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掌心，喷吐出他们再熟悉不过的太阳真火。
南流景将自己的手掌当作熔炉，那层光与热的外壳残片，被【命途轮转】磨蚀出的神躯，很快就在他的掌中凝成一颗微型烈日。
如果柯林将目光移到这里，一定能认出。
这正是白蛇用蛇心吞日，吸收伤害炼出来的底牌杀招，一模一样。
而在这位正牌半神手中，它的威势只强不弱！
光华自晦，却能自动吸引住人的目光。
而只是单单看上一眼，就有令人心悸的恐怖之感，像是自己的灵魂，已经被送入其中炙烤万年，燃尽成灰。
“国王，国王不是一颗太阳吗？你又是谁？”格劳秀斯第一次开始觉得事情超出预料。“南流景，这个古怪的名字......难不成你是茹东王朝的人？”
他有些费劲地念出，这个拗口的东方名字。
自称南流景的男人红发飘扬如火。
“很遗憾，我不知道你说的茹东王朝是什么。”
他的身躯黑得深沉，像是被长年累月的火焰烧成灰烬。五官却很立体，配上鲜艳的，仿若刺青的红纹，有种神秘的英气。
听到他的质问，南流景的嘴角展开微笑，露出一口白牙。
“但我确实就是你的国王，你的君主。”
“自从你在通天铜表上刻下名字后，一直都是。”
南流景的声音不大，落在格劳秀斯耳中，却像是雷霆摇落！
他终于颓然接受无法接受的事实。
国王饶有兴致地欣赏着格劳秀斯的神情，缓缓说道：“如果这让你感到失望，那我感到抱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太阳症也不是我想患上的。”
他轻松地耸了耸肩。
自从打破太阳真身之后。
他说起话来，就不再是众人习以为常的，佶屈聱牙的字句，反倒开始说人话了。
就如同......神性消逝的同时，国王的人性随之恢复了。
南流景忽然转头。
看向面色难看的布鲁托，似乎才想起来，这里还有一位他在过去最信重的臣子。
“说起来，我亲爱的布鲁托，最初的王国特使。”
“差点就忘记了——我是不是还得感激你的反叛？”
南流景喟然长叹。
“若不是你的谋划，还有你们两人的合力，光靠我自己，根本打不碎这层光与热的外壳......一直到死，都是高高在上的太阳。”
布鲁托面色已是狰狞无比，双眼如同穷途末路的野兽，在拼死一搏的底线之间徘徊。
眼前的君主，虽被他们合力剥去了太阳真身的外壳，理应受创深重。
给他的感觉却是变得更加危险！
“真是装模作样！你难道不享受高高在上的感觉？你是怕了吧......你怕的很，我们打破了你的龟壳，你没有胜算，想骗我们不战而退，谁会上你的恶当？”
布鲁托咬牙切齿地说道，看到南流景的微笑依然不改。
他掌心的微缩烈日彻底成型，看得人心惊胆战，话语中满是遗憾。
“布鲁托，不要这么说，虽然我理解你背叛我的犹疑胆怯。但是，能碎掉我的这层外壳，我确实得感激你们。”
满脸不屑的布鲁托闻言，只是啐了一口，再次拔出刀来。
他要把这个外强中干的家伙斩成碎片！
没有一点复活的可能！
“不相信吗？正好，我任命了两位特使，请他们到了通天铜表的顶端，为所有人揭露全部的真相。”
“尽管，他们自己还并不知道这件事。”
国王晦暗的眼睛里，流露出某种病态的愉悦。已经完全是一副乐子人的心态。
他说话间。
布鲁托已是提起最后一口气，欺身挥刀而上。
暴君当诛，他要亲手斩下这独夫狂主的头颅。
刀芒在一瞬间迫近，南流景镇定如常，还来得及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
“呵。”
“萤火之光，也敢与太阳争辉。”
他的掌中，烈日轻轻一旋。
由晦转明，华光暴涨！
倾泻出刺目耀眼的逐光之海，一瞬间吞没了布鲁托的刀芒——
两者相比，布鲁托的刀芒就像大海里的一滴水，渺小寻常。
迎面而来的光海，连人带刀一起吞没！
布鲁托奋尽全力，拼命切换回无拘之心的位格覆面，想要逃离此处。
他的背后却突然升起一点日芒，与光海彼此共鸣，爆发出沛莫能御的吸力，丝毫不容抗拒，将他推了进去！
位格覆面的切换一滞。
流浪者的领袖惨叫着跌入其中，形神寂灭，随风而逝，再无一点生还的痕迹。
情况突然急转直下。
“处理完逆臣，下一个就是你了，外乡人。”
南流景的微笑泛出冰冷的弧度，看着格劳秀斯，再无一点感情。
格劳秀斯皱眉道：“布鲁托，他竟然也是王国特使？”
这日芒，看似是国王慷慨的恩赐，原来是国王控制他们的后手！
“你在算计我们！”格劳秀斯沉声说着，后背几乎冒出冷汗。
柯林，可也还有日芒印记啊......
“难道不是你在算计我？”南流景反问道。“如果你老老实实地执行我的意志，没被布鲁托蛊惑，那你又何至于此？”
“我的耐心已经消耗殆尽，既然一切有朽的事物必然毁灭......那就让这个该死的世界陪我一起陷入终结！”
还未等格劳秀斯有所反应，无尽的光芒，从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流出。
填满一切空隙。
下方战场的喊杀声一窒，苦苦战斗着的术师与流浪者们，无比惊讶地发现——
黑潮正在退却。
这也就代表着。
国王陛下的神智开始恢复。
是破而后立，还是回光返照？
格劳秀斯完全不能确定。
他神情凝重，调出所剩不多的魂质，暗中蓄力的同时，静观其变。
事到如今，格劳秀斯已经不打算走回头路了。在这时候投降，将性命交于人手，不是他的风格。
他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想到雷蒙德和康拉德对自己一意孤行的指责。
或许，这也是命中注定？
当国王走下暴君的神坛，他反而成为了真正的暴君。
不听他人劝阻，误判形势，深陷歧途，甚至可能将整个术法学会拖入了毁灭的泥潭。
第一次，格劳秀斯勾起一个无奈而苦涩的笑。
就连南流景看到这个笑容，也略微怔了一怔。
满脸沧桑，神情苦涩的老人，在他身上，南流景似乎隔着时光，见到了曾几何时的自己。
见证自己的朋友自相残杀，不得已签订契约的那时候，他是不是这副模样。
一模一样？
通天彻地的光芒照得他面容模糊，掌中，微型烈日的旋转忽地一停。
不知不觉，南流景的杀意消减了。
与此同时，格劳秀斯的身后，重新浮现出【命途轮转】的虚影。
他并不打算投降。
拖延时间，就是为了积聚力量，重新凝聚出奇观的投影。
一人做事一人当，既然错估了国王的实力，他就是拼上这条命，也要执行完日落计划的后半部分。
神格都给你杀掉了，那将人格也一并抹去便是！
残骸尚在，总有办法重新造出一个没有人格的太阳。
两人皆是心坚如铁，遥遥对峙，彼此的命运似乎刚好互换，恰应了【命途轮转】的预示。
清楚地看见，那给自己的神躯打出致命一击的风车投影重新出现，南流景喟叹一声，笑容不减。
就算穷途末路也不认输，想要趁此机会，直接杀掉我吗？
这年轻人，确实很像年轻时的自己啊。
一腔孤勇，易受挑拨，满是天真和愚蠢。
大概这世上所有的年轻人，都是这副蠢模样，蠢得令人怀念——不会有人永远年轻，但总是有人正年轻。
格劳秀斯当然不知道，自己四五十岁一把年纪，还在将死的国王心里落了个年轻天真的评价。
他抛弃所有杂念，具现出奇观投影。叶片转动，试图将缩水了大半的国王再度卷入其中。二度研磨。
命途轮转，万劫消磨，就在其中！
只不过......
“你胜不了我。”
南流景叹道，如同从终结之刻探出半个身子，向过去投来漫无止境的一瞥。
“我知道，你的巨构很强，足以毁坏我的神躯。但你从风来之国得到的一切，哪一样逃得过我的掌控？”
“我死之前，契约仍在，我还是你的君主。”
“我不给你，你不能要。”
格劳秀斯一怔：“你说什么......”
【命途轮转】明明已经向南流景袭去，他却眼睁睁地看到，他亲手造就的投影正在变得虚幻——
奇观的本体突然失去了地基，动荡不安！
大地升起凌乱的飓风。
术师的方阵宛若割麦子一般，此起彼伏地倒下。若不是黑潮暂且退去，这一下，弗兰德斯术法学会可能就将不复存在。
然而所有人都已经无心思考，任何别的问题。
他们唯有惶恐地发现。
原本只是租借出去的领土，竟突如其来地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就连留在领土上的本性刻印，都被抹去！
天地间，国王的声音随风回荡。
“你的奇观巨构，是建立在我赐予你们的领土之上的吧。”南流景俯视着格劳秀斯，平静说道。“那么，只要我收回你的领土，你的手段自然就不中用了。”
“怎么......这怎么可能！”
格劳秀斯震惊出声。
他绝望地发现，底下，自己留在风车本体之处，本性刻印的痕迹。
真的已经消失不见。
“有什么不可能？为什么不可能？”
国王轻描淡写地说道。
“你们外乡人的领土，本来就是我赠与给你们的。”
“既然你们胆敢行忤逆之举，我就此撤销赠与，收回领土，又有什么不可以？”
南流景空出来的手轻轻一捏，袭向他的投影如泡沫一般破裂。
本性刻印的一部分被毁，格劳秀斯横遭反噬，吐出一口鲜血，自天空中无力坠落。
釜底抽薪，全胜的国王陛下懒得再去理会手下败将，而是专注于掌心的微型烈日。
他的神躯残骸自掌中升起，曾经轻而易举地吞没了布鲁托的光海，越发壮大，将黑潮压制到动弹不得。
铺满天空的光之海洋荡开波澜，变幻到贯通彼此的频率开始振动，听着神明的指挥，优美和谐地歌唱。
线条延展重叠，平面的形象在光海中渲染浮现，投影如同海面的倒影。
映出柯林与塞勒涅的身影。
他们的魂躯之上，正有国王留下的日芒印记。
烧得发红，发出灿烂的光芒，忠实地照耀出通天铜表顶端的一切景象。
两人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一举一动，正被国王展现给所有人仰望。
一览无余，看得清清楚楚。
“那不是塞勒涅吗？国王陛下身边，最受宠爱的风之子？”
战场一时陷入诡异的平静。有熟悉塞勒涅的风之子，震惊地放下武器，死死盯着天空中身着洋裙的少女。
康拉德也瞪大了眼睛，呆立着，极目远眺着那个总是出乎他意料的身影。
“柯林·希斯？他怎么在那儿？”
“这小子不是给雷蒙德抓走了吗？”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柯林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天上——
这么高，连云都没看见几朵......这是他的投影？
一声惊叫，将众人的注意力从这两人的身份上转移。
“他们在通天铜表的最顶端！”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随着柯林惊愕地念出铜表顶端记载的契约，全场陷入难以言喻的寂静。
事情变化的实在太快，他们已经不能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所以，国王陛下，最开始是由我们自己选出来的......?”
“刻上了自己的名字，就代表了同意？“
一个流浪者呆呆地扔下羽刃，痛苦地捂住头，完全丧失了战斗下去的意志。
他的认知崩塌了。
在直面真相之后。
越来越多的流浪者放下武器，迷茫，愤懑而茫然地反复问着自己：
我拼死的反抗，竟然是对恩主的背刺！
那么，我的战斗又有什么意义？
由祂来担任国王，成为太阳，这不是我自己选的吗？
这是何等的讽刺？！
真相血淋淋地撕破了流浪者自欺欺人的理由：
他们不是在推翻暴君，他们是在背刺恩主。
而一旦国王陨落。
即便没有黑潮，他们也将回到残酷的，无序的自然状态。
彼此相残，至死方休！
战场鸦雀无声。
如同即将到来的坟场提前降临。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面带微笑，满意地欣赏着所有臣民的表情。
他就是要在今天，让所有人，都看到他们的背叛是多么愚蠢可笑。
“可惜，你们醒悟得太晚。我累了，我太累了......”
“我不想再承受这漫长的孤独和痛苦，就让一切，都在今天结束吧。”
位格切换：
风火赤练——癫火之愉。
红白二色的风火赤练转瞬消失，他的脸上一瞬间生出无数鲜红的刺青，暴戾癫狂。
像是恶魔挣脱日久的牢笼，任由钢筋铁条扎穿身体，透出残暴狰狞的欢愉。
他选择切换到自己的异格覆面。
退却的黑潮欢呼着，预备卷土重来，为着该死的太阳辉光彻底消散，衷心喝彩。
掌心捧着躯壳的残骸，国王即将慷慨地完成，臣民们最后的愿望。
杀死太阳。
他将手一挥，神躯残骸所化的微型烈日一跃而起，咆哮着，狂怒着，一往无前，冲向无垠的通天铜表。
当头坠落。
于是。
黄昏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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