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欢躺在病床上，看见妈妈偷偷抹眼泪。妈妈以为她睡着了。她知道自己病得很严重，爸爸妈妈很担心，可是她没有力气安慰他们。
欢欢心里一直有一个大疑问。
她记得家里还应该有一个人。可是，这么多年来，好像所有人都把那个人忘了，从来也不提起他。是不愿提起，不能提起还是不屑提起呢？欢欢不知道。
他的突然离去是个未解的谜。父母的哀伤、警察的搜查、陌生人的造访，那些可怕的记忆萦绕在她心上。她那时年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知道一定发生了可怕的事。
她一直想寻求这个真相，但面对父母的沉默，她又不敢细究。欢欢甚至一度怀疑，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近些年随着她慢慢长大，她越来越感到他的存在。
现在家里虽谈不上富裕，但吃穿用度不愁了，还住上了楼房。爹妈没再为钱发愁过。她知道她看病已经花了好多钱，并且不知道还要花多少。只凭爸妈的收入怎么可能负担得起，钱从哪儿来的？她想弄明白，那个一直藏在她心底里，不敢说的秘密。
直到有一天，她生命垂危的时候，才向母亲问起记忆中的哥哥。
“妈妈，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别胡说，怎么会。不论怎样我们都会治好你。”杜桂芬嘴里这么说，眼睛却红了。
“妈妈，我一直有一个疑问，你们不说，我也不敢问，可是现在我怕我再不问，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傻孩子，怎么会！你想问什么？”
“我记得我有一个哥哥，他叫原野。小时候，他总是背着我，哄着我玩。可是后来，他突然不见了！他怎么了？他去哪儿了？”
“孩子，不要问了！”
“我不相信他死了！”
“傻孩子，怎么还哭了！他活得好好的呢！你只要知道他很好。”
“不，我想知道，他怎么啦。我记得他被警察抓走了，可是我不信他是坏人。到底怎么回事？妈妈，求求你啦，你告诉我好吗？我真得很想他！”
“欢欢，他是好人。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你和这个家，只是他暂时还不能回来看你。你只要在心里记着他，感激他。”
杜桂芬轻轻抹去女儿眼角的泪水，安慰道，“别哭了，现在最要紧的是把病治好，赶紧好起来，让你哥放心！”
看着欢欢听话地闭上眼睛慢慢睡着了。杜桂芬哭了。如果不是原野，欢欢恐怕活不到现在。
“吱……”轻轻的开门声。来人拿捏着尽量轻地挪到杜桂芬身后，扶住她的肩。
杜桂芬知道是原耀祖，刚刚医生把他叫去了，杜桂芬问：“医生怎么说？”
“有好消息！医生说，找到可以配型的人了。欢欢很快就可以做手术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掩不住激动地颤抖。欢欢的病要骨髓移植。可是他们夫妻的配型结果都不符。这些天，他们两个快急死了。所以有这样的消息，他怎能不激动。原耀祖急着回来，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妻子，让她也高兴高兴。
“是吗，那就好啦！”杜桂芬低头拭起了眼泪。
只是轻描淡写的几个字，淡定得有些过分。“莫非她已经知道了？”原耀祖不由得想。在一起这么多年了，彼此还不了解吗！他心里的疑惑迅速滋长。他安慰地捏了捏妻子的肩，又看了看睡着的女儿，俯下身说：“到外面去说吧！”
杜桂芬随原耀祖出了病房，在走廊的条椅上坐下来。
杜桂芬看原耀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打开，抽出一支烟捏在手里。他俯下身，手肘拄着膝盖，垂着头，把那支烟放在鼻子底下嗅着。杜桂芬知道，近几年他偶尔抽烟，尤其想事情的时候总爱抽，可是医院不让抽。
原耀祖半天没说话。
“想抽就抽一支吧！”杜桂芬打破了沉默。
“算了吧……”原耀祖直起身，一边把烟放回烟盒，说：“捐献者不愿留下姓名，人家也不要报酬。可是我还是觉得应该当面谢谢人家！”边说着边扬起脸看向杜桂芬。
“唉……既然人家不愿留名，又何必强人所难呢？”
原耀祖顿了顿，低头说：“也好！”
他重新打开烟盒抽出一支烟，继续放在鼻子底下嗅着。
“你知道是谁，对吗？”原耀祖冷不丁的一问，把杜桂芬吓了一跳。
“是安大庆吧！”还不待杜桂芬反应过来，原耀祖补充道。
原耀祖猜得没错，杜桂芬知道是谁。
自从欢欢得了病，杜桂芬只希望自己可以救女儿。可是化验结果令她绝望。她知道有一个人最有可能，可是她害怕去找他。那个苦苦隐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密，她不想揭开，她舍不得眼前的生活。她不敢想象原耀祖知道了真相会怎样！
自从安大庆捅了她一刀，他们之间也算做了个了断。她还了他那笔钱外加利息。听说安大庆在市里开了个钟表店，他现在也有自己的家庭，有妻子有孩子。他的妻子知道了这些事情又会怎样？也许两个家庭的幸福会就此瓦解，生活从此不再安宁。
杜桂芬浑身颤抖起来。
“你……知道啦……”桂芬想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话还是说得断断续续无法连贯。
“我只是猜的，看起来我没猜错！”原耀祖依然垂着头，声音不紧不慢显得很平静，“那天你说去看梅香，实际是去找他了，对吗？”
那天，杜桂芬确实没去看刘梅香。她经过两个多小时的长途颠簸，终于找到了那家钟表铺子。
安大庆已是两鬓斑白，有些发福。他看见杜桂芬时一脸的惊诧。显然他没有想到，这个人会突然出现在眼前。可是安大庆接下来的平淡，让杜桂芬安心了些。
他已是一个成熟的中年男人，一脸职业笑容，略显激动，有些拘谨。他对她客套的招待，礼貌的问候，完全是多年未见的老相识的样子。
时间真的可以改变好多事情，从爱之至到恨之至，现在都已随之流逝，归于平淡。她真不应该再在这份平静里搅起混浊，可是她更不能放弃女儿。
“我这次是求你来了！”杜桂芬直截了当地说。
“我知道！无缘无故，你怎么会来找我。有什么事，就说吧！”
“我女儿病了。我求你帮帮她！”“求”字一出口，杜桂芬的鼻子一酸。
“什么病呀？我能做什么？是需要钱吗？”
杜桂芬使劲摇摇头说：“需要骨髓！你能不能去给配个型？”
安大庆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响，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女人，“你说什么……为什么找我？”
“因为……”话说到这儿，杜桂芬的眼泪终于还是掉下来了，她咬咬牙说：“因为她是你的女儿……”
“什么……”安大庆僵住了，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直直地看着眼前这个曾让他爱恨交加的女人。过往的一切又在眼前重放。他明白了，这个女人为什么那么快就背叛了他，投入别人的怀抱。
“老原知道吗？”安大庆缓缓地说。
杜桂芬摇摇头，“我还没跟他说。这次来找你也是瞒着他的。老原是个好人，他这么多年对我们母女那么好。突然说他最宝贝的女儿不是他亲生的，我怕他会发疯。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说，怎么说都是伤害。我本打算瞒一辈子。可是现在，女儿生病了，无论如何我要救女儿。”
杜桂芬抬眼看了看安大庆，发现他面无表情，急忙说：“我知道，你也有顾虑，你怕你的妻子知道了，对你的家庭有影响。所以我求求你了，无论如何救救我女儿！你是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啦！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只求你救救孩子！”杜桂芬情绪有些激动，急得直抹眼泪。
“好啦，不要哭吗！我一定会去的。我老婆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况且以前的事我都跟她说过。只是老原，我怕他知道了会受不了，你还是先不要跟他说吧！”
“好吧。那就谢谢你！太谢谢你了！”
“别这么说，不管怎样她也是我的女儿。我怎么能不管。”
听老原说他匿名捐助，杜桂芬感到欣慰。安大庆已经不再是好冲动的小伙子，他这么做也是在保护两个家庭。可是，她最害怕的事还是没能避免。只是没想到原耀祖这么冷静，冷静得让她越发的害怕。
“老原……，我……对不……起……你……，我……骗了……你……”桂芬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原耀祖抬头看着她，拉过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那手是冰凉的，他不由得攥紧它。他直起身伸开手臂，将妻子拉进怀里。
“我知道。别哭啦！”
“你恨我吧！你骂我，打我都行，只是别憋在心里，把身体憋坏了！”
“我恨你干嘛！生育功能障碍，伊凡生不出孩子是我的原因。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了，我偷偷到医院检查过。只是那点微薄的男人的自尊，让我不愿承认这个事实。伊凡是个医生，她能不清楚吗？可她从来不说。
这更让我觉得在她面前抬不起头。就像被人捏住了把柄一样，我习惯了一切都顺着她，听她的。哪怕是在收养原野这件事情上，其实那时候我不同意。只是她说行那就行吧。我觉得自己活得越来越不像个男人。我很痛苦，情绪很坏。你知道两个人在一个屋子里确一个月不说话是什么滋味吗？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彼此越来越陌生。生活没了希望，家庭成了牢笼和枷锁。压得我喘不过气，那时候我就是快要窒息的感觉！
你的热情和单纯给了我新鲜空气，我在你的空间里觉得很轻松。说实话，其实那时我很喜欢你。可是我知道有人追求你，你也喜欢他，我是没有资格的。我虽然不敢想太多，但也还是难免有些失落。伊凡是个很有事业心的人，她要调走。我明白，她本来是只想飞的天鹅，只是被我这只赖蛤蟆困住了。我应该给她自由，伊凡走时，我把原野留下来，也是怕他成了她的累赘，况且原野对我来说就是我的儿子。小安坐了牢，你对我的热情，以及怀孕的事，其实我心里都清楚。可是我觉得，你和欢欢是上天给我的礼物，欢欢就是我的孩子。”
“老原，我对不起你！”
“唉，别说了，老夫老妻啦，还说这些客套话，你的苦衷我明白。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我这心里呀，也松快多啦！和你结婚我没有后悔过。你跟着我也吃了不少苦。咱们以后还要好好过日子呢，对吧！”
“嗯！”杜桂芬使劲点着头。
“我们还要供欢欢上大学。儿女不在身边，咱俩就是伴，老伴。我就盼着儿女们健健康康地，我还盼着儿子哪天能回来，我们一家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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