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斜斜地挂在西山顶上，像枚烧红的铜盘，把半边天染得金红。蔬菜基地的活儿刚收了尾，田埂上还留着铁锹划过的新鲜土痕。许前进蹲在水边擦农具，帆布手套浸了水，拧出的水珠子滴在鞋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就见二懒叔提着个竹篮从大棚那头走过来，篮子里的茼蒿绿油油一片，沾着的水珠被夕阳一照，像撒了把碎钻。
“前进啊，”二懒叔往他身边的草坡上一坐，裤腿上的泥点子蹭到青草上，倒像是给草叶缀了几颗黑星星，“蛮子特地托我捎句话，说多亏你把她来咱村的事儿让导演写进剧本里，现在网上好多人问咱村的地址，都想来看看亲眼瞅瞅。”他说着往许前进肩上拍了拍，掌心的老茧磨得人胳膊发痒，“你别说，我现在看你这股子较真劲儿——擦个锄头都跟描眉似的仔细，倒真能瞧见蛮子当年执着的影子。”
许前进直起身，手里的抹布在水桶里涮了涮，浮起一层淡绿色的泡沫，那是蹭下来的草汁：“二懒叔，您这就见外了。”他把竹篮往周美丽那边推了推，篮沿的柳条刮过掌心，有点痒，“你蛮子可是历经磨难才走到一起的一对，没有你们的故事还精彩嘛？这些事写成剧本，不是给她长脸，是给咱全村添光，哪用得着谢？”
“那不行，一码归一码。”周美丽正挑着草莓蒂，指尖沾着点嫣红的汁水，像抹了层淡胭脂，闻言抬眼接了话，“你帮了忙就得谢，不然‘知恩图报’这词留着生霉啊？再说蛮子现在不用忙碌了，抽时间让她去剧组转转，放松一下心情。”
周美丽蹲在旁边啃柿子，汁水顺着下巴往下淌，滴在洗得发白的校服领口上：“就是就是，你们俩别推来推去了。前进也就是动动嘴说了几句，又不用扛锄头挑担子，哪值得这么客气？”她把沾着糖霜的手指在裤子上蹭了蹭，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昨个瞅见刚蛋在我家超市门口转悠，那眼神瞪得跟铜铃似的，直往咱蔬菜基地这边瞟，估摸着是嫌咱们最近光顾着搭黄瓜架、疏草莓花，把他那片宝贝苹果园给忘到后脑勺了。”
二懒叔“嘿”了一声，把最后一颗小柿子丢进嘴里，腮帮子鼓得像含着颗红珠子：“那小子，就这点小心眼。去就去呗，正好看看今年的红星苹果挂果咋样了，去年他还跟我炫耀说嫁接了新品种。要不咱这就走？乘着夕阳凉快，晚风里还带着麦秸秆的香呢。”
几人一拍即合。许前进推着自行车，车把上挂着的帆布包晃悠着，里面装着擦干净的农具；二懒叔扛着锄头，木柄在肩头磨出层包浆；周美丽跟在后面唠嗑，鞋底碾过田埂上的碎石子，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像几根歪歪扭扭的竹竿，风里裹着熟透的麦香，道旁的野菊开得正旺，黄灿灿的像谁撒了一地碎金，引得蝴蝶在花丛里打旋。
刚到果园门口，就见刚蛋正指挥着工人收工具。他穿着件洗得发灰的工装，裤脚沾着深绿的草汁，裤腰上别着把磨得发亮的剪子，看见他们来，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土，扬起的灰尘在夕阳里看得分明：“哎呦，这不是许书记和二懒叔吗？是来视察工作啊，还是来帮忙？”他故意往太阳底下瞅了瞅，嘴角勾着笑，“就是帮忙来的有点晚吧？这都快收工了，再晚点就能帮着数星星了。”
二懒叔把锄头往树墩上一靠，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眼睛一瞪：“咋了刚蛋？不欢迎啊？不欢迎我们这就走，省得在这儿碍你眼。”
“别别别，”刚蛋赶紧摆手，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像朵晒干的菊花，“跟您开玩笑呢！您几位能来，我这果园都亮堂三分，比挂盏一百瓦的灯泡还管用。快里头坐，我刚摘了筐新熟的嘎啦果，脆甜，保准你们吃了还想吃。”
周美丽往果园里瞥了眼，枝头挂满青红相间的果子，像谁在枝桠上缀了串小灯笼，风一吹就轻轻晃悠：“今年收成咋样啊？看这果子个头，比去年强多了。”
“好多了，比去年强十倍都不止！”刚蛋脸上的笑收不住，眼角的皱纹里像是藏了蜜，“去年遭了蚜虫，果子落了一半，心疼得我几宿没睡好。今年托大家伙的福，风调雨顺的，你看这果子，个顶个的瓷实，往秤上一放，压得秤砣都往下坠。”他朝工人喊了声，嗓门亮得像敲锣，“大伙把工具都送到吴书记家仓库去，今儿就到这儿，各回各家歇着，明儿早点来！”
工人们应着散去，胶鞋踩过草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刚蛋把最后一把剪子塞进麻袋，拍了拍袋口：“走呗，咱也回去？”
二懒叔往自行车后座一坐，脚在地上蹬了蹬：“去我家搓顿？我让你婶子炒几个菜，咱爷们喝两盅。”
“别啊，该我请。”刚蛋掏手机就拨号，屏幕上还沾着点泥星子，“我让东山饭馆送几个菜，红烧排骨、地三鲜、辣炒土豆丝，都是下酒的硬菜。”他对着电话喊菜名，嗓门大得惊飞了枝头的麻雀，扑棱棱地往远处的杨树林飞去，“多放辣椒！越辣越好！”
等几人到了二懒叔家，菜已经摆在院里的石桌上。搪瓷盆里的红烧排骨还冒着热气，油星子在汤面上滚来滚去；地三鲜盛在粗瓷碗里，茄子紫得发亮，土豆黄得诱人。许前进搬了几个小马扎，凳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吱呀的响；周美丽从屋里拎出瓶二懒自酿的山楂酒，瓶塞一拔，酸甜的酒香就漫了开来；前进早抓了块排骨啃得满嘴油，油星子溅在鼻尖上，像颗小芝麻。
“我本来不喝酒的，”周美丽给每个人倒了杯酒，酒液在玻璃杯里晃出红光，像揉碎了的晚霞，“但今儿看你们这么高兴，我也陪一杯。不过说好了，以后不许再这么客气，都是一个村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谢来谢去的倒生分了。”
刚蛋端起酒杯跟二懒叔碰了下，“嗞”地喝了一大口，喉结上下滚了滚：“理是这个理，但情分归情分。”他又跟许前进碰了碰杯，玻璃相击的脆响惊得院角的蟋蟀停了叫，“我跟你们说，今儿这客我请了，明天你们可得去我果园站站场，就当帮我给果子拍几张照片，放网上宣传宣传，保准比明星代言管用。”
许前进刚要接话，就见刚蛋仰头喝干了杯里的酒，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他抬手抹了把，把杯子往石桌上一墩，发出“当”的一声，转身就走，背影挺得笔直，倒像是怕谁拦他似的。
二懒叔愣了愣，举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这小子……咋说走就走？”
“没事，咱喝咱的。”许前进给二懒叔续上酒，酒液在杯口荡出小涟漪，“他就这急脾气，说一不二的，跟茅坑里的石头似的，又臭又硬，可心肠不坏。”
“那明天……”二懒叔咂了口酒，眉头皱成个疙瘩。
“去，咋能不去？”许前进夹了块茄子，油汁滴在桌布上，晕开个小圆圈，“他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不去也太不像话。再说他那果园今年确实不容易，遭了灾还能长这么好，帮着宣传宣传是应该的，也算为村里的产业出份力。”
蛮子啃着排骨笑，嘴角沾着块肉渣：“就是，说不定咱去了还能摘几个苹果吃，刚蛋那小气鬼，平时想尝个鲜都难，上次我就多摘了个青苹果，他追着我嘟囔了半条街。”
周美丽也笑，往石桌上的盘子里夹了块排骨，筷子头沾着点酱汁：“你呀，就知道吃。不过说真的，看着村里这光景一天比一天好，蔬菜基地的黄瓜能卖上价，果园的苹果能发往外地，心里踏实得很，比揣着块金元宝还安稳。”
夕阳落尽时，院里的灯泡亮了，昏黄的光把几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像幅热闹的皮影戏。酒杯碰在一起的脆响混着说笑，顺着晚风飘出老远，惊得院角的蛐蛐叫得更欢了，像是在跟着起哄。许前进望着墙头探进来的枣树枝，枝头挂着几颗青枣，被风吹得轻轻晃，心里琢磨着明天去果园该穿哪件旧衬衫——最好是那件带口袋的蓝的确良，能揣几个刚摘的苹果回来给香玲尝尝，她最爱吃嘎啦果，说酸甜口的解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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