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着沙尘，冰冷刺骨，与帅帐内那温暖如春的酒肉气息，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鞠义脚步虚浮，脸上带着一抹醉酒后特有的潮红，由韩微亲自“搀扶”着，从帐外的黑暗中重新走回了这片灯火通明的“是非之地”。
“嗝……”
他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一股浓烈的酒气混杂着未曾散去的寒气，瞬间在帐内弥漫开来。
帅案之后，王坤那双浑浊的老眼里，也因为饮了烈酒而多了几分神采。
他看着鞠义这副模样，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意，指着他对那两名依旧侍立在身后的亲兵统领笑道：“看！老夫就说，徐州来的兵，中看不中用！这才几坛酒，就醉成了一摊烂泥！”
那两名亲兵统领闻言，脸上那冰冷的表情也出现了一丝松动，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扯了扯。
鞠义晃晃悠悠地走到桌案前，一把推开韩微搀扶的手，像是要证明自己没醉一般，重重地一屁股坐回了原位，那力道之大，让他身下的木凳都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谁……谁说我醉了！”鞠义大着舌头，一巴掌拍在桌案上，震得上面的碗筷叮当作响，“王帅！你……你别小瞧人！我王建成……还能再喝三坛！”
他说着，便要去抓桌上的酒坛。
韩微见状，连忙上前按住他的手，温声劝道：“王将军，您已尽兴，还是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商议军务大事。”
“商议个屁！”鞠义一把甩开他的手，醉眼惺忪地瞪着他，“我……我告诉你！天大的事，也……也没陪王帅喝酒重要！”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竟绕过桌案，走到了王坤的身侧。
帐内的气氛，在这一刻，猛地一滞。
只见鞠义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竟是极为不见外地，伸出那只沾满了油污和酒渍的左臂，一把搭在了王坤的肩膀上。
“王帅……我……我跟你说句心里话……”
“噌！”
一声轻微却无比清晰的、金属摩擦的声响，如同在死寂的深夜里划过的一道闪电，瞬间刺破了帐内所有虚假的祥和！
王坤身后那两名如同雕塑般的亲兵统领，动了！
他们的反应快到了极致！几乎是在鞠义的手臂搭上王坤肩膀的同一个瞬间，两人那一直自然下垂的右手，已经如同两道黑色的闪电，同时握住了腰间佩刀的刀柄！
刀，已出鞘半寸！
森然的寒芒，在刀鞘与刀格之间一闪而过！
帐内原本还算热络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那两道凝如实质的杀气，如同两座无形的冰山，从左右两侧，狠狠地向着鞠义挤压而来，足以让任何心志不坚之辈，当场崩溃。
就连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观的韩微，瞳孔也不受控制地猛然一缩！
然而，鞠义却仿佛对此毫无所觉。
他依旧保持着那副勾肩搭背的姿态，只是将头凑得更近了些，嘴里还在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咱们武将……就该……就该亲近”之类的醉话。
就在那两柄长刀即将彻底出鞘，将这名“大不敬”的徐州偏将当场斩杀的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王坤那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
他没有回头，只是抬起了自己的左手，对着身后那两名已经进入战斗姿态的亲兵，不耐烦地，摆了摆。
那两名亲兵统领闻言，身体猛地一僵。他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解，但军令如山，他们还是缓缓地，将那已经出鞘半寸的长刀，重新按了回去。
“王将军远道而来，为我大军雪中送炭，乃是自家兄弟。些许醉酒之举，何必如此大惊小怪？”王坤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都退下吧。”
“喏。”
两名亲兵统领躬身应诺，但他们的手，却依旧没有离开腰间的刀柄，只是重新恢复了那种如同雕塑般的站姿，眼神，却比之前更加锐利了。
帐内的杀机，如同潮水般退去。
韩微悄无声息地，松开了那只早已攥紧在袖中的拳头，额角，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王坤侧过头，看着几乎要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的鞠义，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有审视，有试探，但更多的，却是一种仿佛找到了同类的……欣赏。
“王将军，”王坤缓缓开口，“徐州虽好，终究是安逸之地。以你的身手和胆魄，屈居于祁振那厮麾下，当个守门之将，不觉得……委屈吗？”
他竟主动为鞠义，递上了一根橄榄枝。
鞠义闻言，那副醉醺醺的模样似乎更甚了，他将手中的空酒杯重重往地上一摔，发出一声脆响，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王帅……您……您是我的知己啊！”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英雄迟暮般的悲愤。
他一边附和着，一边用那双已经有些“迷离”的眼睛，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王坤身后那两名亲兵。
他看到，在王坤明确表示“无事”之后，那两名亲兵统领虽然手依旧按在刀柄上，但那紧绷的肩膀，却有了微不可察的松弛。
成了。
鞠义心中暗道，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愤愤不平的模样。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里充满了怀才不遇的苦涩。
“我何尝不想像王帅您一样，开疆拓土，建功立业……”
他端起桌上韩微刚刚为他斟满的一杯酒，一口灌下，辛辣的酒液呛得他连连咳嗽。
“可……可祁都督他……唉，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咱们喝酒！喝酒！”
王坤看着他这副模样，眼中的那丝欣赏愈发浓烈。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一个有能力，有野心，却在顶头上司手下处处受制，怀才不遇的猛将。
这样的人，才最好拉拢，也最好控制。
王坤缓缓站起身，亲自走到鞠义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王建成，你听好了。”王坤的声音，沉稳有力，“待此间南荒战事一毕，你便随我北上。我北地边疆，万里雪原，正是你我这等武将，建功立业的好去处！”
他看着鞠义，一字一顿地说道：“届时，本帅保你一个总兵之位，让你独领一军，再也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行事。如何？”
这，已经是天大的许诺。
鞠义闻言，身体猛地一震。
他抬起头，那双“醉眼”之中，爆发出不敢置信的神色，他看着王坤，嘴唇哆嗦着，竟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片刻之后，他猛地推开身前的桌案，对着王坤，重重地，单膝跪了下去。
“王帅！末将……末将……”
他的声音，都带着哽咽。
“士为知己者死！从今往后，我王建成这条命，就是您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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