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那年,她成了北漂

丢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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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可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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盆,好大的盆,无边无尽似的。水很热,把毛巾撑得满满的,又一缕缕沁出来,淌过拧毛巾那双骨节粗大的手、顺着稍稍扭曲的食指,滴到李烨茴的头上。她头上都是膏状物,十分油腻。围着盆边的大人饶有兴致地打量她。他们说,头上的油是护发素,让你头发很顺的,梳起来不疼的。

刘炎炎又将膨胀的毛巾一巴掌拍在李烨茴背上,打太极般有节奏地擦抚,“洗干净了。你是北京人了。”--这话她是吻着李烨茴耳朵偷摸说的,因为王小红不爱听。

门铃响了,母亲去开门,“你来了。”

“我来了。”

李烨茴扭头望去,目光穿过爷爷的胯下,看到了他,她的父亲,那个王八蛋。李烨茴局促不安起来。她揣摩不透母亲的期待,不知该像狗一样扑上去,还是冷眼相待。她选择冷眼相待,毕竟她偷摸摸地骂他王八蛋那么久,一见面就亲热岂不是没了章法。而且,母亲告诉过很多遍李书的真实面目 -- 出轨,偷窃,欺骗,一个不折不扣的坏人。

李书为她带来一只巨大的毛绒狗。李烨茴很快忘记积郁的仇恨,用玩具的双腿抱住自己。大人们聊得热火朝天,现实想着法子把李烨茴从头到脚夸奖一番,后来母亲又时不时地指使她干这干那,“给英文说个早上好。”“五加二等于几?”李烨茴扭扭捏捏,因为父亲虽然笑着,但一脸悲伤。很快,她便人来疯起来,不仅回答了五加二,十以内的加减乘除她倒背如流。英文题回答得确实差点,但只要印象不深的地方自己奶声奶气地糊弄两口,大家还是像发现绝世奇才般为她喝彩。

她的大好未来已然被她们精心铺垫了……不,她的大好未来,就是他们的大好未来,从今以后,李烨茴就是张供他们任意发挥的白纸,为了能在这白纸上多加点自己的笔触,他们是下定决心要彼此斗争的。但现阶段还世界太平,他们一个个摩拳擦掌,都觉得自己人品比其他人更正直、性格也堪称完美,是唯一配得上成为这孩子人生导师的人。这也怪不得他们自恋,毕竟他们的一生,都在尊崇自己的意愿过活,也都颇有智慧地为自己每分每秒的行为举止附上哲学美感、与道义上的绝对正确。当然,他们眼中其他人都不太会是对的,就算是没那么糟糕,也是值得说道说道,而且要好好说道说道的。

在这些目光的注视下,李烨茴有点笑不出来了。奇怪的植物在心里扎根,但那只是瞬间的诡异,很快,她便恢复童真,完全地沉浸在和玩具狗的世界中去了。

大人们开始讨论正事,像是赡养费、学杂费、赞助费、还有户口。什么时候办户口,怎么办户口,谁先去,谁后去,开什么证明,找什么人,打点哪些关系,谁去开证明,谁去打点关系-- 说到这,不愉快开始逐渐蔓延。他们谁还都没调查过,又都觉得彼此应该早就调查清楚了。

王小红刚开始不以为然,“北京户口也没什么好的。我们武汉也是大城市。李烨茴一出生我都没想过给她办北京后。”

得知改户口的事对方还没查清楚,王小红又动了气,“你没搞明白干嘛叫我们大老远过来投奔你啊?户口多久办下来你也不知道,找谁去做你也没弄清楚,要是一两年都办不下来,孩子做了两年外地人,我告诉你,会有心理阴影的。”

李书吃惊地发现,分离一年多了,他依旧不敢反抗,“这不是就是个手续的事吗,开始办就行了。李烨茴离高考还远,高考之前大家都是一样的。” -- 要知道,在他的新家庭里,他可真的是称王称霸。

“什么一样的?每个学期多两千块的赞助费,能一样吗?你工资才多少啊?”

刘炎炎冲上前线给儿子挡了一枪,“小红,这赞助费我出,你们不用额外给。”

王小红冷笑,“哼,你出?遇到点事你都扛着,你儿子是不是男人呀。”

气氛冷下来。李烨茴脸埋在玩具狗肩上。她心疼奶奶。老人是善良的,说的话也是为大家好的。李烨茴不知道这次究竟是哪个标点符号招惹到母亲,但她心中那股子正义感真正觉醒。她想要保护她爱的人。可是一如既往,李烨茴这股子冲动也不过昙花一现--她的敌人太强大了,她再修炼上十年也不一定能怎样。她懊恼极了。奶奶一定生气了,会连带着她一同讨厌的。

然而,大人们很会选择性记仇。对于原则性问题,也会上一秒彼此短刀相见,下一秒就围坐餐桌碰杯了。刚刚的不愉快还在李烨茴稚嫩的心里磨着她,受害者奶奶就已然开始殷勤地重新为大家忙前忙后了。

餐桌上,李烨茴再次成了全场焦点。她像个牲口,给新主人表演自己咬合力多强、咀嚼起来多带劲、年轻的胃又可以怎样不间断工作。主人们都很满意。

刘炎炎专门给王小红炒了辣椒,专门放在王小红面前,谁都不能动,尤其是李烨茴,“小孩子不能吃辣椒,胃会烧坏的。”

听到这,李烨茴笑了,老人家,我这辈子吃的辣椒比你吃的米还多哩 -- 这样想着,她笑得前仰后合。王小红轻拍她的背,劝她冷静,“奶奶说得对,你不能吃。”

“可是我以前就……”她神采飞舞地想要讲讲她怎么在辣椒耐力赛中脱颖而出的。她和邻居小孩口含辣椒、谁先落泪谁就输。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的,在别人家吃饭就按别人的规矩来。”

李烨茴蔫了,那股子机灵劲也没了。刘炎炎不落忍。她用筷子尖粘粘辣椒汤汁,“你舔舔。”

李烨茴刚要舔,王小红又出场了,“妈,小孩子不能和大人用同一双筷子。小孩子免疫系统很弱,容易生病。她在家我都不让她用我的筷子的。”

“可是我儿子就是这么被养大的。”,刘炎炎反驳,但很快自己的脚就被李书碰了下 -- 她才明白,她又让儿子暴露在王小红的聚光灯下了。她连忙改口,“不过你说得也对,我以后不让她用我筷子。”

除了这场小插曲,整顿饭还算其乐融融。王小红讲着她在原公职是如何表现出色的,在和领导博弈中又是如何英勇无畏。她两袖清风、年轻气盛、雷厉风行、仕途明亮,她身边的人爱她敬她也惧她--对此,她是颇为得意的,“那条街,不管十几岁的还是六十几岁的,都找我帮忙过,所以都满怕我把给他们的再收回去。”同时,她又像个恨铁不成钢的母亲,保护着身边的人,她帮亲朋好友出头,在一场场官司中赢来多一平米的房产,在每个争执现场挺身而出、像小辣椒样口才飞扬、替弱者冲锋陷阵、半个城市的人都是她的朋友,所以她总能在问题陷入僵局时引入关键人脉,毫不犹豫地、也不当回事地,“我做这些不求回报的,总得有人帮他们。”而她就是那不可替代的关键人选。

王小红不需要人们回报。她对财富没有欲望,至少欲望不强,够母女糊口就好,逢年过节收到的鸡鸭鱼肉也一并分给邻居。她有着极好的声誉,人品极正……当然,她脾气确实大了点,可是人无完人,她不想苛求自己的一生,就是想要有啥说啥、无所畏惧的。如果有人能力比她强、又比她性格好,那倒是可以两个人打擂一番,但是性格好的人定会被她数落个体无完肤。对此她是胜券在握的。况且她说的哪一句没有道理?都是金句、是值得时间考锤的真相,就算是表达态度不佳,那也是为了让真相听起来更像真相、真理听起来更像真理。

这不是三个北京人第一次听她的事迹。他们重温了王小红的威风,也成功地明白,李烨茴有个无所不能的母亲,会在今后的日子随时替她主持公道。而且,他们可没资格想自己的出手相助是什么值得被感激的事,他们对小女孩的想念,导致这母亲在人生光景大好时放弃一切、背井离乡,所以,他们还欠着王小红极大极大的人情。

李烨茴上学第一天,就交到朋友。那是她的同桌,一个女孩,自称白帆,全名牛白帆。李烨茴一重复“牛白帆”,她就生气,气到眼泪打转,鼻翼煽动,“你不要这样叫,真的很难听。”

李烨茴一下子玩开心了,继续叫着,“为什么不能叫,你就是牛啊、牛啊、牛白帆啊。”

女孩生气了,甩张臭脸给她看。李烨茴才不吃这套。她其实挺想和白帆做朋友的,她也知道自己好像做了什么过分的事,但她就是不能吃这套。李烨茴于是甩了张更臭的脸。两个人杠着,谁也不给对方台阶下。

第一节课是数学。数学老师好巧不巧地也姓牛。他自我介绍完,李烨茴笑了,音量控制得刚刚好,心里带着些不算邪恶的坏心。白帆脸色又白了。她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离小石头墩子一样又肉又瓷实的李烨茴远远的。

牛老师教大家数数,“这个是什么呀,同学们?”

“一!”

“这个呢?”

“二!”

“这个?”

“二百五!”,这个新成立的班级爆发了他们第一场笑声。

有些孩子心里还不懂权威是什么,笑声像鸭子,嘴巴张得老大,像公鸡打鸣;有些孩子一看被送来前就已被千叮咛万嘱咐,正襟危坐、眼帘低垂,眼珠子却极精明地四处瞟着;而那些早已神游千里的人,他们的心还在天边腾云驾雾,对这小插曲浑然不知。李烨茴属于第一种。她笑得比谁都夸张。对于那个大喊二百五的人,她心里佩服死了--如果做那件事的人是我就好了。

“谁说的二百五?”,牛老师笑眯眯地望着孩子们。

大家眼里喷着兴奋的火花,四处寻找那天才少年。

“谁说的?”,教鞭在黑板上磕了几下,“站起来。不要耽误大家上课。”

教室晴转阴。

“他……他……”

李烨茴往旁边一瞟,教室另一头的精瘦男孩悄悄竖起手指,指着自己棕熊般强壮的同桌,嘴里念念有词。那棕熊也是个捣蛋鬼的面相,揪住瘦猴那摇摆的手指,直接撅到天上去,只听一声惨叫,“老师,他打我!”

棕熊被叫起来了。他看着满不在乎,嘴里好像嚼着什么。

“王思能,你在吃什么?吐出来。”,牛老师走过去,脸色很沉。

这男孩还是扬着脸,但脸蛋上飘起两朵红云,“我在吃指甲。”,王思能把自己山沟沟般起伏的指甲尖给老师看。

牛老师摸出纸,“快吐出来,不要把嗓子拉坏了。”

王思能喉咙一动,嘴里的东西就被咽下去了。

牛老师把纸往桌上一拍,“刚才是你喊的二百五?”

王思能点头。

“为什么?”

“好玩呗。”

“好玩?那你再喊几声给我们听,我也觉得挺好玩的。”

王思能不吭声。他头扬得高,嘴巴抿着、挤出上扬的弧线。一对肥耳朵又肉又招风,奶奶说了,这是有福气的人。

孩子们沉默了。他们害怕又好奇地体会着这无声的拉锯战。大人驯服孩子的场景他们经历过无数次,却极少亲眼看别人受难。他们紧张着,想让王思能也脱离苦海,但却也忍不住期待他以另一种方式脱离苦海,不用道歉、不用落泪、不用说那些违心的“下次不会”的承诺……最好像个传奇般的,和老师杠起来。不过他们知道,就算杠,他也不会赢的,不过他可以牺牲自己,给大家些可以回家汇报的东西,家长听到这样顶撞老师的事迹,一定会为自家孩子的乖巧好好奖励一番。

牛老师好声好气地劝,语气里没一点违心的东西,“你别怕,你再喊一声,我看你喊得标准不标准。”

王思能挺心动,他也挺想喊几嗓子的。刚才的造反那么过瘾,他还想万众瞩目一番,“二百五!二百五!二百五!”

牛老师的脸叫王思能先坐下,课间时去办公室。

第二节语文课,王思能不在。同学们颇有些焦急,课也上得心不在焉。李烨茴更是如此,她嫉妒这个王思能这么早就展露出自己的与众不同。她幻想,自己才是这事的幕后主使,不一会王思能就会哭喊着跑回教室、跪求她出山:“老大,敌人太强大,组织需要你!”到时候,她一定不能慌,更不能喜上眉梢,要颇有风度地起身,活动下筋骨,而王思成会单膝跪地递上短剑。李烨茴一定会拒绝,因为使用武器是弱者的行为,她光凭智慧就能搞定一切。就算打斗,她也绝对能徒手胜利……这样想着,整堂课她什么都没听明白。大体上,这节课就是把数学课的‘1‘,‘2’,‘3’变成汉字。至于接下来的英文,肯定就又是英文版的数数--想到这,她觉得自己的智慧像滔天巨浪,没有什么可难的,再加上方才的英雄幻想,她心花怒放,傻笑起来。

笑着笑着,王思能回来了,手里捧着一摞课本。他有点生气,看起来病恹恹的。牛老师在教室门口抱胸笑望他,“来,思能,把课本给大家发了。一人五本,正好二百五啊。”,然后颠着肩膀走了。

王思能地把一摞书丢到讲台上,数好每一组人数,闷头闷脑地把书发下去,:“你们组七本,自己往后传吧。”

到白帆那组,王思能动作慢了。他盯着她,出神了。李烨茴看看他,又看看白帆,有些不耐烦。她正满心期待着自己和这小英雄的第一次互动呢。

王思能问白帆,“你叫什么?”

白帆怯生生地望他,指指桌上的铅笔印:那是她的名字。她之前写给李烨茴看的。

李烨茴积极发言,“她叫牛白帆!”

“嘿,你也姓牛?”,小英雄眼珠子都没往旁边瞟,他乐了,“你们姓牛的没一个好东西。”

白帆瞪着他,不知今天中了什么邪,每个人都跟她的名字过不去。

李烨茴看到与英雄对峙的机会,摆出一副怨气脸,心里却开心得恨不得一个跟斗翻到对方怀里去,“你说谁呢?牛白帆是我朋友…我的朋友是牛白帆!牛!白!帆!”

“不要叫我牛白帆!”

李烨茴心里乐开了花,觉得自己刚才机智又幽默,气势也到位,她补充,“姓牛的不是好东西,你不还是被指使得团团转?你岂不是更是个坏东西?你是不是不是东西呀?”

全班人都被李烨茴的大嗓门震住了。王思能刚刚赢来的班级霸主地位岂能被这张牙舞爪的小姑娘抢了。他爸告诉他,做什么事,都要第一个占领高地。于是他也一拍大腿,好不厉害地回了一通,“什么是不是,不是不的,你说话颠三倒四的,是个疯子!”

李烨茴见他没听懂自己的胡搅蛮缠,明白对方也不过如此,便尽数一切本领开始混淆视听、颠倒黑白,脑筋转得像云霄飞车。

王思能虽说脾气倔了点,也没见过一个女孩如此得理不饶人。他遇到不痛快的事都用拳脚解决,可是他明白自己不能打女人,就只能绞尽脑汁地应付李烨茴的攻击,来保护男儿尊严。最后,两个人开始了拼语速的游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胡乱骂着。一个五秒说了十遍对方大傻子,另一个说了十一遍,速度较慢的那方又说,“大傻子乘以十二!”,领悟能力超强的对手继续发光发热,“大傻子乘以一千万”。李烨茴兴奋异常。她惊喜地看到自己与众不用的蛛丝马迹。她想起母亲,那个骂战常胜将军。一种基因带来的自豪将她彻底淹没。

上课铃响起,李烨茴不得不消停了。她伸胳膊伸腿地横锯在座位上,霸道地占了白帆一半空间,“我是你朋友,谁骂你我都罩着你。”

王思能长吁口气,终于见识到女人的厉害,真可怕啊。他恋恋不舍地望了白帆一眼,也回到自己的座位。

自那之后,李烨茴和王思能便成了欢喜冤家。王思能总也不长教训,每次都对着白帆挑三拣四,一会说人家字丑,一会笑人家发型乱(也是他趁人不备抓乱的)。总之,一个男孩六岁的脑袋能琢磨出的一切套路,他都尝试了。

而李烨茴,这个口才日日攀升的家伙,也借着保护女伴的机会,为自己的语言实验出独一无二的风格。她搞笑、没大没小、思路跳跃得像踢踏舞,说出的话乍一听没头没尾,但细细想又让人拍手叫好。

白帆看上去懵懵懂懂,却比谁都伶得清。她把三人的关系都看得明明白白,知道从不表态的自己才是决定胜负的人。

一次,李烨茴和王思能吵得教室顶都要掀了。王思能指着李烨茴鼻子,李烨茴拿着尖锐的铅笔四处比划,同学们跑得老远生怕手上,几个刚刚领到官职的大中小队长、学习委员、卫生委员、宣传委员在一旁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制服二人,押送到办公室给老师领赏。但白帆明白,根本不用兴师动众。制服他们,轻而易举。她悄悄地从座位起身走开。不一会,王思能骂得没趣了,稀里糊涂地跟李烨茴认输。李烨茴赢得突如其来,还一时半会还难以从作战情绪解脱,双臂环胸喘粗气,脑子里回旋着自己的快言快语,一会对自己佩服、一会又因某处表现不佳羞愧难当。

老师们同时注意到这班上的雌雄双杀,虽然被他们吵得头晕脑胀,但心里也觉得好玩。

李烨茴还是有底线的。她尊师敬长,上一秒正和王思能争吵得你死我活,下一秒看到老师照样两脚一并、行礼问好。

王思能也不是个道德败坏的孩子,虽把所有课堂都搅扰得鸡犬不宁,但有次,牛老师崴了脚,整个人摊在楼梯口,学生在楼梯口堵作一团,谁也不知该怎么办,却也觉得绕过受苦受难的老师不够礼貌,便只是看着。有两个精明的,说要去找别的老师帮忙,可被人群堵着,最后也成了看戏的。

颇有师德的牛老师看到自己堵着楼梯、成为孩子们追求真理的绊脚石,急出一头汗,两鬓所剩无几的几缕贴在太阳穴上。最后,还是王思能大呼小叫赶来,挖土机似地钻开人群,跑到老师面前,忙前忙后,指使着小跟班又是揉脚又是抹药,最后还亲自把伤员扛起来,“牛老师,”,他不怀好意地从伤者的腋窝下探出头,“我爷们吧?”

牛老师不说话,双唇抿成缝,一直被孩子们嘲笑的日本胡像把锁合住他的嘴。王思能见老师不搭理他,就加快了脚步,拖得牛老师高抬腿、大踏步,七扭八歪地保持平衡,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你爷们,真爷们。”。说了这,才换得平安落地。

对李烨茴而言学校是个天堂。那么多的朋友,那么多欢畅的时刻,每天每时每刻每秒轮番上演。刘炎炎见人就说,“我们家小茴上学可轻松了,从不哭闹。”她真的很喜欢学校,有次甚至发着高烧也哭闹着要上学。刘炎炎在学校门口拽着她,她不听。小小年纪,李烨茴便攒了一身力气。她食量大,长得壮实。刘炎炎拽不动,只能任由她去。但老人回家还是给牛老师去了电话,“我们家小茴发高烧了,还要上学……”牛老师知道这事,当全班同学面痛快地表扬了李烨茴一番。本就烧得脸蛋赤红的李烨茴更激动得像片火烧云,下定决心从今往后断胳膊断腿地也要全勤,对学校保持绝对忠诚。

李烨茴是个捣蛋鬼,爱捉弄别人,心里毛毛躁躁,看见老实孩子就生气。王思能也是,他俩是死对头,相互捉弄,也是好搭档,配合着做些翻天覆地的大事。他们常常极具表演性质地吵架逗同学开心,然后再一起做点什么把同学戏弄得团团转。

他们都不喜欢英文课,但都不忍心伤害温柔的英语老师,便商量着悄没声地做点别的游戏。他们选择玩故事接龙。从第一组第一个,到第七组最后一个,一人一句话。第一组第一个的艾北方是个低智少年。听说他爸天天打他头,也打不进去二十六个英文字母。李烨茴和王思能向他解释许久游戏规则,他依旧稀里糊涂。这怪不得他。他自己名字都写不好,更别说编故事了。王思能提议第一组第二个开始,艾北方一下子泄了气,李烨茴看着难受,便坚持叫他参加。

王思能说,“这傻子可能到下课都没办法把纸条传出去。”

李烨茴说,“那就明天英语课再玩一次呗。而且他不是个傻子,我们都一样的。”

最后王思能退步了。因为这游戏点子是从李烨茴的聪明脑瓜里蹦出来的,他有最终发言权。

李烨茴俯下身温柔地问艾北方,“你会玩的,对不对?你会好好写个故事的,对不对?”

艾北方不理她,开始琢磨起故事该怎么编。上课铃响,游戏开始了。

艾北方用了十分钟才把纸条传到后面。接受者花了约莫五分钟去理解,王思能气得接连拿同桌橡皮丢过去两次。就这样,进度缓慢地,纸条到了第二组第一个的王思能手里。这期间,李烨茴一直忍着心里的雀跃,一脸严肃地跟着老师念英文。

王思能读着纸条,面色难堪。显然,他并不理解这故事。一半课程过去了,英语老师开始讨论前一天作业。李烨茴知道,接下来老师就会留今日作业,然后准备下课。英语老师总是准时下课。李烨茴耐不住性子,向王思能丢了两块橡皮。第一块落到铁讲台上,发出敲瓜般的“咚”声,第二块砸到艾北方。即将入睡的少年打个机灵,环顾四周确认自己的坐标,目光聚焦在王思能手上那张皱巴巴的纸上,记忆像晨雾缓缓升起,他重新关注游戏,颇为兴奋。

王思能啃了很久指甲,最终还是把那纸条揉成团,从新拿了白纸开始写起来。艾北方眼中的期盼像被那纸团击碎。一直肢体上总被恶霸攻击的他,不再准许自己的才华也被羞辱。他又跺脚又磨拳,甚至试图伸手去抓王思能。每次他伸手,王思能便拿笔戳他,疼得他左躲右闪,身后同学笑成一团。

李烨茴又扔了橡皮过去,这次刚好砸中王思能。他回过神来,扭过身子,背对着艾北方,认真写起来。艾北方像得了哮喘,浑身都不利索起来。他拿铅笔盒敲着脑袋,用的是他爸爸最喜欢的《c小调舞曲》节奏,越来越用力。眼看背过身写板书的英文老师即将发现一切,王思能只得重新展开那揉皱的纸团,艾北方也消停了,游戏继续。

课程进行到最后5分钟时,纸条传到李烨茴手中。纸上有各式各样的涂鸦,创作者们随意修改别人的部分、有三个人仅仅写了“他死了”,有两个人写了“她又活了”……李烨茴决定下课后好好治治这些不尊重游戏规则的家伙。她正想勉强在这即将碎成粉的纸上勉强写下去,艾北方的声音撞入脑海,“老师!我要改!”

班上哗然。参与过的人均倒吸冷气,还未加入的人幸灾乐祸。英文老师没有大惊小怪,因为艾北方不是第一次胡乱吼叫。她问他改什么。他说,“改我的小说!”英文老师问他什么小说。他就磕巴着把李烨茴和王思能的勾当说了,“他们两个让我们写故事……他们两个让我们写故事……每个人都写的。”

看英文老师半信半疑,他补充着,“在李烨茴手里,纸条现在在李烨茴手里!”

李烨茴本想悄没声地把纸吃掉的,后来又想着藏鞋子里。当她把纸条从嘴里扯出来,英文老师正好走到她对面。

“打开给我看看。”

李烨茴便把纸打开。她的口水渗得上面乌云密布。

“念念。”

李烨茴念起第一句,“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国王,特别喜欢打自己的,心情好,心情不好,都喜欢。”

艾北方急忙打断,“对,这是我写的。我要补充,这个男的爱用尺子打人。”

英文老师问,“谁让你们做这件事的。”

李烨茴和王思能看看彼此。最后还是李烨茴先站起来。

“王思能,你有没有加入?”

王思能垂头丧气,“有。”

向来温柔得像朵小秋菊的英文老师一下子换了副厉害面孔,“不多说了,请家长吧。”,然后书往腋窝一夹,叉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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