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巧巧追到药房，老郎中正将萤骨花碾入石臼：“此花生于腐尸之地，以蛊虫为食。“他突然抬头，“丫头，你从哪找来的？“
“北坡乱葬岗。“余巧巧添了把柴火，“师父，这花真能解百毒？“
药杵声戛然而止。老郎中望着蒸腾的药雾：“世间至毒往往生于至秽，至纯往往藏于至浊。“他忽然将药汁泼向窗外，“就像那小子，看着冷心冷肺，心里头。“
余巧巧顺着望去。晏陌迟立在梅树下，肩头落满新雪，正将康婶硬塞的鸡腿分给野猫。察觉到视线，他忽然抬眼，眸中映着跳动的灶火。
雪粒子扑在窗纸上沙沙作响。余巧巧摸着腕间金线，忽然想起贺锦澜的锦囊。拆开竟是半块玉珏——正是原书里晏陌迟的定亲信物。
药炉“噗“地窜起蓝火，老郎中幽幽道：“情蛊情蛊，无情不蛊啊。“
灶膛余烬映着元宝冻皴的脸，白面馍烫得指尖发红也不肯撒手。他掰开馍馍往豁口陶碗里舀肉汤，油星子顺着指缝滴在补丁裤上：“巧巧姐快尝尝，我特意留的肋条肉！“
余巧巧就着炕沿咬下一口，麦香混着肉汁在舌尖化开。元宝立刻把陶碗推过去：“汤里搁了野葱末！“他袖口还沾着灶灰，那是今早帮康婶掏炉膛蹭的。
“骡棚顶的蜘蛛网都是元宝扫下来的。“康婶往晏陌迟碗里添了勺腌芥菜，“这孩子天不亮就举着鬃毛刷子，栅栏缝里的陈年污垢都被抠得干干净净。“她忽然压低声音，“前日二旺他娘来说亲，元宝抱着草料叉说要给你守院子。。“
“康婶！“元宝耳尖红得要滴血，抓起馍筐往晏陌迟跟前递：“先生再添个馍？夹辣酱还是腐乳？“眼珠子却黏在对方筷尖上——晏先生碗底还剩两口粥呢。
晏陌迟慢条斯理搅着稀粥：“踏雪如今在先锋营。“他瞥见少年骤然发亮的眸子，“梅将军说它认旗号的本事，抵得上三个斥候。“
“那它还记得咱们村口的歪脖子柳么？“元宝攥着草料叉比划，“上回它啃树皮。。“
“食不言。“晏陌迟敲了敲炕桌。元宝立刻噤声，扒饭时偷瞄余巧巧腕上的红头绳——那是用踏雪鬃毛编的。
康婶收拾碗筷的动静惊醒了打盹的狸花猫。元宝蹭地蹿下炕：“我去喂鸡！“却被晏陌迟拎着后领提回来：“《千字文》注疏可抄完了？“
“先生不是说后日交。。“元宝瞥见余巧巧揉眼睛，突然福至心灵：“姐夫！“这声喊得又脆又亮，惊得房梁扑簌簌落灰。
余巧巧手一抖，竹箸掉进酱碗。晏陌迟捻着筷子的手顿了顿，青瓷勺在粥碗划出个涟漪：“你唤我什么？“
“姐夫啊！“元宝豁出去似的爬上炕柜，掏出珍藏的松子糖，“巧巧姐教我认草药，您教我念书，可不就是。。“他瞄见晏陌迟唇角微翘，胆子更肥了：“等开春给姐夫做新鞋！“
康婶噗嗤笑出声：“我说这小子最近老往皮货铺钻！“她故意抖开针线筐里的靛蓝布头，“这颜色衬晏先生倒是正好。“
余巧巧踢到炭盆烫了脚，慌慌张张要下炕：“我去看看腌菜坛。。“
“不急。“晏陌迟突然握住她脚踝，粗布袜还沾着泥点，“元宝方才说《千字文》注疏。。“
“姐夫！“元宝扑过来拽他衣袖，“我给您捶腿！“小拳头雨点似的落在晏陌迟膝头，眼睛却瞟向窗台沙漏——再拖两刻钟就到熄灯时辰了。
晏陌迟任由他捶打，从袖袋摸出本《声律启蒙》：“既然精力旺盛，把卷一背了再睡。“
元宝瞬间蔫成霜打茄子，忽然灵机一动：“巧巧姐说今晚要教我认星图！“说着就要往余巧巧身后躲，却被拎着衣领按回炕桌。
油灯爆了个灯花，元宝抓耳挠腮地背“云对雨，雪对风“。余巧巧借着纳鞋底偷瞄晏陌迟，发现他正用朱笔在《农政全书》上批注，袖口磨破的补丁还是她上月缝的。
更漏滴到戌时三刻，元宝脑袋小鸡啄米似的往书卷上栽。晏陌迟合上书册：“今日就到。。“
“姐夫最好了！“元宝瞬间清醒，泥鳅般滑下炕沿，“我去给踏雪添夜草！“话音未落人已蹿到院中，惊得鸡窝扑棱棱响。
余巧巧扯住晏陌迟袖角：“你方才为何不否认？“
“否认什么？“晏陌迟拢住她生冻疮的手，“元宝喊了十七声姐夫，我应下又如何？“他指尖划过她掌心厚茧，“总归婚书还在箱底压着。“
窗外忽然传来元宝的惊呼，两人疾步出去，见少年举着灯笼照向马槽——去年踏雪啃过的木桩，今夜竟冒出新芽。
……
晨雾还未散尽，土地庙前的香炉已腾起青烟。元宝攥着皱巴巴的课业纸追到院门口，正撞见晏陌迟玄色衣角掠过门槛。
“先生！“他急得直跺脚，“再多给半个时辰成不？“
晏陌迟回身抽出戒尺，在掌心敲了敲：“辰时末刻交不上，你与二旺他们。“话未说完，元宝已一溜烟蹿回书案，墨汁溅了满脸。
余巧巧端着药碗从灶房出来，瞧见小童抓耳挠腮的模样，故意将戒尺拍在窗棂上：“昨儿逮鱼摸虾的劲头哪去了？“
“巧巧姐救命！“元宝蘸着墨汁画符似的写字，“先生说《千字文》要抄三遍。“
“该！“余巧巧戳他脑门，“前日让你温书，偏要带人掏鸟窝。“话虽如此，还是往他嘴里塞了块饴糖。
老郎中在药房摔了三个陶罐后，晏陌迟的汤药总算熬成。余巧巧掀帘进屋时，正见他赤着上身伏在榻上，肩胛骨随着银针颤动，像只濒死的蝶。
“萤骨花配好了？“晏陌迟嗓音沙哑。
“师父说还差一味药引。“余巧巧将汤药吹凉，“七日内若寻不到。“
窗外忽然炸响爆竹声，惊飞了檐下麻雀。元宝举着柳条冲进来：“祭典要开始啦！“
土地庙前人头攒动，康婶特意给晏陌迟备了藤椅。余巧巧望着他苍白的指节扣住扶手，忍不住低语：“撑不住就。“
“怕我砸了你的场子？“晏陌迟挑眉，“余老板要带全村种频婆树，这等大事。“他突然闷哼，冷汗顺着下颌滴在青石板上。
祭旗扬起时，村长老窦的铜锣敲了三响。余巧巧刚要上前，袖口忽然被扯住。戚大嫂指甲几乎掐进她肉里：“巧丫头，现在说？“
“正是时候。“余巧巧踏上香案旁的磨盘，迎着春风扬起声调，“各位叔伯婶子！今春咱们不种粟米——“
“种果子？“人群里炸开锅。赵铁匠抡着烟杆嚷道：“果子能当饭吃？“
余巧巧举起契约文书：“京城福满楼订了三年契，每斤频婆果二十文！“她展开舆图，“后山五十亩荒地，愿意入伙的按手印！“
“二十文？！“戚大嫂尖叫着挤到最前，“我按！我按十个指头印！“
晏陌迟望着在磨盘上比划的倩影，唇角泛起苦笑。那日她冒雪采药，发梢结着冰碴也要护住萤骨花的模样，与此刻重叠成灼人的光。
“余老板！“李寡妇突然举手，“我家三亩水田能改种不？“
“不可！“老窦急得跺脚，“粮田是命根子。“
争执声渐起时，晏陌迟撑着藤椅起身。戒尺敲在香案上“铛“的一声，满场霎时寂静。
“频婆三年挂果。“他指尖划过舆图，“头两年可间种苜蓿养地，苜蓿喂猪，猪粪肥田。“苍白的脸转向余巧巧，“余老板，是这样么？“
余巧巧怔住。这分明是她昨夜与老郎中商议的细节。
“对对！“她猛然回神，“苜蓿种子我出！养猪的银钱。“
“我垫付。“晏陌迟解下玉佩抛给老窦，“去钱庄支二百两。“
人群沸腾了。赵铁匠的烟杆掉进香炉，溅起一片火星。余巧巧隔着攒动的人头与晏陌迟对视，春风卷着桃瓣落在他肩头，像极了那年喜轿前的落红。
祭典散时，元宝举着沾满印泥的文书跑来：“巧巧姐！四十七户按了手印！“
余巧巧正要接，忽听药房传来巨响。老郎中举着药杵冲出来，白须上沾着诡异的蓝粉：“成了！七叶鬼箭羽做药引，成了！“
晏陌迟突然剧烈咳嗽，指缝渗出血丝。余巧巧扶住他时，摸到腕间金线烫得惊人。
“今夜子时解毒。“老郎中往丹炉添了把炭火，“成则生，败。“话音被余巧巧瞪了回去。
月色漫过窗纸时，药房飘出奇香。余巧巧攥着《毒经》守在门外，忽然听见晏陌迟低唤：“巧巧。“
她冲进去时，正见晏陌迟咬破指尖，将血滴进药碗。老郎中癫狂大笑：“情蛊情蛊，以情为引！原来如此！“
余巧巧望着碗中盘旋的金线，忽然想起原书那段——“摄政王以心头血饲蛊，终得与命定之人同生共死。“
子时的更鼓响了。
寒风卷起晒谷场的草屑，余巧巧踩着夯土台边的冰碴子站定。台下裹着羊皮袄的村民们跺着脚，呵出的白气融进暮冬的残阳里。
“去岁收完最后一茬麦，总有人扒着我家篱笆数麦垛。“她解下腰间草绳系着的布包，露出里头的枯枝，“二旺娘说我家要改种番椒，三叔公猜是西域来的金瓜——“枯枝啪地甩在石磨上，“今儿就告诉大伙，来年种这个！“
人群嗡地炸开锅。张铁匠抻着脖子嚷：“这不就是烂树杈子么！“他媳妇拧他腰眼：“傻货，没瞧见枝头还有芽苞？“
“这叫频婆果。“余巧巧掰开枯枝断面，乳白汁液顺着指缝滴落，“西域商队带进来的稀罕物，在咱们北地比麦子还耐寒。“她故意顿了顿，“听说京城贵人办诗会，一盘果子值半吊钱。“
老窦叔拄着枣木拐挤到前排，鞋底还粘着鸡粪：“二十年前跑镖时见过！“他敲着磨盘震落冰渣，“青州节度使府里就种了两棵，秋日里红彤彤挂满枝头，跟灯笼似的。“
余二爷把烟锅往梆硬的冻土上磕：“说得玄乎，咋不见县里集市有卖？“
“你当这是萝卜白菜？“老窦叔瞪起三角眼，“西域人把着树苗要价二两银一株，够买半亩上等田！“他忽然指向人群外的晏陌迟，“不信问晏先生，他读的书多。“
晏陌迟正往草垛上铺狼皮褥子，闻言抬头：“《齐民要术》有载，频婆果宜植于沙壤，耐旱抗风。“他指尖划过枯枝芽苞，“若嫁接得法，三年可挂果。“
“听见没！三年！“余二爷的旱烟杆直哆嗦，“三年不种粮，全村喝西北风？“
人群骚动起来，几个裹着补丁棉袄的汉子扭头要走。戚大嫂急得扯余巧巧袖口：“快说树苗不要钱的事！“
余巧巧反手抓住欲溜的赵四：“四叔上个月还赊我半袋麸皮，不想听听怎么还债？“在众人哄笑中抖开契纸：“愿种频婆果的，树苗白给！“
“白给？“王寡妇挤到最前头，头顶的蓝布巾沾着草料，“莫不是要我们签卖身契？“
“契约写着呢——“余巧巧将纸卷抛给识字的老秀才，“挂果前每亩地每年交三成收成抵苗钱，挂果后改收两成。“她忽然指向要溜的余二爷，“若有人毁树转卖，得赔我十两银！“
康婶抱着汤婆子挤进来：“巧巧这是带着大伙挣体面钱呢！“她故意亮出手腕新打的银镯子，“去年跟着种药草，我连孙子的束修都攒够了。“
晒谷场突然安静下来。李木匠家的傻儿子掰着指头嘟囔：“三成。两成。“他爹一巴掌拍过去：“蠢货！总比种麦子交五成租子强！“
晏陌迟不知何时站在余巧巧身后，大氅边角的狼毛扫过她冻红的耳垂：“西跨院那株枯木，可是你拿频婆枝试嫁接的？“
余巧巧狡黠一笑，从布包底层掏出个陶罐。罐里泡着的枝条已生须根，芽苞绽出嫩绿：“开春就往村口老槐树上接，到时满树红果压枝，看谁还说我胡闹。“
暮色中最后几缕霞光染红契纸，二十几个手印歪歪扭扭地爬满纸面。离场的村民踩着薄冰嘎吱作响，不知谁家媳妇啐道：“等他们赔掉裤衩，咱再捡便宜树苗！“
余二爷蹲在碾盘后抽完三锅烟，突然把烟杆往腰里一别：“丫头，给我留两亩的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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