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九章
“近几日你还是多休息吧,别总往我这儿凑,免得惹人疑心,”嬿婉闭上眼眸,一勾他的指尾后将手轻轻抽出置回自己身侧:“或者空了去稍微盯一盯澜翠和王蟾也好,事情到底分轻重缓急。”
他相当明白公主的顾虑,当即应下,又帮她拢好被角。
自己若再不睡,进忠怕是要在自己的卧房守上一整夜了。她在脑中轻缓地数着数,迫切地希望自己可尽快入眠,那么进忠也可回他坦小憩更久。
他原本蹲在床畔,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来越觉腿脚酸麻难耐,屏神略一探首,观得她呼吸平稳,连睫毛也几乎不再颤动,暗想着她大抵是睡熟了。
他保持了这般更为难忍的姿势都浑然不觉,只贪婪地盯视着她的睡颜,极力要把这一幕刻在脑海中。
又过了约小半个时辰,他扶着床栏极轻地立起身,躬着腰背去靠近她粉白细腻的面颊,隐隐有着想亲吻她的念头,却在短暂的踌躇后终究是放弃了,改为以指尖略微一点她此刻正缓缓漾出的小巧笑靥。
她似有感知,侧首朝向他的方向偏了一二寸,仍旧笑得香甜,口中还喃喃地梦呓了几个字。
此时自己应该抽身离开了,他将床边的绳索围好,心中却莫名地有些迟疑,走至卧房门口又折返回来,站得离床稍远了几步决定再守她一会儿。
今夜一入梦便是满目艳红色的重重绫罗帷幔,将整座她所在的空间围拥得密不透风,似晕染着她想象中自己出降时才会有的那番喜气和暧昧。她垂首望向自己的衣着,却不是预想中的喜服,而是一身细碎花纹的浅色长衫裹裙。
她以为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加之方才极力地自我暗示之下,竟意外地梦到了要与进忠成亲。衣饰的不适当全然不在她思忖的范围中了,她随意一拢散开的秀发,从坐榻上迅疾起身往外走。
连排的烛火幽幽地轻曳着,似摄人心魄的鬼怪,她垂首避开视线,紧盯着脚下继续往前。红粉堆叠的幔纱垂落在她的肩上,唬了她一跳,无意间侧目,她发现了铜熏炉中甚至都弥散着柔媚的香。
在这半是旖旎半是荒谬的氛围里,她被香气熏染得逐渐迷醉,眼前重重叠叠地现出进忠的虚浮幻影。她倚着飘垂红纱的柜阁吁气,脑海中已尽数是该借着阴差阳错的梦完成这一原本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与心悦之人一晌贪欢。
侍卫不紧不慢地踏入这间暖阁,立定在她眼前,她迷蒙着视线一望,登时圆睁双目惊惧交加,厉声喝道:“怎么是你?”
“你是什么东西?滚出去!”心慌得几乎要跃出胸腔,手脚也如卸了力一般很难抬起,她勉强抓取了几段红绸向侍卫狠狠投掷,又试图去更远几步处抱起熏炉或者其他的硬物,却徒劳地摔倒在地。
眼睁睁望着青面獠牙的侍卫向自己飞扑而来,腐朽的气息一时间充斥在了她的口鼻中,她奋力去推搡甚至扭打,缠斗之间她终于触着了矮柜,便不管不顾地向其推倒倾翻。
她跌跌撞撞地往外奔逃,但仅跑了几步就再度陷入了侍卫的纠缠之中。她紧闭双目无章法地胡乱扑打下都能感受到侍卫吓吓的气喘、游移在她身上的粗手、甚至是垂涎般的灼烈目光,她气怒惊惶得简直快要发起狂来。
光是挣开侍卫的铁爪就几乎花光了她仅剩的力气,但她的头脑却霎时间无比地清醒。这千真万确是一场梦,可迟早有一日自己必将面对这预演般的一切,嫁给如四额驸一类的人与嫁给眼前的丑怪侍卫并无本质上的区别。
眼泪汩汩而落,但她在这一刻却不觉半分的悲伤,无尽的怒火和不甘心烧得她通身急遽地颤抖起来,拼着一口气止了逃窜的脚步扭头直面向她袭来的侍卫。
手边再无可推动的矮柜,唯有灼灼的烛火刺得她眼瞳也隐约有了生疼之感。现实里都纵过一把火了,又何惧幻梦,她冷哼着伸出两根手指去毒辣地抠侍卫的眼睛。
如她所愿,她命中得很准,手指蔓开温热的粘腻,浑身浑面遍布的撕咬伤她也不觉疼痛了,望着双目血涌不止而嘶吼的侍卫,她另一手抹着自己面上的血和泪,由衷地大笑。
剩下的便是与在寿康宫时别无二致的行径,她扑跃过去抓起正炽灼燃烧的白烛,顾不上蜡油滴满指缝的剧痛向侍卫投掷。他的面孔烧得很烈,火舌一股股地向上冲涌,她犹嫌不够,抓握起较长的蜡烛往他身上如刀剑一般奋力地捅。
火星掉在了她自己的裙裾上,她怕到了极致却也停不下手中的动作。火光把侍卫的身躯彻底包裹,他嚎叫着翻滚,将令她悚然的火苗继续甩脱至她通身的衣裙。她错愕地望着同样满身是火的自己,渐渐感受到疼痛在自下而上地蔓延。
眼前闪过一鱼缸清水,她狂乱地去抱却怎么也抱不到,最终水缸自己跌落在地,摔得支离破碎。梦中火燃的痛苦必是丝毫不比现实的,但仅是这样她也难以承受,她躺倒又蜷缩在地上滚动着试图灭火,眼前飞掠过许多碎片式的画面。她看到密密匝匝的凌霄花开得正艳,似火舌一般自半空中翩飞飘落,她自己与侍卫相依相偎,缓步走在最繁茂的一大簇凌霄花下。
这样的场面令她头痛欲裂,她无意识地咒骂起来,试图伸手去劈打眼前的碎影。不知何时起,连在火中挣动的侍卫也不见了,他原先的位置留下一枚镶嵌暗红宝石的戒指。戒指骨碌碌地向她滚来,她感到火光已扑满了自己的整张面孔,便尝试引火去烧毁它。
戒指自己戴上了她的手,透着烈火死死地绞缠住她的手指,这处的疼痛远比火烧暴烈万倍。她拼尽全力去摘它,可无论如何也撼动不了分毫。
难不成这预示着自己终会陷入一段水深火热的姻缘里,她畏怕得瑟瑟发抖,又竭力想要逃出这里。
进忠的虚影再一次映现在她的眼中,其实在她不觉之间火光已收敛了许多,隔着朦胧的泪眼,她看到进忠面色阴鸷得犹似炼狱里的亡魂。她分明从没见过他出现这样的神态,却意外地深觉熟悉。
她想上前抱住他,可只是指尖一掠,进忠的身影就消失得再无痕迹。
她冲出了暖阁,踏入的却是一片只栽种了无数凌霄花的荒地。身上的火早已消失殆尽,她战战兢兢地行走着,很快便撞入了霍然出现的侍卫怀里。
这时的侍卫不再面貌狰狞,一张寻常的面孔上笑容极为灿烂,还伸手急欲与她相牵。
“不要碰我!”被戒指紧缚过的手指本就痛得刺心,加之触及侍卫阴冷粗粝的皮肤,激起了她最大程度的惊惧。她甩开那只手狂躁地尖叫着夺路而逃,巨颰卷搅着瓢泼大雨呼啸而下,沉闷地撞击到干坼?的土地上,也冷漠地撕开了她狂乱到了极致的心绪。
“进忠!进忠!”她当然知道自己不能在睡梦中如此大喊,但侍卫的影子无处不在,她怎么跑也甩不脱,最终撞倒了在一丛开得最炽烈的凌霄下。而暴雨恰好冲开了枝蔓底部龟裂的地面,露出了一具嶙峋的枯骨,她根本无法自抑地开始了失声尖叫。
公主的神情是在一刹那间转变的,他亲眼目睹了她的面容由原本恬静忽而变得扭曲,她口中喃喃地念着他听不清的呓语,额首不断地渗出汗水,手剧烈地摆动着似要抓握住什么。
他登时心慌神乱,冲上去正要牵住她的手,就见得了最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诡异一幕。
她伸出食指和中指作蜷曲状向前捅,像要刺穿看不见的邪祟。他搜遍了两世的记忆都没能认出她这样的动作是在做何事,便不得不把事由往余常在身上去思量。
莫非她是在睡梦中复原了一遍她自己与余常在的交锋,他来不及再细思,就见她收了那两根手指,顷刻间泪如雨下,却又隐隐扬唇绽着笑,双手双脚都挣动着像在与梦中的鬼祟殊死搏斗。
他知道梦魇者不能随意唤醒,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公主陷在卒魔里无法自拔。他以自己袖子覆在她的额角上替她擦汗,又贴近她耳畔预备着低声唤她的名字。
“不要碰我!”这回他千真万确地听清了她的呓语,就算是在如今与她的这般关系之下,他也不由得一愣,旋即不可避免地还是联想到了她与余常在二人可能不为他知的打斗所带给她的灭顶性的恐惧。
纵火一事极严重地困缚住了他的思绪,他甚至开始胡思乱想她可能是梦回了熊熊火势下几乎逃不出的寿康宫,亦或是更可怖,因她的道德标准实则太高而梦到了寿康宫中被波及的死者向她追魂索命。
若她的梦如此凶险,他还真不敢逞能令她迅疾醒来。他的冷汗挂满了额头,后背也几乎湿透,勉强以臂膀揽过她的肩背,将她平缓地抱入怀中后就再也没有勇气去轻举妄动了。
她瑟瑟地颤抖着,忽然间大声唤他的名字,使他惊得几乎要脚软。也正当此刻,她竟自己睁开了满是泪水的双眼,似愣怔般与他对望了一瞬后霎时哽咽着扑入了他的怀里。
噩梦的最后一息,自己落入了一片柔软和煦的暖意中,侍卫和凌霄花皆消失不见,唯有那具破败枯槁的骸骨还在她视线可及的范围内,让她无法忽视。她正要去细观时,梦就戛然而止了,睁眼入目的即是她最想见的人。
“火、一场大火…凌霄花…还有尸骨。”进忠温热的身躯给了她极大程度的安抚,但她仍是语无伦次,惊惧得像一颗险险欲坠的清泪。而她真正的泪水已逐渐干涸,她强撑起厚重而生疼的眼皮抬眸望向进忠的面孔,混沌间竟觉得在他眼底的波澜中看到了梦中那一缸澄澈却又溅落破碎得四分五裂的水。
多半就是进忠提了侍卫赵九霄,以至引来了自己梦魇中一直存在着的不速之客,她竭力想开玩笑责骂进忠一通,但却怎么也做不到。他望着自己在梦魇里挣扎,都已急得面色煞白抖如筛糠了,她看在眼里疼惜在心里。她张了张口,无声地惨淡一笑,紧接着再度埋在他的怀里,安然谛听他一下又一下强有力的心跳。
直觉告诉他,公主梦见的尸骨就是自己,而非所谓的寿康宫死者,因为火情无论如何也牵扯不到凌霄花上。但他不敢问,甚至都不敢面对,只轻轻摩挲着她的脊背模棱两可地安抚道:“都过去了,不要再多想了,分明就是本该去死的人,你为此忧思甚重反倒是着了对方的道。”
“我梦里的凌霄花都红得像火一样,可见我满脑子都是那场火,”她哑着声音低语着,片刻的犹豫过后还是选择了如往常一样瞒下噩梦的细节,只哀叹道:“罢了,不提这些了,我还梦到暖阁里挂满了喜红色的帷幔,我还以为自己能在梦里与你成婚呢。”
“所以…我没有潜入你的美梦?”他心襟一漾,小心翼翼地顺着她的思路问。
“也不是…”她说不清,但更多的是不愿说,她怔怔地望着进忠平静道:“但我体会到了要嫁与厌恶之人的感受,从躯体到魂魄都是火烧火燎般难忍的疼痛。哪怕他作出一表人才的样子,我也会因深知他的雕心雁爪而暴躁到不能多看他一眼,宁可与孤坟野冢里的尸骨为伴都不甘愿与其共处。”
犹似一把钝刀缓缓剖开他肮脏的心腔,又一寸寸地深入,刺得他鲜血淋漓。他不再把“尸骨”往自己身上琢磨,只轻柔地拥抱着她,尽可能面不改色地温声道:“我知道,因为你太想挣脱这场无法忍受的困局了,所以才不管不顾地唤了我。”
“不是,”她的眼里又有了些许泪意,似辩白又似坦述道:“我怕自己养成了在做噩梦时唤你名字的习惯,总有一日会碰上留宿的皇阿玛。”
“是,谨慎些为好。”目光触及悬挂在她腮边的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珠泪和眸中不断凝集又不断溢出的水纹,他本能地递上袖子为她再次擦拭,又想以搪塞结束这番她浑然不知他却痛彻心扉的对话。
“还有…”她后知后觉地想到进忠的措辞根本就不是她的本意,干脆抓握住了他拂在自己面上的衣袖移开几寸,盯着他的眼睛据理力争:“我根本不是因为想抵抗未来可能面对的婚姻之苦,才拿你当作青春年少时的倾慕对象,以至想要带着美好的回忆怀念终生的。你到现在都不明白吗?我就是喜欢你这个人本身,我觉得你不论哪处都完全符合我对意中人的所有遐想,所以对你才会是这种又敬又爱、还生怕你不肯接受的心态。”
“你先前不是问过我在纸鸢宴上是否有心仪的公子么?我如今推翻那时的结论,重新与你说一遍我最发自内心的感受。”她将进忠的双手牢牢地攥住,直起腰板坐着,几乎瞪视着他,浑身皆因剧烈波动的情绪而有些颤栗。她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放缓了语调道:“倘若我从没有见过你,那嫁与宴上所见的任一公子就会有琴瑟和鸣、平淡无奇、鸡飞狗跳这类的区别。但我既然见过世无其二的你,还与你点点滴滴地相处了这么久,再让我去嫁与他们的话,我就只会怨恼、憎厌甚至是无比的愤恨,不会再有别的可能了。”
自己怎能捅出这般天大的娄子,他欲哭无泪也欲笑无声。尽管早已料到了她现时对自己执着得好似扑火的飞蛾,但真正当此言从她口中镇定诉出时,他仍旧怎么也接受不了,只一味惘然地望着她。
“嗯…也可能是本宫恶心他,别怕,不是对你的那种恶心。”自己还是吓着进忠了,她虽一吐为快,但事后免不了越想越后悔。手足无措间,她死马当活马医地对他开起了玩笑,抹干了泪水佯装着一副又是鄙夷瞥目又是抿唇窃笑的模样,希望以神情的狡黠灵动掩去方才一瞬失态所带来的后果。
他从她泛着红晕的面颊猜出了她现今的心绪,很默契、亦或说很如她所愿地轻飘飘揭过,微笑着调侃道:“那自然不可能是同一种恶心嘛,我心里有数得很,你就别画蛇添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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