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国殿内，钟鼓声歇。
上百张铺着明黄锦缎的宴席之上，金樽玉盘，象牙箸，犀角杯，在殿内数百支巨烛的映照下，流光溢彩。
空气里，只有宫廷乐师演奏的悠扬古琴声，如流水般淌过。一名来自西域小食国的使臣，紧张地整理着自己那身并不算华贵的袍子，看着眼前这从未见过的奢华场面，手心全是汗。
数十名身着统一宫装的侍者，迈着无声的步子，如同行云流水，将第一轮四道凉菜，稳稳地摆在每一席之上。
为首的侍者走到使臣席前，躬身唱喏，声音清朗：“第一道，‘四海归心’。以东海之蜇、西域之驼、南疆之笋、北地之蕨，共汇一盘，寓意四海来朝，共沐天恩。”
他顿了顿，指向第二盘用红白萝卜雕琢成龙凤形状的精致菜肴：“第二道，‘龙凤呈祥’。龙为天子，凤为贤臣，龙凤相合，寓我大安君臣一心，国运昌隆。”
“第三道，‘锦绣山河’。”侍者指向一盘用各色蔬菜丝拼出的微缩山水图，“以青为山，以白为水，寓我大安疆域辽阔，江山稳固。”
“第四道，‘金玉满堂’。”那是一盘用蛋皮包裹着虾仁、形如元宝的点心，“寓祝各位贵客，此行满载而归，富贵荣华。”
那些小国使臣们闻言，发自内心地惊叹与仰慕。
“不愧为天朝上国，小小的几道菜，都有如此之大的讲究！”
“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大安，才有如此气魄！”
他们不敢轻易动箸，只是小心翼翼地，像在欣赏艺术品一般，打量着盘中的菜肴。
南巡公主阮月娥更是双眼放光，她拉着老太傅的袖子，压低了声音，满是向往：“太傅，原来……一道菜里，竟也能藏着这么多学问。大安，真是处处都充满了道理。”
当第二轮热菜被流水般送上时，拓跋宏早已扔掉了那双对他而言过于精巧的象牙箸。
他直接下手，抓起一只烤得油光锃亮的乳鸽，三两口便撕扯下肚，满嘴满手都是油渍。
他吃东西的声音极大，骨头被嚼碎的“咯嘣”声，与周围那优雅的琴声格格不入。
与他同席的几位礼部官员，一个个眉头紧锁，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眼神深处，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
一个穿着四品官服的礼部官员，低声对同僚耳语：“蛮夷，终究是蛮夷，上不得台面。”
“噤声！这些蛮夷可不好惹，莫要祸从口出，惹了麻烦....”
在另一席，余瑾同样不顾形象，正大快朵颐。
他没有用手，但吃得速度极快。
坐在他对面的翰林院大学士陈枫，终于找到了机会，他放下筷子，用丝帕擦了擦嘴，阴阳怪气地开口：“余大人真是好胃口。只是……不知大人在享用这等珍馐之时，可还记得，城外那些连粥都喝不上的百姓？”
“余大人再怎么说，也是正三品官员，莫非平日里，连顿像样的饭都吃不上，才会失了体统？”
余瑾没有停下筷子，只是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自然记得。所以才要多吃一些，吃饱了，才有力气，去替他们……讨债。”
“不过话说回来，我余瑾，平日里倒是极少享受此等山珍海味，连圣上赐的宅子都当了出去，为了百姓们吃上口饱饭，当然不似陈大人这般锦衣玉食。”
他放下碗，用那双带着戏谑的眼睛看着陈枫，笑了。“倒是陈大学士您，与其在这里担心我，不如多想想，贵府上那些早已收了胡商定金的蜀锦，该拿什么去交货。尤其是……我听说，陈家还接了不少北蛮的单子。这些蛮子，可不像西域人那么好说话。”
陈枫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指着余瑾，浑身发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殿内乐声一变，变得恢弘大气。大内总管梁宇，亲自领着一队太监，将最后一道压轴大菜，缓缓呈上。那是一座用巨大的冬瓜雕琢而成的微缩宫殿，亭台楼阁，纤毫毕现，宫殿之内，盛满了用燕窝、鱼翅、鲍鱼等顶级食材熬制而成的浓汤，热气升腾，香飘满殿。
梁宇高声唱喏，声音里充满了自豪：“此菜，名曰‘无上天国’！寓意我大安国泰民安，万邦来朝！”
西域小食国的使臣立刻站起身，激动地抚胸行礼：“天神在上！此等盛景，此等气魄！唯有天朝上国，方能有之！小臣……心悦诚服！”
来自北端小国北庭的使臣也是与有荣焉，红光满面的开口：“天朝上邦令人神往，陛下更是圣明无比，款待吾等，蒙受圣恩呐！”
就在这最和谐的时刻，一个不合时宜、充满了讥诮的声音，猛地炸响。
是拓跋宏。他擦了擦满嘴的油，站了起来。
“好一个‘国泰民安’！”他哈哈大笑，“可本王昨日入城，看到的，却是满城的饥民，满街的萧条！你们这宫殿里吃得比神仙还好，宫殿外，百姓却连口饱饭都吃不上！至少在我们草原，家家户户，都有牛羊！”
他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逼视着龙椅上的皇帝。“更可笑的是，你们的官员收了我们的定金，却连货都交不出来！这就是你们天朝上国的‘信义’吗？！”
拓跋宏这番话，如同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殿内所有大安官员的脸上。
安国公、云安侯等人，更是面如死灰。
整个大殿，瞬间死寂。
龙椅之上，皇帝赵汝安那张隐藏在冕旒之后的脸，瞬间阴沉了下来。
他握着酒杯的手，指节根根发白。
侍立在皇帝身旁的大内总管梁宇，眼观鼻，鼻观心，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压抑到极致的雷霆之怒，正在他身旁这位年轻的君王体内疯狂积蓄。
在这片死寂之中，只有余瑾，依旧在不紧不慢地品着杯中的酒。
他心中暗道：拓跋宏这把刀，比想象中还要好用。这阵由他亲手点燃的东风，终于是吹到了它该吹的地方。
皇帝缓缓放下酒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他没有看拓跋宏，目光却如刀锋般扫过下方那些早已冷汗直流的勋贵官员。
“鸿胪寺卿何在？”皇帝的声音不大，却冰冷刺骨。
王甫连滚带爬地出列，跪倒在地。
皇帝继续道：“传朕旨意，今日国宴，到此为止。”
梁宇立刻会意，上前一步，拂尘一甩，那尖利悠长的声音，响彻整个大殿：“——国宴毕！请诸位使臣，随鸿胪寺官员，回驿馆歇息！关于商贸事宜，明日早朝，陛下……自有公断——！”
使臣们在官员引领下，带着各种复杂的神情离去。
拓跋宏脸上满是得意的狞笑，巴赫曼眼中闪着精光，而阮月娥则担忧地看了一眼龙椅的方向。
殿内，只剩下那些依旧跪在地上，面如死灰、抖如筛糠的旧勋贵官员。
龙椅之上，那双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的眼睛，正静静地俯瞰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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