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烬未央卷

作家小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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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6章 残云风卷摧朱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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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折 寒夜惊变起仓皇

戌时刚过,更鼓沉沉地敲过两遍,荣国府白日里残余的一点喧闹彻底死寂下去。风声骤然紧了,卷着白日里未曾落尽的枯叶,扑打在抄手游廊的朱漆柱子上,发出簌簌的怪响,像无数细小的爪子在不耐烦地抓挠。黛玉歪在潇湘馆临窗的暖炕上,手里握着半卷翻旧了的《漱玉词》,心神却如同窗外那盏被风吹得明明灭灭的气死风灯,飘忽不定。紫鹃端着一碗新煎的参汤进来,脚步放得极轻:“姑娘,趁热用些吧,好歹安神。”

黛玉刚要摇头,一股没来由的寒意猛地从脊椎窜上来,激得她一个哆嗦,指尖的薄册险些滑落。几乎同时,一声沉闷而巨大的钝响撕裂了夜的宁静——是正门方向!

“什么声音?”黛玉倏然坐直,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白得骇人。

紫鹃也惊住了,手里的汤碗晃了晃:“像是……砸门?”

话音未落,惊惶的尖叫声、沉重的脚步声、器物翻倒碎裂的刺耳噪音,如同决堤的洪水,由远及近,轰然席卷了整个荣国府!无数灯笼火把瞬间点燃,将沉沉夜色粗暴地撕开,跳跃的火光映照出憧憧鬼影般的人形,幢幢叠叠,杀气腾腾。

“抄家!是抄家!”一个婆子凄厉的哭嚎带着血腥气穿透嘈杂,“锦衣卫!东厂的番子!围府了!谁也跑不了啦!”

紫鹃手里的参汤“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滚烫的汁液溅湿了裙角也浑然不觉。她扑到黛玉身边,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姑娘!姑娘!”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黛玉,心跳如擂鼓撞击着单薄的胸腔,眼前阵阵发黑,连指尖都凉透了。她死死抓住紫鹃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完了,真的完了!那悬在头顶不知多久的利剑,裹着忠顺王府的怨毒和帝王的雷霆之怒,终于斩落下来了!

潇湘馆的门被一股蛮横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几个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如狼似虎地闯了进来,冰冷的铁甲在灯火下泛着幽蓝的光,浓重的煞气瞬间填满了这方曾满是诗书药香的清净地。

“搜!仔细搜!片纸只字不得遗漏!”为首的一个百户模样的军官厉声喝道,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室内,最后钉在炕上主仆二人身上。他手一挥,身后的校尉立刻如饿虎扑食般散开,粗暴地掀翻书架、踢倒花架、扯落帐幔,珍贵的古籍、字画、瓷器、妆奁被毫不怜惜地扫落、践踏。紫鹃惊叫着扑过去想护住黛玉的妆台,被一个校尉反手狠狠搡开,重重撞在墙上,痛呼一声,蜷缩着再不敢动。

那百户一步步逼近炕边,目光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轻蔑,上下打量着黛玉:“你便是林氏?林如海之女?” 他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刮过青石。

黛玉强抑着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和眩晕,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挺直了单薄的脊背,迎上那冰冷的目光,下颌微微抬起,唇齿间艰难地挤出一个字:“是。” 声音虽弱,却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孤绝。

百户嘴角扯出一个冷酷的弧度:“好。带走!押入西角门值房,等候发落!” 两个如狼似虎的校尉立刻上前,一左一右,铁钳般的手抓住黛玉纤细的胳膊,几乎将她从炕上直接提了起来。骨头被捏得生疼,黛玉痛得闷哼一声,额上瞬间渗出冷汗。

“姑娘!你们放开我家姑娘!” 紫鹃不顾疼痛,哭喊着扑上来抱住黛玉的腿。一个校尉抬脚便踹,紫鹃惨叫着滚到一边。

“紫鹃!” 黛玉失声痛呼,挣扎着回头,眼中是锥心的痛楚和无尽的担忧。

“带走!” 百户不耐烦地厉喝。黛玉被粗暴地拖拽着,踉踉跄跄地出了潇湘馆的门。身后是紫鹃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器物被砸碎的刺耳声响。她最后一眼看到的,是满地狼藉,是她珍藏的诗稿如雪片般被靴底无情践踏,是她日日精心侍弄的那盆绿萼梅,花盆碎裂,花枝委顿于污泥之中……

第二折 雕梁画栋委尘沙

荣禧堂。这座象征着贾府百年煊赫、威严与尊荣的核心厅堂,此刻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浩劫与羞辱。巨大的朱漆大门洞开,门楣上御笔亲题的“荣禧堂”金匾在无数火把的映照下,反射出冰冷而诡异的光泽。堂内,贾母平日端坐的那张紫檀木嵌螺钿罗汉榻,已被粗暴地掀翻在地。御赐的“福寿康宁”匾额歪斜着,随时会坠落。香炉倾覆,香灰泼洒一地,混着被践踏的碎瓷片和扯烂的帐幔,一片狼藉。

贾母被两个粗壮的婆子“搀扶”着,实则几乎是架着,站在堂下。她脸色灰败如金纸,嘴唇不住地哆嗦,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堂上那个端坐在唯一还算端正的太师椅上的人——忠顺王府长史官,周昌。他穿着簇新的四品文官补服,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着茶碗里的浮沫,脸上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猫捉老鼠般的快意。

“老太太,事到如今,识时务者为俊杰。”周昌放下茶盏,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满堂的哭喊与呵斥,“府上这些年的账目,尤其是替宫里采买的那几笔,还有……呵呵,薛家那笔‘皇商’的暗股,牵扯甚广。王爷的意思,只要老太太肯交个底,把该认的都认了,这‘欺君罔上、亏空国帑’的罪名,未必不能只落在几个管事奴才头上,保全府里的体面。”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面如死灰的贾政、浑身筛糠的王夫人、强作镇定却掩不住眼底慌乱的王熙凤,“比如,政老爷的顶戴,宝二爷的前程,凤哥儿那精明强干的丈夫……总能保住一二。”

“呸!”贾母猛地啐了一口,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周昌,“狼心狗肺的东西!我贾家一门忠烈,伺候过三代君王!如今遭了小人构陷,天日昭昭,自有公论!想让我老婆子攀诬构陷,屈打成招?休想!” 她气急攻心,一阵剧烈咳嗽,几乎背过气去,全靠身边婆子支撑才未倒下。

“母亲!”贾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儿子……儿子不孝!连累母亲受此大辱!求母亲……求母亲暂且……”他心如刀绞,忠孝难全,巨大的恐惧和屈辱几乎将他撕裂。

“住口!”贾母厉声打断,声音虽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贾家的脊梁骨,还没断!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好一个宁为玉碎!”周昌脸上的假笑瞬间消失,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叮当作响,“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他厉声喝道,“给我仔细地搜!从老太太的库房开始!一针一线,一砖一瓦,都给我翻个底朝天!我倒要看看,这‘一门忠烈’的贾府,藏着多少见不得人的东西!”

早已虎视眈眈的锦衣卫和番子们如同得了号令的恶犬,轰然应诺,冲向荣禧堂后那层层叠叠的库房重地。沉重的铁锁在利斧下应声而断,厚实的樟木门板被暴力撞开。

霎时间,珠光宝气刺人眼目!成箱的金锭银锭、堆积如山的绫罗绸缎、巧夺天工的玉器古玩、罕见的西洋自鸣钟、整匣整匣的东珠南珠、名贵的紫檀黄花梨家具……无数象征着贾府百年富贵与权势的珍藏,被粗暴地拖拽出来,在火把下曝露无遗。

一个校尉兴奋地捧着一尊尺余高的羊脂玉观音像跑到周昌面前:“大人!您看这个!上好的和田籽料!”

周昌眼皮都没抬,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登记造册!”

另一个番子从库房深处拖出一个沉重的包铁紫檀木箱,撬开锁,里面竟是满满一箱泛黄的地契、房契、借据。“大人!暗账!找几张匆匆扫过,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意:“好,好得很!贾存周(贾政表字),这就是你所谓的‘一门忠烈’?私占官田,放印子钱,包揽诉讼……桩桩件件,铁证如山!给我带走!连同这老虔婆一起,押入诏狱候审!”

“母亲!”贾政目眦欲裂,挣扎着要扑过去,却被两个如狼似虎的番子死死按倒在地,脸贴着冰冷肮脏的地砖,屈辱的泪水混着尘土淌下。

王夫人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晕厥过去。王熙凤脸色惨白如鬼,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完了,一切都完了!百年望族,簪缨世家,就在这一夜,被彻底扒光了华美的外衣,露出内里早已腐烂流脓的疮痍,赤裸裸地暴露在寒风与世人的唾骂之中。

第三折 断雁分飞泪眼枯

西角门的值房,本是供守夜仆役轮换休息的简陋所在,此刻却成了临时关押女眷的囚笼。

冰冷的青砖地面散发着潮气和霉味,几盏昏暗的羊角灯挂在斑驳的墙壁上,勉强照亮这方狭小、拥挤、弥漫着绝望气息的空间。

贾府的女眷,上至邢夫人、王夫人(刚刚被救醒)、王熙凤,下至李纨、尤氏、薛姨妈、三春姐妹以及各自的大丫鬟们,几乎都被驱赶到了这里。

钗环散乱,衣衫不整,平日里养尊处优的贵妇小姐们,此刻挤作一团,瑟瑟发抖,压抑的哭泣声和粗重的喘息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悲鸣。

黛玉被推进来时,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她强撑着站稳,目光在昏暗中急切地搜寻。角落里,薛宝钗正扶着面色惨白、眼神空洞的薛姨妈,低声安慰着什么。

探春紧紧搂着浑身发抖的惜春,紧抿着嘴唇,努力维持着镇定。迎春则痴痴呆呆地缩在李纨身后,如同失了魂的木偶。王熙凤独自靠墙站着,头发散乱,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盯着门口的方向。

“林妹妹!”一个带着哭腔的熟悉声音响起。黛玉循声望去,只见史湘云挤开人群扑了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湘云往日红润的苹果脸此刻毫无血色,鬓发散乱,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嘴唇哆嗦着:“林姐姐,这可怎么办?宝哥哥呢?老太太呢?他们……他们会不会……”后面的话被恐惧噎住,化作更汹涌的泪水。

黛玉反手紧紧握住湘云冰凉的手,想给她一点力量,却发现自己同样抖得厉害。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云儿,别怕……总会……总会过去的……”这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过去?怎么过去?”一个尖利刻薄的声音响起,是邢夫人。她头发蓬乱,衣衫被扯破了一角,脸上还带着被推搡时留下的红痕,此刻像找到了发泄口,怨毒的目光死死钉在黛玉身上,“都是你这个丧门星!自打你进了这府里,就没一件好事!克死了爹娘还不够,如今连整个贾府都被你克得抄家灭门了!扫把星!祸害!”

这恶毒的诅咒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黛玉心里最脆弱的地方。她身子猛地一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胸口剧烈起伏,一阵腥甜涌上喉头,又被她死死咽了下去。周围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她身上,有惊疑,有恐惧,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同。

“大伯母!”探春霍然起身,挡在黛玉身前,小小的身躯挺得笔直,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事到如今,说这些诛心之语有何用?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林家表妹清清白白,何曾做过半点对不起贾家之事?眼下大难临头,不思同舟共济,反而攀咬内讧,岂不更让外人看了笑话,坐实了那些莫须有的罪名?”

探春的话掷地有声,让邢夫人一时语塞,也让周围窃窃私语的声音小了下去。王熙凤也冷冷开口:“三丫头说得在理。如今刀架在脖子上,咱们自己人再乱咬,那才是真真死无葬身之地!”她凌厉的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丝残余的威压。

值房内陷入一种更加压抑的沉默,只有外面传来的呵斥声、哭嚎声、翻箱倒柜的破坏声,如同背景的丧钟,一声声敲在每个人心上。

黛玉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浑身脱力。

探春的维护让她心头微暖,但邢夫人那淬毒的诅咒和周围那些复杂的目光,却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她的皮肉骨髓。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翻江倒海的眩晕和撕心裂肺的咳意。宝哥哥……你在哪里?老太太在哪里?你们……可还安好?

第四折 铁窗冷月照伶俜

诏狱。这两个字本身就如同带着血腥的铁锈味和阴森的寒气。关押男丁的地方,比西角门值房更加阴暗、潮湿、肮脏。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血腥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恐惧与绝望的恶臭。粗如儿臂的木栅栏将巨大的牢房分割成一个个狭窄的囚笼。地上铺着发霉发黑的稻草,角落里放着散发着恶臭的便桶。

贾赦、贾政、贾琏、贾环、贾兰等贾府男丁,连同贾珍、贾蓉等宁国府一脉,几乎都被关押在此。

他们或瘫坐在污秽的草堆上,目光呆滞;或如困兽般在狭小的囚笼里焦躁踱步;或蜷缩在角落,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宝玉被单独关在一个稍小的囚室。他身上的锦袍早已在拉扯中撕裂,沾满了尘土和不知名的污迹。脸上带着擦伤,额角有一块青紫的肿起。

他背靠着冰冷滑腻的石墙,蜷着腿,双臂紧紧抱着膝盖,将头深深埋了进去。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巨大的茫然。

脑海里一片混乱,如同被狂风搅碎的湖面。白日里那铺天盖地的喧嚣、粗暴的呵斥、器物碎裂的刺耳声响、祖母那声嘶力竭的“宁为玉碎”、父亲被按倒在地时屈辱的泪水、母亲晕厥时苍白的脸、凤姐姐那淬毒般的眼神……还有,他最最揪心的,黛玉被拖走时那单薄如纸的身影和绝望的回眸……无数碎片化的画面和声音疯狂地冲击着他的神经,让他头痛欲裂,几欲呕吐。

“林妹妹……林妹妹……”他无意识地呢喃着,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浓重的哭腔。她现在怎么样了?那些如狼似虎的番子会不会伤害她?她身子那样弱,受不受得住这样的惊吓和屈辱?她咳疾有没有再犯?会不会……会不会像邢夫人说的那样,被当成“祸水”……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进脑海,宝玉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不会的!不会的!”他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头,试图驱散那可怕的想象。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让他混乱的思绪稍稍回笼一丝清明。他大口喘着气,像离水的鱼。黑暗中,只有隔壁囚室传来贾珍断断续续、带着酒气的咒骂声,还有远处刑讯室隐约飘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惨叫。

冰冷的月光,吝啬地从高墙上那方小小的、布满铁栅的气窗斜射进来,在地面的污秽上投下一道惨白的光斑。这微弱的光,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更衬出这牢狱的阴森与绝望,如同地狱投来的一瞥。宝玉看着那道光,只觉得彻骨的寒意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头顶。

曾经大观园里的花团锦簇、诗酒风流、无忧无虑,此刻都成了遥不可及、恍如隔世的幻梦。那些被他摔过的玉、撕过的扇子、焚过的诗稿……曾经自以为是的叛逆和痛苦,在眼前这真实的灭顶之灾面前,显得何其幼稚可笑!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这个“富贵闲人”,在这冰冷残酷的世道面前,是多么的无力、渺小、不堪一击!巨大的悔恨和自责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如果他不是那么不谙世事,如果他早些留意到府里那些不堪的勾当,如果他能为祖母、为父亲分担一点点……是不是……是不是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是不是就能……护住他的林妹妹?

“嗬……嗬……”压抑不住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宝玉将脸深深埋进膝盖,瘦削的肩膀剧烈地抽动着,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浸湿了破烂的衣襟。在这绝望的铁窗冷月之下,曾经衔玉而诞、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宝二爷,终于尝到了命运最苦涩、最残酷的滋味。

第五折 暗流涌动藏生机

荣国府被查抄的惊雷,瞬间炸翻了整个金陵城。昔日门庭若市、车水马龙的宁荣街,此刻被兵丁封锁,一片死寂。然而,在这表面的死寂之下,暗流却汹涌澎湃。无数双眼睛,或同情、或惊惧、或幸灾乐祸、或冷静算计,都死死盯着这座轰然倒塌的豪门巨宅。

薛姨妈和薛宝钗被暂时放回薛家位于金陵的老宅,虽未被直接下狱,但也被严令不得离城,随时听候传唤。

薛家老宅的气氛同样凝重得如同铅块。薛姨妈自回来后就病倒了,躺在榻上,双目无神地望着帐顶,口中喃喃着“完了,全完了……蟠儿怎么办……”。薛蟠则像一头被关进笼子的暴躁野兽,在厅堂里焦躁地来回踱步,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忠顺王府和周昌。

“狗娘养的周扒皮!落井下石的畜生!当初求着我们薛家周转银子的时候,像条哈巴狗!如今……”他猛地一拳砸在红木桌案上,震得茶碗乱跳。

“哥哥!”宝钗端着一碗参汤进来,眉头紧锁,声音虽不高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冷静,“事已至此,光骂无益。眼下最要紧的,是想法子保全自身,看看……能不能为贾家周旋一二。”

“周旋?”薛蟠瞪圆了眼,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妹妹,“妹妹你吓糊涂了吧?那是抄家!是皇差!忠顺王府那老狗摆明了要往死里整贾家!咱们薛家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江!还周旋?拿什么周旋?拿咱们的脑袋去周旋吗?”

宝钗将参汤放在桌上,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萧索的庭院,声音低沉而清晰:“正因是皇差,才有一线之机。忠顺王府虽势大,却也非一手遮天。贾家罪名虽重,但‘欺君罔上、亏空国帑’八字,未必就铁板钉钉。账目可以造假,人证可以收买,但有些东西,他们未必查得干净,也未必敢全抖出来。”

她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薛蟠,“哥哥,我们家那些与贾家往来的账目,尤其是替宫里采办的那几笔‘暗账’,还有……存放在当铺和钱庄里的几笔‘干股’凭证,可都处置妥当了?”

薛蟠一愣,随即脸色微变:“这个……妹妹放心,老管家连夜都……都‘处理’了,该烧的烧,该藏的藏,绝查不到咱们头上!”

“那就好。”宝钗微微松了口气,但眉头并未舒展,“但这还不够。贾家倒得太快,我们薛家这些年与贾家盘根错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贾家被彻底钉死,我们薛家就算暂时脱身,也难逃秋后算账,商路断绝是迟早的事。”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哥哥,你立刻派人,带上足够的银票,分几路走。

一路去寻京中与我们交好的几位言官,尤其是那位素来与忠顺王府不睦的刘御史,探探口风,看能否上折子参忠顺王府一个‘挟私报复、罗织罪名’;一路去寻我们在内务府的关系,打听清楚,宫里对这事到底是个什么态度?皇上震怒是真,但未必就没有转圜余地,毕竟元妃娘娘还在宫里;还有一路……去寻北静王府的门路!北静王虽不管事,但地位超然,若肯说句话,或许能抵万钧之力!动作一定要快,要隐秘!”

薛蟠被妹妹这一连串的安排惊住了,看着宝钗那与年龄不符的冷静和深谋远虑,他第一次对这个妹妹生出一种陌生的敬畏感。他咽了口唾沫,重重点头:“好!妹妹放心,我这就去办!就算倾家荡产,也得……”

“不是倾家荡产,”宝钗打断他,声音冷冽如冰,“是保住薛家的根基!哥哥,记住,银子该花就花,但话要说得滴水不漏,绝不能授人以柄。我们……是在‘协助’朝廷查清真相。”她走到桌边,拿起那碗已经微凉的参汤,“母亲那里我去照看。哥哥,快去吧,时间不等人。”

薛蟠看着妹妹沉静的侧脸,重重应了一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宝钗端着参汤,却没有立刻走向母亲的房间。

她独自站在空寂的厅堂里,望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刚才的冷静和条理仿佛耗尽了她的力气,一丝深深的疲惫和忧虑爬上眉梢。她想到了狱中的宝玉,想到了被关押的黛玉,想到了整个风雨飘摇的贾府。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薛家这艘船,又能在这惊涛骇浪中支撑多久?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纷乱。现在,不是软弱的时候。她必须撑住,为了薛家,也为了……那渺茫的一线生机。

第六折 隔墙难语慰凄凉

诏狱深处,死寂与绝望如同浓稠的墨汁,几乎要将人溺毙。宝玉蜷缩在冰冷的墙角,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天,或许只有几个时辰。

饥饿、寒冷、恐惧和对黛玉刻骨的思念,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他的身心。隔壁贾珍的咒骂早已变成了断断续续的鼾声和呓语,夹杂着浓重的酒气。远处刑讯室的惨叫也停歇了,换来一种更令人窒息的、死一般的沉寂。

突然,一阵轻微却清晰的叩击声,从身后的石墙传来。

笃…笃笃…笃…笃笃笃

这声音在死寂的牢狱中显得格外突兀。宝玉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面粗糙冰冷的石壁。不是幻觉!那叩击声带着某种规律的节奏,断断续续,却又异常执着地重复着。

是谁?是狱卒?还是……隔壁的难友?宝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他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极其轻微地,用指节在冰冷的石壁上回应了一下。

笃。

墙那边的叩击声停顿了一瞬,随即,更加清晰、更加急促地响了起来!笃笃!笃笃笃!仿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确认。

宝玉的心脏狂跳起来,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让他浑身血液瞬间冲上头顶!他几乎是扑到墙边,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粗糙的石壁上,用尽全身力气,压低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浓重的哭腔,试探地唤了一声:“林……林妹妹?”

叩击声骤然停止。墙那边陷入一片死寂。

宝玉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难道……是错觉?是绝望中的幻听?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瞬间,一阵极其微弱、如同蚊蚋、却清晰无比地穿透厚重石壁的咳嗽声,轻轻传了过来!那咳嗽声是那样熟悉,那样揪心,带着压抑不住的痛苦和虚弱!

是黛玉!真的是她!

巨大的狂喜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瞬间冲垮了宝玉连日来筑起的绝望堤坝!他猛地捂住嘴,堵住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哽咽,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他从未觉得这冰冷肮脏的墙壁如此亲切!

“林妹妹!林妹妹!是你吗?你怎么样?你还好吗?” 他语无伦次,声音压得极低,却充满了狂喜和急切的担忧,每一个字都带着颤抖。

墙那边沉默了片刻。接着,更加清晰、更加用力、带着某种坚定意味的叩击声再次响起:笃!笃!笃!像是在回应他的呼唤,更像是在告诉他:我在!我还活着!

这简单的叩击,胜过千言万语。宝玉泪流满面,将额头紧紧抵在冰冷的石壁上,仿佛这样就能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

他急切地、语无伦次地低语着:“林妹妹,别怕!别怕!我在!我在你旁边!你一定要撑住!好好吃药,别冻着……外面……外面一定会有办法的!宝姐姐她们……老太太……她们一定在想办法救我们出去!你听见了吗?一定要撑住啊!”

墙那边,回应他的,依旧是那坚定而熟悉的叩击声,笃笃笃,笃笃笃……一声声,敲在他的心上。

每一次叩击,都像注入一股微弱却顽强的暖流,驱散着蚀骨的寒意和无边的绝望。虽然无法交谈,虽然隔着一堵冰冷的石墙,甚至无法确认彼此的确切位置,但这穿越黑暗与囚笼的回应,却成了支撑他们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在这人间地狱般的诏狱深处,两颗饱受摧残的心,靠着这微弱的声响,紧紧贴在了一起,汲取着彼此活下去的力量和勇气。

第七折 残烬犹存待星芒

查抄的狂风暴雨持续了整整三日三夜。当最后一批查封的箱笼被贴上封条、装上沉重的马车拉走,当最后一名凶神恶煞的番子撤出宁荣街,留下满地狼藉和一片死寂时,整个贾府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生气,只剩下断壁残垣和无声的呜咽。

昔日雕梁画栋的府邸,如今门窗洞开,如同被挖去了眼珠的骷髅;庭院里名贵的花木被践踏得七零八落;抄手游廊的朱漆剥落,露出腐朽的木芯;假山倾颓,池水污浊,漂浮着杂物和死鱼。

偌大的府邸,只剩下一些无处可去的老仆和签了死契的家生子,如惊弓之鸟般瑟缩在未被完全捣毁的下人房里,守着残存的微薄口粮,眼神空洞地望着这满目疮痍的家园。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味、焦糊味和一种破败死亡的气息。

西角门的值房早已人去房空。女眷们在被反复盘问、登记造册后,暂时被放回各自残破的院落,但仍被严令不得离府,形同软禁。

潇湘馆内,书架倾倒,书籍散落满地,被踩踏得污秽不堪;黛玉心爱的琴被砸断了琴弦;药罐翻倒,药渣泼洒一地;那方绣着并蒂莲的旧帕子,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砖地上,沾满了灰尘和不知是谁的脚印。

黛玉被两个面无表情的婆子“送”回来时,已是心力交瘁,摇摇欲坠。紫鹃扑上来扶住她,主仆二人看着这劫后余生的“家”,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紫鹃强忍着悲痛,草草收拾出一块能坐的地方,扶着黛玉坐下,又手忙脚乱地去寻还能用的炭盆和热水。

黛玉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身体的虚弱和精神的巨大创伤让她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冰冷。狱中那三日,如同一个漫长而黑暗的噩梦。

冰冷、饥饿、污秽、粗鲁的盘问、同室女眷压抑的哭泣和绝望的呻吟……还有,隔壁那堵冰冷石壁上传来的、支撑着她没有彻底崩溃的叩击声……宝哥哥,他还好吗?他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被放回了那个同样破碎的怡红院?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紫鹃警惕地抬头望去。只见袭人穿着一身半旧的灰布袄裙,头发简单挽着,形容憔悴,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布包,像做贼一样飞快地溜了进来。

“林姑娘!紫鹃!”袭人看到黛玉的模样,眼圈瞬间红了,声音带着哭腔。

“袭人姐姐!”紫鹃又惊又喜,连忙迎上去,“你怎么来了?外面……”

“看守换班,我偷溜过来的,不能久留!”袭人语速极快,将手里的小布包塞给紫鹃,“快!这里有点干净的白米,一小块红糖,还有……还有二爷偷偷让我带给林姑娘的!”她说着,从怀里摸索出一个更小的、用帕子仔细包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递给黛玉。

黛玉颤抖着接过。那帕子,是宝玉常用的松花色素绢帕。她一层层打开,里面竟是一小截焦黑的木炭,还有一张折叠得极小的、边缘被撕得参差不齐的纸片。纸上,是宝玉用木炭写下的、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的几行字:

妹安否?万珍重!墙虽冷,心犹热。残烬在,待星芒。切切!

字迹粗粝,却带着滚烫的温度,瞬间灼痛了黛玉的指尖,也烫化了连日来冻结在她心头的寒冰。

残烬在,待星芒……宝哥哥!她的眼泪再也无法抑制,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粗糙的纸片上,迅速晕开了那炭黑的字迹,却晕不开其中蕴含的、磐石般的信念和深沉的情意。

“二爷他……还好吗?”黛玉哽咽着问,声音嘶哑得厉害。

袭人用力点头,眼泪也落了下来:“还好,还好!就是瘦得厉害,一直担心姑娘。他被送回怡红院了,那边也……唉,跟这里差不多。看守得严,暂时出不来。

姑娘,二爷让您一定保重身体!他说……他说只要人在,就还有希望!老太太……老太太暂时被圈禁在荣庆堂后院佛堂,琏二奶奶在照应着,性命无虞!府里还有些老人在,偷偷接济着,一时半会儿饿不死。姑娘,您千万要撑住啊!二爷说……残烬在,待星芒!他等着您!我们都等着!”袭人的话又快又急,带着一种绝境中迸发出的力量。

黛玉紧紧攥着那张浸透了泪水的纸片,将那截小小的木炭紧紧贴在胸口,仿佛汲取着宝玉残存的体温和力量。窗外,天色依旧阴沉,寒风依旧凛冽。

但这一刻,在这劫后余生的废墟之上,在那焦黑的木炭和歪扭的字迹之中,在那句“残烬在,待星芒”的誓言里,一丝微弱却无比顽强的生机,如同深埋于灰烬之下的火星,在绝望的深渊边缘,悄然复燃。

百年荣华,终成焦土。然而只要人还在,心不死,那灰烬深处蕴藏的点点星火,便终有燎原之日,等待着破晓时分那一道刺穿黑暗的熹微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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