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像是扯不断的珠帘，将天地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之中。
宋然就站在这片珠帘之下，浑身早已湿透，冰冷的雨水顺着他铁盔的边缘不断滑落，可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寒冷。
一股比这春雨更刺骨的寒意，正从他的脚底板，疯狂地向上蔓延，几乎要将他的血液都冻结。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死死地锁定在百步之外，那片在雨幕中沉默的黑色森林之上。
那五千名“徐州援军”，依旧保持着最初的姿态，盘膝而坐，纹丝不动。
雨水冲刷着他们身上的泥泞，露出了底下那制式精良、线条冷硬的黑色铁甲。
那股子从尸山血海里磨砺出的、凝如实质的杀伐之气，再也无法被那层疲惫的伪装所掩盖，如同无数柄出鞘的利刃，隔着百步的距离，隔着瓢泼的大雨，狠狠地刺痛着宋然的神经。
判若两人！
宋然的脑海中，疯狂地回响着这四个字。
他清晰地记得，就在数个时辰前，在哨卡之前，他看到的，是怎样的一副景象。
那是一支脚步虚浮、队形散乱，脸上带着菜色，眼神麻木，仿佛随时都会散伙的疲敝之师。
可现在呢？
现在他看到的，是一支军纪严明到近乎恐怖，意志坚韧到足以对抗风雨，眼神锐利到足以噬人的……百战精锐！
他们为什么要伪装？
为什么要刻意地，表现出那副懒散不堪、乌合之众的模样？
一个可怕的、他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念头，如同毒蛇一般，疯狂地噬咬着他的理智。
他们，必定有所图谋！
一个足以颠覆整个大营的，惊天图谋！
宋然心急如焚，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就像被人用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越过雨幕，与那片黑色森林最前方，一个同样在雨中静坐的身影，在空中遥遥相对。
是那个自称“王建成”亲兵的校尉。
即便隔着百步的距离，宋然依旧能看清对方的脸。
那张脸上，没有了丝毫先前的恭敬与惶恐。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如同在看一个死人般的漠然。
当对方察觉到宋然的注视时，嘴角，甚至缓缓地，勾起了一抹充满了不屑与嘲弄的，轻蔑的笑。
“轰！”
这个笑容，像一道九天玄雷，狠狠地劈在了宋然的天灵盖上！
他瞬间就明白了。
对方，根本不怕他看穿！
或者说，对方就是故意，让他看穿！
这是一种无声的炫耀，一种充满了绝对自信的，猫捉老鼠般的嘲弄！
“来人！”
宋然猛地转身，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营门的方向，发出一声嘶吼！
他身后的王头儿等人，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纷纷站起身来。
营门之后，一名负责看守的后勤营士兵，正躲在门洞里，一边搓着手取暖，一边幸灾乐祸地看着外面这几个被淋成落汤鸡的倒霉蛋。
听到宋然的吼声，他极不情愿地，慢吞吞地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不耐烦。
“宋将军，又有什么事啊？”他的语气，阴阳怪气，“这雨下得这么大，您还是早点回您的哨卡去吧，别在这儿杵着了，我们兄弟还要当值呢。”
“出事了！”宋然一把抓住营门的栅栏，冰冷的铁条硌得他手心生疼，他死死地盯着那名士兵的眼睛，声音都变得有些嘶哑。
“快！快去通报你们将军！那支徐州来的援军，有问题！他们是奸细！是南贼伪装的！”
那名士兵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上下打量着宋然，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被雨淋坏了脑子的疯子。
“宋将军，您说什么胡话呢？”士兵脸上的嘲讽，再也无法掩饰，“人家王建成将军，可是带着祁都督的亲笔手令来的！文书大印，咱们孙将军和十几位军需官都亲眼验过了，还能有假？”
“再说了，”他指了指远处那片沉默的方阵，“人家纪律严明，秋毫无犯，怎么就成了南贼了？我看啊，您就是下午被人家下了面子，心里不舒坦，在这儿疑神疑鬼，杞人忧天吧？”
“你懂个屁！”宋然身后的王头儿再也忍不住，指着那士兵的鼻子破口大骂，“我家将军是为了你们好！那帮孙子，下午跟现在，根本就不是一个样！下午他们一个个跟没断奶的娃娃似的，现在，你他娘的自己去看看！那眼神，是援军该有的眼神吗？！那他娘的是要吃人！”
那士兵被他骂得一缩脖子，但嘴上却依旧不服气地嘟囔着。
“那……那许是人家长途跋涉，累了，现在歇过来了，不行吗？”
“你……”王头儿气得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宋然知道，跟这些蠢货，是说不通道理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焦躁，深吸一口气，对着那名士兵，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不管你怎么想。现在，立刻，马上！去把你们的校尉周平，给我叫过来！”
“此事，关系到整个大营数万弟兄的身家性命！若是出了任何纰漏，你，担待不起！”
或许是宋然此刻的眼神太过吓人，那名士兵终于不敢再嬉皮笑脸，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向营内跑去。
片刻之后，那名在雨中见过神凛军军容，被震撼得无以复加的校尉周平，快步赶了过来。
“宋将军，何事如此惊慌？”周平的语气，倒是比刚才那个小兵客气了不少。
“周校尉！”宋然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他指着远处那片黑压压的方阵，急切地说道，“你来看！你仔细看！这支军队，绝不是什么援军！他们的军纪，他们的杀气，根本就不是一支疲敝之师该有的样子！他们是南贼！是南贼最精锐的部队！”
周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凝重和后怕。
他当然也看出了不对劲。
但他更清楚，自己人微言轻。
他苦笑一声，对着宋然，无奈地摊了摊手。
“宋将军，您说的这些，我也看到了。可……可是，没有证据啊。”
“王建成将军，现在人就在中军帅帐，正跟咱们王帅他老人家，推杯换盏呢！您说他是南贼，这……这话说出去，谁信啊？”
“你……”宋然被他这番话，噎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是啊，谁信？
一个正在跟主帅喝酒的援军将领，一支已经通过了所有关卡盘查的援军。
就凭自己这虚无缥缈的“感觉”？
就在宋然心急如焚，却又百口莫辩之际。
那个之前被他得罪过的，后勤营的校尉，竟然又阴魂不散地走了过来。
他显然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特地过来看热闹的。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我们的宋大将军啊。”校尉的语气，充满了幸灾乐祸，“怎么，还没走呢？还在这儿编排王建成将军的不是？”
他瞥了一眼宋然，又看了一眼周平，嗤笑一声。
“周平，你也别在这儿跟他废话了。这位宋将军，就是个读兵书读傻了的书呆子。我看啊，他是下午被王建成将军下了面子，心里不服气，现在故意找茬，想把水搅浑，好给自己找回点场子呢！”
他走到宋然面前，用一种充满了优越感的眼神，俯视着他。
“宋将军，我劝你一句，做人，得识时务。”
“王建成将军，那是什么人物？祁都督的心腹！现在，更是咱们王帅的座上宾！”
“你得罪了他，还想有好果子吃？我告诉你，别说领粮食了，等王将军从帅帐出来，不把你这个哨卡的差事给撸了，就算你祖上积德了！”
听着他这番尖酸刻薄的羞辱，宋然的脸色，已经由白转青，由青转紫。
他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一缕鲜血顺着指缝缓缓滴落。
他看着眼前这张小人得志的嘴脸，又看了看远处那片在雨夜中沉默的，致命的威胁。
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一种巨大的悲哀，瞬间淹没了他。
为什么……
为什么这军中，竟全是些只知钻营、鼠目寸光的蠢货！
为什么自己这血一般的警告，在他们眼中，竟只是一个可笑的笑话！
难道，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这座大营，这数万袍泽，一步一步地，走向覆灭的深渊吗？
不……
绝不！
宋然的眼中，闪过一丝困兽犹斗般的疯狂。
他猛地抬起头，对着那名校尉，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要见孙贺将军。”
“现在，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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