老夫妻和张金凤的这番好意,她觉得哪怕立刻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更别说嫁给安龙媒做媳妇了!

张金凤见何玉凤这般模样,料定她已经心动,又怕她作为姑娘家,不好意思亲口答应,便又劝道:“姐姐先别伤心,妹子还有句话要说,这话还得避开褚大姐姐。”说着,她把何玉凤搀扶到东北角的墙角。当时,许多仆妇丫鬟,还有华嬷嬷、戴嬷嬷、随缘儿媳妇儿、花铃儿、柳条儿等人,正在东边靠窗的地方伺候,听了张金凤这番话,有人点头赞叹,有人忍不住落泪。张金凤对她们说:“你们先回避一下,我们说点悄悄话。”随后,她在何玉凤耳边低声说道:“我知道姐姐现在心里已经千肯万肯了,也不用我再多说。但姐姐你还得明白,这不只是我公婆、我爹妈,还有九公、褚大姐姐一心盼着你和玉郎成就这段姻缘。就说姐姐你自己,四海虽大,九州虽广,除了玉郎,你跟别人真的成不了夫妻。这话怎么说呢?咱们做姑娘的,在男子面前半步都不能走错;有些贴身的事儿,别说是男子,就连亲娘都不方便知道。姐姐你回想一下,当年救玉郎的时候,他被绑在那里,敞着怀,你上前去解绳子,难免会有肢体接触、气息相通。到后来,甚至连你的私密之事都有了牵扯。就算姐姐你冰清玉洁,问心无愧,但说起来,就像一块美玉沾了黑点,一块净冰染了泥水。只有和玉郎结成夫妻,这些疑虑才能烟消云散,何须再遮遮掩掩?姐姐,你说妹子这话有没有道理?”

要是在以前,何玉凤还是那个骑着驴、佩着刀,潇洒不羁的“十三妹”时,听到这话,肯定会觉得“心正不怕影儿斜”,顶多一笑置之。可如今,这番话却像晴天霹雳,让她如梦初醒!她羞得两耳通红,满脸泪痕,双手紧紧抓住张金凤的袖子,慌乱地说道:“哎呀,妹子!这可怎么办!我现在心里乱成一团,柔肠寸断,你快救救姐姐吧!”

张金凤安慰道:“姐姐别慌!咱们做姑娘的,平日里做事得有原则,说话也不能输人,这才是英雄豪杰的样子。可唯独在自己的婚姻大事上,就别再硬撑了,只能听天由命,像个孩子一样,扑到长辈怀里,由着长辈安排。”何玉凤无奈地说:“妹妹,你又说傻话了。我要有亲娘在,今天也不至于这样!”张金凤赶紧说:“姐姐,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这时候犯糊涂了?你不就是觉得婶娘不在,没人懂你的心思吗?妹子说句不怕你生气的话,就算婶娘还在,她性子老实,身体又不好,连自己的衣食起居都要你照顾,哪里还能顾得上你的终身大事?你再看看咱们这位婆婆,从见到你的那天起,到现在是怎么对你的,难道还比不上你的亲娘?你现在不赶紧扑到她怀里,还等什么呢?”说着,拉着何玉凤的袖子,往安太太那边一甩。

何玉凤本就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只是之前被自己的性子和誓言困住了。如今听了张金凤这番话,只觉得句句说到了心坎里,就像钥匙开了锁,心意瞬间相通。她不再犹豫,也不再多说,借着张金凤甩袖子的力道,快步跑到安太太面前,双膝跪地,双手紧紧抱住安太太的腰,一头埋进她怀里,哭喊着:“我那嫡嫡亲亲的娘啊!”好了!这真是:一个圈儿跳不出,人间甚处着虚空?

至于安公子和何小姐成亲时会有怎样的热闹场面,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践前言助奁伸情谊复故态怯嫁作娇痴

上一回说到张金凤现身说法,凭借层层深入的巧妙劝解,让何玉凤的侠气消散,顿时回心转意,悟透姻缘。初听之下,这番话不过是闺阁中的闲话家常,充满儿女柔情;细细品味,却能感受到话语中赤诚相待的肝胆,丝毫不输英雄之间的豪情相交。

这或许听起来像是说书人迂腐的论调,但实际上,女子要称得上是完人,必须具备妇德、妇言、妇容、妇工这四个方面。而且妇工并非仅仅指会纳单丝纱、打七股带,更重要的是能够操持家务,亲身料理生活琐事,总结起来就是“勤俭”二字。妇容也不只是会梳时髦发髻、穿飘逸衣裳,而是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举止稳重,不轻浮、不张狂,也就是“端庄”。妇言不是花言巧语、搬弄是非,而是该说才说,该笑才笑,家事不外传,外事不妄议,用“贞静”概括最为合适。而在这四德之中,妇德最难做到。要是把初一十五吃素、去寺庙捐赠,当作妇德,那就大错特错了。真正的妇德,在于孝敬公婆、辅佐丈夫、教育子女,还要能处理好婆媳、姑嫂关系,管理好仆人,这些都是基于人之常情的本分。一个女子若真有妇德,那么妇言、妇容、妇工自然也会合乎规矩。即便天生不那么聪慧、容貌普通,也不失为一位本分的女子。

此外,女子还有一件最容易犯的大忌,那就是嫉妒。人们常说,为何女子要从一而终,男子却能妻妾成群,这种规矩确实有失公平。换位思考,如果丈夫妻妾成群,妻子也养众多面首,丈夫又怎会答应?但阴阳有别、男主女从,是自然规律与人生常理。偏偏有些“醋娘子”,始终参不透这个道理。从古至今,孝顺节烈的女子不少,但不吃醋的却寥寥无几。

不过,同样是吃醋,也有会吃与不会吃之分。先说会吃醋的,周文王的后妃可算是千古第一。此外,大致有三种类型。第一种是“仗心地吃醋”,这类女子或是自己难以生育,或是孩子早夭,出于延续家族血脉和家业的考虑,主动为丈夫纳妾,并且对妾室悉心教导,关怀备至,管理严格。妾室对她敬重有加,丈夫对她感激不已,无论哪个妾室生子,她都视如己出,赢得众人称赞,名利双收,这种吃醋堪称“神品”。第二种是“靠本领吃醋”,女子自身容貌出众、聪慧过人,即便丈夫寻花问柳,也坚信自己魅力超群。凭借手段牢牢抓住丈夫的心,让妾室有名无实,却又无话可说,这便是“能品”。第三种是“顾脸面的吃醋”,家族兄弟众多,亲戚聚会时,妯娌们相互炫耀家中妻妾,自己没有子嗣,觉得不给丈夫纳妾面子上过不去,无奈之下促成此事,却又处理不好关系,这种情况十分常见,属于“常品” 。

再来谈谈不会吃醋的,同样有三种。第一种是“没来由的吃醋”,女子有些姿色,丈夫偶尔与他人交往,她既没有智慧规劝,也没有才情留住丈夫,只在房内安排老妇、丑婢。丈夫与外人交谈、对视,她都要猜忌防范,甚至派人跟踪。如此一来,丈夫在家中感受不到丝毫乐趣,只能外出寻欢作乐,最终夫妻声名俱损,她却还在事后追查,这种吃醋实在可笑。第二种是“不自量的吃醋”,女子连丈夫的基本生活都照顾不好,丈夫纳妾帮忙,她却百般刁难,指桑骂槐。起初丈夫还顾念名分,妾室也守着规矩,可她闹得没完没了,最终大家只能各过各的,她自己也落得一身病,着实可怜。第三种是“浑头没脑的吃醋”,女子自身容貌丑陋、生性愚笨,却不许丈夫纳妾,哪怕对方条件更差也不行,宁可看着丈夫无后,也坚决不同意,这种吃醋令人害怕。偏偏有些不争气的男子,越是遇到这样的妻子,越不安分,导致家庭矛盾不断,实在可悲。

诸位或许会问,好好的《儿女英雄传》,为何突然说起这么多“吃醋”的事儿?这其实与书中的张金凤和何玉凤有关。将她俩放在一起比较,一个艳丽,一个聪慧,不分伯仲。论才艺,何玉凤技高一筹;论家世,何玉凤也更胜一筹。再加上何玉凤与公婆家世代交好,照理说,她应该难以接受张金凤。可张金凤一介女子,却能凭借智慧与真心,促成这段姻缘。不得不让人感叹,安老夫妻不知积了多少福,才能有这样的好儿媳;安公子又修了多少善,才有如此贤妻;何玉凤更是幸运,能得这样一位知心好友。这也让人不得不相信“不善余殃,积善余庆;乖气致戾,和气致祥”的道理。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安太太见何玉凤经张金凤一番劝解,大彻大悟,跪在自己膝下,含羞唤她“亲娘”,心中明白她的心意。安太太摆出婆婆的架势,不再谦让,稳稳地坐着,一把将何玉凤揽入怀中,说道:“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不许哭。你这样才是孝顺父母的好女儿,也是我安家的好媳妇!你刚才推辞,是女孩子该有的矜持;如今悔悟,才显露出你的善良心肠。你妹妹会说,你也听得进去。我和你公公提心吊胆了一年,今天总算如愿以偿!”说完,她拉着何玉凤起身,吩咐丫头拿来湿毛巾,让她补补妆。褚大娘子赶忙搀扶住何玉凤,说道:“先歇会儿吧,站了这么久了。”她再三邀请何玉凤坐下,何玉凤却连连摇头。褚大娘子一心想体现娘家人的热情,不停地劝说。何玉凤着急了,低声说道:“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这和刚才能一样吗?哪有还没安排好,我就大大咧咧先坐下的道理?”谁说这姑娘没心眼儿呢!

这边的事儿暂且按下。再说张金凤,这半天和何玉凤说了无数的话,嘴巴说酸了,嗓子也干了,边说边比划,袖子都快甩脱了,手巾、手纸掉了一地,柳条儿赶紧过来帮忙捡拾。随缘儿媳妇端来一碗茶,她就着对方的手喝了起来,一边挽起袖子,又瞧见华嬷嬷、戴嬷嬷在一旁悄悄道喜。她打趣道:“哟!二位嬷嬷这么快就认上亲家啦?”挽好袖子,整理好衣衫头发,张金凤这才上前给婆婆道喜。安太太自然又是一番夸赞,这里就不详细说了。

向婆婆道喜后,张金凤走到何玉凤跟前,先是深深行了一礼,说道:“姐姐大喜。”接着又跪了下来,“妹子今天说话太莽撞,冒犯了姐姐,实在是迫不得已。我要不这样,姐姐也不会回心转意。妹子给姐姐赔罪!”何玉凤又感动又愧疚,也顾不上众人在场,赶忙跪下抱住张金凤,唤了声“我那嫡嫡亲亲的妹子!”之后便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谁能想到好事多磨,就在这时,张太太又嚷嚷起来:“姑奶奶,我早说让你好好和她谈,别逼她,谈妥了好准备事儿。这时间也不早了,你还尽惹她哭哭啼啼的干什么?”张金凤站起身,笑着说:“人家都认婆婆了,您还让我跟她说什么呀?”张太太惊讶地问:“真的?她答应了?”褚大娘子笑道:“您老刚才没听见啊?”张太太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起身就往外跑,只听她的脚步声咚咚作响,掀开帘子便不见了人影。

安太太急忙问道:“亲家,你这是要去哪儿?”张太太头也不回,径直往外走。张金凤随后追到帘子边,向外一看,只见母亲正头朝南、脚朝北,跪在院子中央不停地磕头。只听见“咕咚咕咚”,脑袋磕在地上的声音格外响亮,张太太嘴里念叨着:“神天菩萨,这下可好了!”说完,她站起身,又转身回到屋里,对着何家父母的神主双手作揖,接着又是一阵磕头,嘴里嘟囔着:“哎!这都是你们老两口在天有灵啊,我得多给你们磕几个头!”众人见此情景,忍俊不禁,何玉凤心里却越发觉得不好意思。

等大家情绪稍作平复,安太太说道:“赶紧派人去请老爷和九公吧,这老哥俩也不知得多惦记呢!”话音刚落,就听见窗外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声,正是邓九公的声音:“不用请,不用请,我们在这儿听了好一会儿啦!好个能说会道的张姑娘!好个懂事听话的何姑娘!这都是老弟和弟妹你们二位积的德行,我这次可算没白来!我们姑娘呢,还不快来见见你这位既是旧伯伯又是新公公?”

原来,何玉凤见张老和褚一官等人都跟着进来,人多有些害羞,悄悄躲在人群后面。褚大娘子眼疾手快,连忙把她拉出来。何玉凤便和褚大娘子一起走上前,低头在安老爷面前拜了下去。安老爷慈爱地说:“媳妇快起来。你看,这就是天地公道,姻缘早有定数。我今天也算对得起我的恩师和世弟了。”接着,他转头对安太太感慨道:“太太,咱们家是积了什么德,玉格又有多大的造化,上天竟赐给我们这么一对贤孝的好媳妇!”安太太微笑着回应:“这都是命中注定。老爷还记得当初出京时说的话吗?你说:‘将来给儿子娶媳妇,不在乎对方是不是富贵人家,只要找个相貌端庄、性情贤淑,能持家能吃苦的姑娘,哪怕是南山里、北村里的都行。’没想到如今真就得了这样一对好儿媳,一个来自南山,一个来自北村。老爷你看这两个孩子,还愁她们不会持家、不能吃苦吗?”安老爷点头道:“是啊,我都没想到这一层。”于是,他把当年卜三爷给安公子提亲没成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讲给邓九公听。

邓九公听完,转头对何玉凤说:“姑娘,你听听,这世上的事儿,由不得人啊!你不信,抬头看看天上那位穿蓝袍子的神仙,他掌管着一切呢!如今师傅我把你的终身大事促成了,我和你大姐姐爷儿俩,还有点薄礼,想给你添箱。东西不值得专门送过来,我就托了张老大,都装车送来了。咱爷儿俩可得把话说明白,你不许不收。为啥呢?自从咱俩认识,虽说你算是投奔我来了,可你没受过我一点好处,反倒是我受你的恩情数都数不清,这些先不说;单说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帮我打倒海马周三那件事,就冲这,你在江湖上给我长了脸!再说那一万两银子,本就是我和海马周三赌气才有的,你赢了他,我把银子转送给你,你收着理所当然。可你偏不要!后来你手头紧,咱们这交情,压根不该提‘借’‘还’,就那么一点点钱,你才拿了我三百金子,这算啥?结果不到一个月,你还变着法儿按市价还给我了。姑娘,你这做法没得说!可你想想,师傅我都九十岁的人了,这脸上能挂得住吗?今天好不容易赶上你这桩喜事,多的我拿不出来,一千金子,你添几件首饰,一万银子,你买点胭脂水粉。另外还有各种绸缎绫罗、纱葛夏布,总共四百件。这些都不是我花钱买的,是这些年南来北往的商家,看我保他们的镖从没出过事,送我的,可都是实打实的好东西,你留着慢慢做衣裳。别的不说,你就实实在在点个头,就算给师傅我面子了。不然你要是再拿什么施恩不图报的话来推脱,师傅我跟你打赌:我这次来京城,要是出不了彰义门,我就……”安老爷赶忙拦住:“老哥哥,你这说的什么话!”

邓九公满脸通红,眼里泛着泪花:“老弟,你不知道我心里的憋屈,我真是对不住她啊!”褚大娘子也在一旁说道:“老爷子这话可不是头一回说了,每次提起来都急得掉眼泪,说这是他心里的一块儿病。大妹子,你这次可千万不能推辞了。”

诸位想想,像邓九公这样一心为人着想的,世上少有;像何玉凤这般不爱钱财的,同样不多。说到“接受与给予”,这向来是考验人贪欲与廉洁的一道关卡,其中的界限很难分辨。伯夷饿死在首阳山,孟子称赞他是“圣人中最清高的”;陈文子有十辆马车,孔子也说他“算得上清高”。远古时期的人吃生肉喝生水,够“清高”了吧,但要是一直这样,也不能算是真正的清高。后来有些所谓的“清高”之人,无缘无故让妻子纺线、小妾织席,自己一辈子盖布被、整天吃粗茶淡饭。可说到底,这些人又算什么人物呢?到了现在,又和他们不一样:嘴里说着不爱钱,其实是不爱小钱爱大钱;说不要钱,实则不要明面上的,专要暗地里的。好不容易盼到有人大钱也不爱、暗财也不要了,却又打着巩固地位、讨好上司、名利双收的算盘,不用伸手就能赚得盆满钵满,说到底还是逃不过一个“贪”字。所以说:“做事不近人情的,很少有不是大奸大恶之徒的。”俗话说得好:“不贪图钱财本不是什么稀奇事,可过度追求名声也是私心作祟。”还有句话叫:“圣贤以礼为准则,豪杰则顺应本心。”

何玉凤本就是个性情中人,怎会故意标新立异?只是她从前事事不顺,才养成了偏激的性子,宁可喝盗泉的水,也不愿接受别人的施舍。可如今时过境迁,大仇得报,父母下葬,家族香火得以延续,终身大事也有了着落,人生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呢?再加上邓九公和她有过钱财往来,如今送来这样一份厚礼,哪有不收的道理?只是作为添箱的礼物,当面道谢难免有些不好意思。安太太怕她尴尬,赶忙接过话头:“九大爷和大姐姐大老远赶来,还这么费心,明天让媳妇一起磕头道谢吧!”邓九公这才捋着胡须,哈哈大笑起来。

正说着,厢房里的钟敲响了十一下。安太太说:“老爷,该请九哥和大姑爷吃饭了。”邓九公摆摆手:“不瞒你们说,刚才你们说话的时候,我、大姑爷,还有张老大、女婿、大侄儿,都在厢房里悄没声儿地把饭吃完了。老弟怕我误事,一口酒都不让我喝,这回可得痛痛快快喝一场!”说完,他又笑着对何玉凤说:“姑娘,你这边的事儿师傅我算忙完了,我得去帮你公公那头张罗了!”于是,安老爷陪着邓九公,和张、褚二人一起往前院走去。

安太太这边也要去前院安排事情,便邀请褚大娘子一起去吃饭。褚大娘子想多陪陪何玉凤,等着送亲,就说:“我就在这儿吃了,省得来回跑。”安太太说:“有姑奶奶在这儿帮忙,我就更放心了。”接着,她又对张太太说:“亲家,这边小厨房备好了饭,我那儿还给媳妇包了馄饨,单独做了菜,一会儿让人送过来。亲家,让她多吃点儿,忙了这么半天了。”张太太一一答应。安太太告别褚大娘子,留下张金凤,又叮嘱何玉凤:“外边人多,你先别出来。”随后,带着一群仆妇丫鬟离开了。众人一直送到院子里,婆媳之间你一言我一语,互相叮嘱,半天也说不完。

等众人都走了,屋里只剩下何玉凤一个人。她心里暗想:“我从小跟着父母在任上,整天关在衙门里,也没什么亲友往来,这些婚嫁的事儿,我从来没经历过。别看我在能仁寺给别人当过媒人,可说到底,姑娘出嫁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是稀里糊涂的。自从去年遇见他们,就像被装进坛子里一样,直到今天才‘掏’出来。现在轮到我出嫁了,到了夫家,我该做什么,该说什么?都怪褚大姐姐和小金凤,把我‘折腾’成这样。再说,我之前说终身不嫁,这话可是跟干娘说死了的,要是她老人家在这儿,还能知道我是被逼得没办法了,偏偏今天家里有事。等她回来,我可怎么见她啊?”

越想心里越烦闷,可奇怪的是,往日眉头一皱就能拧到一块儿,今天却怎么也皱不起来,两个眉梢不自觉地向两边舒展;往常脸一沉就能板起来,现在却怎么也严肃不起来,脸颊的肉还会不自觉地往上扬。不知不觉间,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她更不知所措了。想了好一会儿,她突然灵机一动:“有了,我就跟他们‘磨洋工’,能拖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

说书的这番描述可不是夸张。人活在世上,当遇到让儿女伤心、英雄气短的事儿时,满心的苦楚无处诉说,觉得茫茫人海中没有可以倾诉的人。可突然有人把自己说不出口的话全都说了出来,把没解决的事儿也都解决了,而且这个人还是和自己性情相投的,那一刻,真的会喜出望外。等一个人静下心来,独自回想时,就会出现何玉凤这样的情景。

闲话不多说。褚大娘子和张太太送走安太太回来,看见何玉凤一个人坐在那儿,背靠着墙,低头不说话,手里不停地摆弄着手巾,便说:“咱们去厢房歇会儿吧。一会儿吃点东西,打扮打扮,也快到时辰了。”何玉凤头也不抬,也不搭话,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张金凤又催促道:“走吧,姐姐!”何玉凤没好气地说:“我走不动了。”张太太关切地问:“咋就走不动了?脚疼啊?”何玉凤赌气说:“我的腿折了!”

从《末路穷途幸逢侠女》那一回何玉凤出场到现在,还从没听她说过这么不着边际的话。要说句俗话,这就叫“没溜儿”,换个字,也可以说是“没路儿”,大概是心里太痛快了,说话都没了分寸!

张太太劝道:“今儿可是大喜日子,别乱说!快走吧!”何玉凤耍赖:“我走不动,你们抬我去吧。”褚大娘子打趣:“这话倒应景,等吉时到了,自有八个人抬着花轿来接姑娘。不怕你笑话我见识少,我长这么大,头一回见大红猩猩毡做的轿子,比我们老家的普通轿子气派多了!”何玉凤这才反应过来,白了她一眼,咂着嘴说:“谁跟你聊这些!”张金凤又催:“姐姐别闹了,快走!”何玉凤故意刁难:“你拉得动我,我就跟你走。”张金凤当真伸手攥住她的手腕,刚一用力,何玉凤就“哎哟”一声:“张姑娘,你怎么这么笨,拉得我胳膊生疼!”嘴上抱怨着,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跟着站了起来,被张金凤拽着往前走。

这场景着实有趣!凭何玉凤的功夫,就算捆上二十个张金凤,也未必能撼动她分毫,怎么会被轻轻一拉就喊疼?这不过是她打定主意“耍赖”,给自己找个台阶下罢了,不然这戏可怎么收场?

张金凤笑着赔不是:“是我不好!快走快走!”褚大娘子在后面推着,张太太也跟在旁边,一行人往厢房走去。刚一进门,何玉凤抬头看见墙上的对联,又忍不住嘟囔:“还写什么‘果是因缘因结果’!”可话一出口,她突然愣住了,心里琢磨:“等等,上联头四个字不就是‘果是因缘’吗?既然因缘天定,还怕不能修成正果?”再看下联“空由色幻色非空”,她又想:“我一心想出家,结果却要出嫁,这可不就是‘色非空’吗?哪是什么禅语,分明是早就暗示了我的姻缘!”这么一想,她再仔细端详墙上的画,瞬间恍然大悟。张金凤看她发呆的样子,只是抿着嘴笑。何玉凤突然问:“这都是谁安排的?”张金凤解释:“婆婆说姐姐新住的地方,墙上太素净,让我找幅画、配副对联。我想着这是姐姐静修的屋子,就出了这个主意,画是请人画的,对联嘛,就是那位属马的写的。”何玉凤又盯着画看了许久,暗自思忖:“什么‘七宝莲池’‘八宝莲池’,这不就是我梦里‘名花并蒂’的景象吗?看来我和张姑娘,注定要跟着‘天马行空’的人同进同退!他们要是早说,我何苦费这么多心思猜来猜去!”她一边想,一边扭头张望,掀开里间的软帘走了进去。

谁知一抬头,竟见床边端端正正坐着一个人,冷不丁吓了一跳!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干娘佟舅太太。何玉凤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想跟干娘解释这桩婚事,却不知从何说起。她急忙上前拉住舅太太的手:“娘,你怎么现在才来?你看看,他们把事情闹成这样……”话没说完就断了句,红着脸低下头,撅着嘴不吭声。

舅太太心里透亮,连忙起身拉住她的手,笑着说:“姑娘,大喜呀!我昨天压根就没去别处,一直在前头帮你公公婆婆操持婚事,还和褚大姑奶奶聊了好久。这事你不用解释,从在船上见到你那天,我就全知道了。不瞒你说,看你公公婆婆为难的样子,这主意还有我一半功劳呢!如今喜事办成了,我这干女儿算是认对了,这边是我的亲女儿,那边是我的外甥媳妇,往后还怕你们不孝顺我?”

舅太太这番话本是想让何玉凤心里好受些,可何玉凤还是觉得难为情,嘟囔着:“好啊,连您也来哄我!”说完上了炕,从铺盖堆里抽出个枕头,面朝窗户躺下装睡。张太太急了:“别睡了,还得梳妆呢!”舅太太拦住道:“亲家太太,让她歇会儿,忙了一早上,时间还早。”

这时,张金凤让人摆饭。安太太特意送来喜字馒头、栗粉糕、枣儿粥,还有两碗百合鸳鸯鸭子、如意山鸡卷,以及包好的馄饨,全是何玉凤爱吃的,满满当当摆了一炕桌。舅太太招呼:“姑娘,起来吃饭,咱们陪褚大姐姐一块儿。”何玉凤却装睡不理人。张金凤催促:“姐姐别耍赖了,快起来!”何玉凤还是不吭声。舅太太朝张金凤使了个眼色,张金凤立刻会意:“姐姐再不起来,我可要上去挠痒痒了!”原来何玉凤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别人挠她痒痒肉。一听这话,她忍不住笑出声:“你敢!”张金凤真的上了炕,搓着手就要动手,何玉凤笑得浑身乱颤,两只小脚直蹬,只好一骨碌爬起来,跟着众人去吃饭。

舅太太让人把桌子横过来,让褚大娘子坐上首,自己在下首相陪,何玉凤和张金凤坐在炕里边。刚一坐下,何玉凤又开口了:“妈怎么不来一起吃?”张金凤笑道:“姐姐乐糊涂了,您不知道妈吃长斋吗?”何玉凤纳闷:“今儿大喜日子,还吃什么斋?”张太太连忙说:“使不得!哪能平白无故就开斋?”舅太太解释:“别急,等你过门后,选个好日子,你们三个好好准备一桌,再给亲家太太办个开斋宴,那才合适。”何玉凤不解:“怎么又扯上褚大姐姐了?”褚大娘子笑着调侃:“哎哟!可不是我,我可没这福气!”何玉凤睁大眼睛追问:“那是谁?”舅太太笑得合不拢嘴,故意不答。张金凤赶紧打圆场:“就是那位属马的!姐姐快吃饭吧。”何玉凤这才闭上嘴,低头吃了三个馒头、六块栗粉糕、两碗馄饨,还想添饭。张太太连忙拦住:“今儿可不能吃饭!”何玉凤嘟囔:“饭不让吃,那再吃点饽饽。”说着又吃了一个馒头、两块栗粉糕,喝了半碗枣粥,前前后后吃得整整齐齐,倒也应了喜庆的彩头。

吃完饭,众人洗漱一番,各自喝茶抽烟,又回到里屋休息。这时,安老爷、安太太派了四个婆子来见舅太太。晋升家的上前回话:“老爷、太太让我们给亲家太太回话,送来些薄礼,就算补个下茶礼,求亲家太太给姑娘穿戴。”舅太太笑道:“好,我替姑娘收下了。东西先别搬,等上轿时把该穿该戴的拿出来就行,省得折腾。回去替姑娘给老爷、太太磕头,就说我多谢了!我今儿高兴,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当上亲家太太!”戴嬷嬷等人忙招呼众人喝茶,舅太太还准备了赏钱,场面热闹得像正式走亲访友一样。

这边张老爷和褚大姑爷已经让人打开正门,安府的家人把聘礼一桌桌抬进来,摆在东边;褚一官也让人把自家准备的嫁妆摆在西边。舅太太拉着何玉凤说:“走,咱们从窗户缝儿瞧瞧,别辜负了九公、褚姑奶奶和你公婆的心意。”何玉凤害羞,本不想去,可她天生好奇心重,又向来听干娘的话,借着这一拉,便凑到窗边张望。舅太太指着外面一一介绍:“东边这八桌是安家的聘礼。头一抬是一匣如意、一匣通书;第二抬就是你们那两件定亲信物;剩下六抬是首饰、衣服、被褥。他们省了猪羊鹅酒这些俗礼。西边八桌是九公和褚姑奶奶给你准备的嫁妆。你看,小院子都摆满了!”正说着,张金凤和褚大娘子已经把待会儿要穿的衣服、要戴的首饰一件件拿了进来。舅太太打发送礼的人走后,便让人铺好垫子,摆上梳头匣,催促何玉凤梳妆打扮,准备迎接人生的重要时刻。

何玉凤自从家道中落,漂泊江湖,本就没心思打扮;后来又守孝一年,更是素面朝天。如今在舅太太的细心指导下,她匀了胭脂,描了眉,精心梳妆打扮了一番。对着镜子一照,只见镜中人淡施粉黛,两颊泛着红晕,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柔美。舅太太笑着说:“真好看!让金凤给你梳头吧。”何玉凤却撒娇道:“我不要她梳,娘你给我梳。”舅太太无奈地叹了口气:“今儿这头,娘可梳不了。”说完又感慨道:“我怎么一到这种事儿上就派不上用场了呢!”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这位舅太太,虽然年事已高,可心里依旧热乎着呢。

安老爷办喜事不喜随大流,又爱讲究个古今融合。就说何玉凤的发饰,既不按清初时兴的编辫子、扎丫髻,也不照前朝的凤冠霞帔。张金凤按照公婆的意思,给何玉凤梳了个蟠龙宝髻,髻顶戴上云宝盖,髻尾缀着璎珞莲地,还镶珠嵌宝,插满了七星流苏、珍珠对挑,前有富贵荣花,后有同心如意,再配上红宝石耳坠。何玉凤顿时觉得头上沉甸甸的,浑身不自在。张金凤知道她坐不住,生怕她把首饰弄掉了,赶紧用大红头罩把头发拢好。何玉凤对着镜子一照,突然“噗嗤”笑了出来。张金凤从镜子里瞧见,打趣道:“姐姐这一笑,我猜准是想起在能仁寺从房上跳下来时的样子了。”何玉凤从镜子里白了她一眼:“就你会瞎猜,讨人嫌!”

梳妆完,舅太太从箱子里拿出个红包袱:“姑娘,把里衣换上。”打开一看,小袄、中衣、汗衫、汗巾,还有抹胸、膝裤、裹脚布,一应俱全,连舅太太亲手做的凤头鞋都在里头。何玉凤纳闷:“前儿刚换了衣裳,怎么又换?”舅太太嗔怪道:“别废话,赶紧换上!”说着,还贴心地放下玻璃帘。何玉凤只好嘟嘟囔囔地背过身,在炕角换起衣服来。系汗巾时,她又小声嘀咕:“我说呢,好好的洗了脚没两天,前儿又叫人洗脚,原来是为了这个。”逗得众人忍俊不禁。舅太太笑道:“我们这姑娘,说她没心眼吧,啥事都想得细;说她有心眼吧,说话又直愣愣的,像个小傻子!”

其实何玉凤这般又闹又笑,既不是冒失,也不是轻浮。天下哪个姑娘没点女儿家的心思?何玉凤虽平日里舞刀弄枪、行侠仗义,可如今喜事临门,心情舒畅,再加上“人逢喜事精神爽”,自然流露出小女儿的娇态。要是这时候还端着架子,那反倒不正常了。

这边何玉凤刚换好衣服,张金凤就帮她穿外衣。换汗巾时,张金凤瞧见她胳膊上的“守宫砂”,忙喊舅太太来看:“舅母,您快来看,姐姐胳膊上这块红印多好看!”舅太太看了,也连连点头。她催促道:“天冷,快给姑娘穿好衣服。”张金凤便一件一件地帮何玉凤穿好。因为是婚礼妆容,没穿皮衣,外面罩了件大红绣并蒂百花的披风,搭配砂绿绣喜相逢百蝶的裙子,还套上四合如意云肩,戴上璎珞项圈、金镯玉钏。穿戴整齐后,舅太太让人在下首铺了大红坐褥,叮嘱道:“这下可不许乱动了。”

此时,外面张老和褚一官正带着人,把十六抬嫁妆送往安家。不过送嫁妆的新亲只有张、褚二位,人数略显单薄。那边安家自然另有一番招待,暂且按下不表。这边刚收拾妥当,就听见远处传来“当”的一声锣响,紧接着喇叭、号筒、鼓乐齐鸣,迎亲队伍来了。何玉凤从没经历过这种场面,吓得双手冰凉,紧紧拉住舅太太不肯放手。褚大娘子着急道:“这下可麻烦了!”舅太太本要去祠堂等安公子来谢妆,却被何玉凤死死拽住。褚大娘子忙说:“我和金凤陪着你,别怕!”舅太太这才脱身。

安公子骑着马,身着蟒袍补服,缓缓而来。到了门前,赞礼的傧相高声唱诵:“伏以:满路祥云彩雾开,紫袍玉带步金阶。这回好个风流婿,马前喝道状元来。拦门第一请,请新贵人离鞍下马,升堂奠雁。请!”话音刚落,两个披红挂彩的家人捧着酒坛、抱着绑着红绳的鹅走在前面。安公子接过鹅和酒,放在供桌旁,然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两跪六叩大礼。行礼时,舅太太在一旁说道:“吉期太近,姑娘没来得及准备针线活,还请亲家老爷、太太,姑爷多包涵!”安公子起身,又按父母吩咐,要给舅太太磕头行礼。舅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就在这儿磕吧,我不讲究那些虚礼!”安公子磕完头,舅太太拉着他叮嘱道:“你姐比你大两岁,性子要强些,你可得多让着她。要是敢欺负她,我可不饶你!”安公子笑着应下,这才在鼓乐声中离开。

何玉凤瞧着这阵仗,满心疑惑:“怎么刚来就走,也不喝口茶?抱只鹅来,又是什么讲究?”她哪里知道,这“奠雁”是古礼。“奠”是安放的意思,鹅又叫“家雁”“舒雁”,用鹅做贽见礼,取的是“家室安舒”的好兆头。古时候晚辈拜见长辈,都要带见面礼,如今这习俗渐渐变了味,大多派家人送只鹅意思一下,叫“通信”,这就是所谓的“鹅存礼废”。

没过多久,迎亲队伍再次奏响鼓乐。舅太太说:“快到时辰了!”她让张金凤给何玉凤换鞋。何玉凤嘟囔:“这双鞋挺舒服,干嘛还换?”张金凤拿出个小红包,里面是双绿布鞋,上面绣着两朵红梅花,还钉着单股带子。何玉凤直摇头:“不穿!”舅太太好说歹说,才哄着她换上。刚换好鞋,就有人来报:“安太太来了!”只见安太太坐着车从后门过来。一下车,舅太太、张太太和张金凤赶忙迎上去。舅太太笑着说:“亲家太太,这么近还坐车来?”安太太回道:“这是大礼,马虎不得!等会儿我从角门悄悄回去,把车留给送亲太太坐。”

安太太走进屋,瞧见何玉凤,忙按住要起身的她:“别动!”又问:“吃了东西没?”张金凤替她答道:“吃了个喜字馒头,两块栗粉糕,还有馄饨和枣儿粥。”其实何玉凤吃的远不止这些,张金凤故意替她瞒下了大半。安太太还嫌吃得少。她坐在何玉凤对面,看着眼前妆容精致、面若满月的儿媳,越看越喜欢。舅太太按照新亲的礼节,只递烟不奉茶,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吉利话。

眼看着快到酉时二刻,花轿也快到了。安太太亲手给何玉凤盖上红盖头,这才起身回去。这时,舅太太躲到外间的屏风后面,偷偷抹起了眼泪。她实在舍不得这个疼爱的干女儿,就要嫁人离开了 。

安太太离开后,院外瞬间响起震天的鼓乐声,迎亲的花轿已经抵达门前。花轿被众人抬进院子,撤去轿杆后,由家人们小心翼翼地捧着进入,稳稳地朝向东南方安放。戴嬷嬷和随缘儿媳妇忙着将红毡子一条接一条地铺在地上,足足铺了两三层,铺得平平整整。

这时,褚大娘子递给何玉凤一个小金如意和一个小银锭,让她两手分别攥着,讨个“左金右银,必定如意”的好彩头。张金凤则将一个苹果送到她嘴边。何玉凤被红盖头捂得心头燥热,正想找点东西解解渴,便狠狠咬了一大口苹果,还想接着吃,苹果却已经被拿走了。

紧接着,院子里又传来之前那位赞礼人抑扬顿挫的声音:“伏以:天街夹道奏笙歌,两地欢声笑语和。吩咐云端灵鹊鸟,今宵织女渡银河。拦门第二请,请新人缓步抬身,扶鸾上轿。请!”在褚大娘子和张金凤的搀扶下,何玉凤缓缓登上花轿。她们帮她安好扶手板,放下轿帘,扣上轿帘的搭扣,随后众人便将花轿抬出院子。这边,众多仆妇伺候着褚大娘子上了送亲的车,先行一步。等一切准备就绪,轿夫们抬起轿杆,稳稳地扛起花轿。只听前后齐声喊“请”,前面十三棒锣开道,彩灯左右高照,箫鼓齐鸣,何玉凤就这样被花轿抬着,离开了自己的家。

一坐进花轿,何玉凤就感觉四周密不透风,轿内静悄悄的,漆黑一片。唯有外面“咕咚咕咚”的鼓声震得耳朵发疼,这种感觉和她往日单人独骑、骑着毛驴在深山旷野的黑夜里赶路截然不同。她的心像揣了只小鹿,在胸腔里“腾腾”乱跳,又莫名觉得好像落下了许多重要的事。

花轿走了好一会儿,何玉凤突然心里一惊:“哎呀!我怎么临走时都没见到干娘?我有句特别要紧的话想问她,刚才走得太急,居然忘了问。现在肯定回不去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她在心里反复盘算,过了好一会儿,才自言自语道:“有了,就这么办。”可她想出的主意,注定是行不通的。这真是:既为蝴蝶甘同梦,怎学鸳鸯又羡仙。

至于何玉凤嫁进安家后还会发生什么故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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