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煦的太阳刚爬过葫芦湾的山头，就被厚重的云层裹了个严实，只吝啬地漏下几缕微弱的光，像掺了沙的碎金，洒在许大宝家斑驳的土院墙上，把墙皮剥落的裂痕照得格外扎眼。许前进和二懒踩着院门口硌脚的碎石子往里走，许前进手里拎着个洗得发灰的粗布袋子，袋口用麻绳轻轻系着——里面是刚从镇上供销社称的红糖，还有十几枚带着泥点的土鸡蛋，是上次探监时，徐大宝攥着会见室的玻璃，声音发紧嘱咐的：“前进哥，天冷了，我爹娘胃寒，让他们早晚冲碗红糖水，煮个鸡蛋暖着。”
院子里静得能听见风扫过地面的“沙沙”声，只有墙角那棵老枣树光秃秃的枝桠在风里晃，枝上还挂着几片蜷曲的枯叶，被风一吹就簌簌响，像谁藏在暗处叹气。谁还记得，从前徐大宝在村里风光时，这院子里天天停满各方来的摩托车，车把上挂着烟酒点心，屋里屋外的笑声能撞开村头老槐树的叶子；可如今，院墙塌了个小角没人补，墙根长着半人高的枯草，连只串门啄食的鸡都少见，冷清得让人心里发紧，连风都像在这儿滞了脚步。
“前进哥，二懒叔，你们可算回来了！”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许大宝媳妇王秀从里面快步迎出来。她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夹袄，领口缝着块浅灰补丁，头发用根旧红头绳挽在脑后，碎发贴在冻得发红的鬓角，脸上带着点局促的笑意，手里还攥着块没纳完的千层底，针线上挂着半截白棉线，显然是听见动静就慌忙放下的：“快进屋，外面风硬，别冻着。”
许前进和二懒刚迈进屋，就见老许头坐在炕沿上，手里攥着根磨得发亮的旱烟袋，烟锅是空的，烟杆凉得透手也没点。他比去年又老了些，背驼得更厉害，像被什么重物压着，脊梁骨弯成了弓，眼角的皱纹深得像刀子刻出来的，一笑就挤成沟壑。看见许前进，他连忙把旱烟袋往炕席上一放，撑着炕沿想站起来，膝盖“咯吱”响了一声，动作慢得像生锈的零件。
“许大伯，您坐着就行，别起身忙活。”许前进赶紧上前按住他的胳膊，把布袋子轻轻放在炕边的矮桌上，袋子碰着桌面，里面的鸡蛋发出轻微的“哒哒”声，“我们从镇上带了点红糖鸡蛋，您和大娘早上冲碗红糖水，配个煮鸡蛋，暖和。”
二懒也跟着点头，目光悄悄扫过屋里的陈设——从前摆着二十寸大彩电、真皮沙发的地方，现在只放着个掉漆的旧木柜子，柜门上的铜锁早就锈死，拉着道暗红色的锈痕；桌上摆着个豁了口的搪瓷碗，碗沿还沾着点没洗干净的玉米糊糊。她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脸上却挤出暖笑：“大伯，大娘呢？我们这次看大宝，可不是空着手回来的，带了好消息。”
话音刚落，里屋的蓝布门帘就被轻轻撩开，许大宝娘扶着门框慢慢走出来。她眼睛红红的，眼泡肿得像核桃，一看就是刚哭过，鬓角的白发又多了些，贴在蜡黄的脸上显得格外憔悴。看到许前进和二懒，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可话没出口，眼泪就先涌了上来，顺着皱纹往下淌：“前进，二懒……你们又去看大宝了？”
王秀赶紧转身去灶房，端着个缺了口的粗瓷茶壶，给两人倒了杯热茶。杯子递到手里时还带着温乎气，她声音里裹着急切，指尖都有些发颤：“前进哥，二懒叔，大宝在里面咋样？有没有说想家里？他冬天的棉袄够不够厚？我上个月给他缝的棉鞋，收到没？”
老许头突然攥住许前进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带着手背的青筋都凸了起来。他声音里满是激动，眼角的泪水越积越多，像要漫出来：“谢谢……谢谢你们了，太感谢你们了。前进，二懒，说心里话，今年你们又去监狱看大宝，我们这心里，真是又暖又酸，说不出的感动。”他顿了顿，声音突然低下去，带着点哽咽，“想想以前，大宝风光时，我们家天天门庭若市，来串门的、求帮忙的，能把门槛踏破。可自从他出事后……你知道我们家多久没来外人了吗？快两年了……哎，人走茶凉啊，这世道就是这样。也就你们，没忘了我们家，还肯管大宝的事。”
许前进拍了拍老许头的手背，语气平和却带着力量，像晒过太阳的棉花，暖得实在：“许大伯，您别这么说。大宝是咱葫芦湾的人，不管他以前犯了啥错，咱村也不能不管。再说，您和大娘年纪大了，秀妹子一个人撑着家不容易，我们帮衬一把，是应该的。”
二懒赶紧从斜挎的布包里掏出手机，晃了晃，屏幕的光映亮她的脸：“大哥，大嫂，大宝媳妇，你们别着急。这次去看大宝，我们跟管教同志磨了半天，特意拍了个小视频，让大宝跟你们说说话。”
“啥？拍了视频？”许大宝娘一下子就凑了过来，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都泛了白，眼睛死死盯着二懒的手机，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能……能看着俺儿？他是不是瘦了？有没有人欺负他？他吃饭香不香？”
二懒笑着点开视频，把手机轻轻放在桌上。屏幕里很快出现徐大宝的身影——他穿着灰扑扑的囚服，头发剪得短短的，露出光洁的额头，脸上虽然瘦了些，颧骨微微凸起，但眼神亮得很，没有以前的油滑和浮躁，多了几分踏实和沉静。
“爹娘，我在这里挺好的……”徐大宝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带着点沙哑，却很清晰，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所里冬天有暖气，棉袄也够厚，你们别担心。”
许大宝娘一下子就哭出了声，伸手想去摸屏幕里的儿子，指尖却只碰到冰冷的玻璃，眼泪“吧嗒吧嗒”掉在屏幕上：“我的儿啊！你受苦了！都怪娘啊，没好好管教你，小时候你犯错我总护着，长大了你不听娘的话，非要跟着外人瞎混，才落得这个下场！娘对不起你……”
“哭啥哭！”老许头皱着眉，声音有些严厉，可眼角的泪水却没忍住，顺着皱纹往下淌，滴在衣襟上，“事情已经这样了，哭有啥用？多亏了村委会的领导，多亏了前进和二懒，年年去看大宝，还帮着照顾咱们家，我们该心存感激，不是在这儿哭哭啼啼的。”他转头看向许前进，脸上满是愧疚，声音也低了下去，像做错事的孩子，“对不住了前进，以前……以前大宝刚出事的时候，我们家还常去你家门口闹，嫌你管得多，跟你置气。现在想想，那时候真是糊涂啊，悔不当初。”
许前进连忙摆手，语气诚恳得很：“许大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别再提了。大宝那时候年轻气盛，听不进劝，您和大娘护着他，也是常情。现在大宝在里面好好改造，咱们往前看，比啥都强。”
二懒也跟着劝，伸手轻轻拍了拍许大宝娘的手背：“是啊大伯，大娘，最要紧的是活在当下。大宝在里面真挺好的，他跟我们说，现在天天跟着师傅学修家电，拧螺丝、接电线，学得可认真了，还能拿改造积分，争取早点减刑。管教同志也说，他最近表现特别好，虚心改造，跟以前比，像变了个人似的。”
手机里的视频还在放着，徐大宝对着镜头，眼神认真得很，嘴唇抿成一条线：“老婆，你在家辛苦了，爹娘就拜托你多照顾。别太累着自己，地里的活忙不过来，就找村里的后生帮忙，别硬扛。等着我，我一定好好改造，早点出来，跟你们团聚……”
王秀看着屏幕里的丈夫，眼泪无声地往下掉，砸在衣襟上，却用力点了点头，像是在跟视频里的徐大宝回应，声音轻轻的，却很坚定：“你放心，家里有我呢，爹娘我会照顾好，你在里面好好改造，我等着你出来。”
老许头盯着手机，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节奏慢慢的，等视频放完，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语气里满是欣慰：“好，好啊，大宝能这么想，能好好改造，我们就放心了。前进，二懒，这次真是麻烦你们了，还特意拍了视频回来，让我们能看看大宝，听听他的声音。”
许前进喝了口热茶，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滑，暖到了肚子里：“大伯，您别跟我们客气。以后我们每隔几个月就去看大宝，有啥消息，第一时间跟你们说。对了，村里的互助队最近在帮困难户修房子，上次来您家，看见屋顶有点漏雨，我们跟队长说了，过两天就来帮您修补，再给您家窗户糊层新纸。”
二懒也补充道：“还有秀妹子，村里的手工坊最近招绣娘，管吃管住，一个月还能拿三千块工资，活儿也轻省，就是绣点枕套、桌布。你要是想做，我回头帮你报名，这样你既能照顾爹娘，也能有点收入，补贴家用。”
王秀眼睛一下子亮了，像是蒙了灰的灯突然被点亮，她连忙抓住二懒的手，声音里带着惊喜：“真的吗？那太谢谢二懒叔了！我正愁着没啥活干，想挣点钱给爹娘买点好吃的，这下可好了！”
许大宝娘拉着二懒的手，掌心粗糙却温暖，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些：“二懒啊，你们真是好人，处处想着我们家。以前是我们对不住你们，现在你们还这么帮我们，我们都不知道该咋感谢了。”
许前进站起身，看了看窗外的天——刚才还裹着太阳的云层，不知何时散了些，太阳露出大半张脸，给院子里洒了片暖融融的光，连老枣树的枝桠都像是有了生气。“大伯，大娘，秀妹子，我们还有事，就先回去了。要是家里有啥需要帮忙的，随时给我们打电话，或者去村委会找我们。大宝那边，你们放心，我们会常去看他的。”
老许头和许大宝娘赶紧送他们到门口，一直望着许前进和二懒的身影走远，直到消失在村口的拐弯处。老许头叹了口气，却带着点笑意，眼角的皱纹里都藏着暖：“没想到啊，在我们最难的时候，还能有前进和二懒这样的人帮我们。看来，人这一辈子，还是得积德行善，不能太势利。”
许大宝娘擦了擦眼角的余泪，看着屋里桌上的手机，语气里满是期盼，像揣着颗刚发芽的种子：“是啊，大宝能好好改造，能遇到这么好的村里人，都是福气。我等着，等着大宝出来，咱们家好好过日子，也好好报答村里的人。”
王秀站在一旁，手里还攥着那块没纳完的千层底，心里却踏实了许多，像落了地的石头。她抬头望着院子里的暖阳，想着视频里丈夫的模样，想着二懒说的手工坊，突然觉得，再难的日子也能熬过去——只要丈夫好好改造，只要有村里人的帮衬，总有一天，他们一家人能团聚，能重新过上热热闹闹的日子，像从前那样，院子里满是笑声，连风都带着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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