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的一切都陷入了死寂，那是一种超越了寻常安静概念的、令人窒息的凝固。
声音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从物理规则中抹去，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赵娜甚至能“听”到自己眼球在眼眶中转动时，与干涩空气摩擦产生的、极其细微的、近乎幻觉的嘶嘶声。
她环视左右，视野所及，景物依旧，废弃城市的残垣断壁，焦黑扭曲的金属骨架，都维持着上一秒的姿态。
但一种强烈的不协调感攫住了她——它们失去了“生动”。灰尘不再漂浮，远处原本隐约摇曳的诡异光晕彻底僵住，像一幅渲染到一半却被突然暂停的超高清画面。
而她自己，似乎被一个无形的、坚韧的“泡泡”包裹着，只露出了一个脑袋在外面。她能感觉到“泡泡”壁的存在，那是一种介于实质与能量场之间的触感，微微带着凉意，将她与这个陷入停滞的世界隔绝开来。
奇怪的是，她甚至连恐惧的情绪都没有产生。不是她意志坚韧，而是某种更根本的东西被抑制了。
在这种绝对诡异的环境下，她的情感模块仿佛被强行静音，理智冷冰冰地运行着，告诉她：你的一切，包括思维和情绪，都正被这片空间所蕴含的、恐怖的规则所掌握、所支配。
然后，她感觉自己的思维也好像被冻住了一样。
念头如同在粘稠的胶水中跋涉，越来越迟缓，越来越沉重。一个简单的“为什么”在脑海中形成，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并且迟迟得不到答案。沉重的困意如同深海涌来的暗流，无可抗拒地席卷了她清醒意识的最后堤岸。
她的眼皮缓缓垂下，视野边缘的黑暗迅速吞噬了中心残存的光亮，最终，一切归于沉寂，是那种连梦境都不会光临的、绝对的“无”。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破了这厚重的“无”，像在无尽的虚空中点燃了一颗星辰。赵娜的意识被这光点牵引，艰难地重新凝聚。
她“醒”了过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散发着柔和白光的、人形的光影。
光影的轮廓有些模糊，边缘不断有细微的数据流像瀑布般刷过，但其核心形态，却让赵娜感到一种刻骨铭心的熟悉——那肩线的弧度，那站立的姿态……
“苏喆？”她的声音干涩沙哑，仿佛声带几百年未曾使用，“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不是在总部吗？距离这里上千公里！”
那个人影闻声看了过来。他的面部没有清晰的五官，只有一片柔和的光，但赵娜能明确地“感觉”到他的注视。
“准确的说，”光影开口了，是苏喆那冷静、略带金属质感的声线，但似乎掺杂了一些电子杂音，“我是苏喆预留并上传的一段自主执行代码。一个具备他部分思维模式和权限的‘影子’。
”光影微微偏头，那模拟出的“视线”似乎带着一丝探究，“不过，赵副会长，你不先关心一下自己的现状吗？”
“我？”赵娜被这个问题点醒，下意识地想移动身体，却发现自己失去了对躯干的感知。一种冰冷的、坚硬的触感从颈部以下传来。
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移动了一下脖颈，发出了类似岩石摩擦的“嘎吱”声。她低头看去——如果那还能算是“低头”的动作的话。
眼前的景象让她本就迟滞的思维几乎再次冻结。
从锁骨往下，她的身体已经不再是血肉之躯。皮肤、肌肉、骨骼……所有属于人类的有机组织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粗糙、灰暗、带着细微颗粒感的砖石结构。她的身体轮廓还在，维持着坐姿，但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尊人形雕塑，冰冷、沉重，与身下那座废弃大楼的混凝土天台融为了一体。
只有头颅，还奇迹般地保留着原状，让她能思考，能说话，能感受这令人绝望的处境。
恐慌？或许有，但依旧被某种力量压制着，无法形成滔天巨浪，只是化作冰凉的溪流，在她石化的胸腔内（如果那里还有感觉的话）无声地蔓延。
“对了……副本！”她猛地想起昏迷前的一切，声音因急切而显得尖锐，“副本出现了什么状况？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其他人呢？！王磊、小孙他们怎么样了？！”
那个自称“苏喆代码”的光影，身上的白光波动了一下，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漾开一圈圈复杂的、由符文和数字构成的涟漪。他“看”了一眼赵娜此刻非人的形态，语气依旧平稳：
“副本正在被我执行格式化程序。再等待一小会儿，等到冗余数据和异常进程被彻底清除，所有被困的玩家，包括你，都可以安全地登出这个世界。”
“格式化？！”赵娜石化的身躯无法颤抖，但她的声音泄露了内心的震撼。
她瞬间联想到了苏喆在进入这个诡异副本前，强行要求所有参与者完成的那三道极其复杂、耗时的推演题目。那题目庞大到近乎荒谬的计算量，几乎榨干了他们每个人携带的辅助运算单元……
原来如此！那根本不是什么测试或谜题，那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针对这个副本本身的“攻击”！就像用海量的垃圾数据包（ddoS攻击）去冲击一台服务器，使其过载、宕机，从而被迫重启。如果这个副本就是一个由超级计算机模拟出的虚拟场景，那么“格式化”就是最彻底、最根本的重置手段。这样一来，所有在副本中受到的伤害、发生的异变，甚至……死亡，都可能被逆转。大家都能完好无损地离开。
但这想法太过惊人，太过匪夷所思。这怎么可能……？这超越了她对现有科技的所有认知。
这些特效，这光影，这身体的石化，会不会本身就是副本设定的一部分，是某种更高阶的、玩弄人心的陷阱？怀疑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她的思绪。
她正深陷于这种半信半疑的挣扎中，只见那苏喆光影身上的波纹骤然增强！
原本柔和的白光变得刺目，那些流淌的数据流速度飙升，化作一道道炽烈的光带，以他为中心，向四面八方奔涌、扩散。光芒所及之处，那些凝固的废墟景象开始扭曲、分解，像是被投入火焰的蜡像，又像是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闪烁着重影和噪点。整个空间都在剧烈震动，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摇晃，而是一种更底层的、空间结构本身在哀鸣、在重构的震颤。赵娜感觉自己的石质身躯也在这震动中嗡嗡作响，仿佛随时会崩解成最原始的粒子。
然后，她清晰地“听”到了苏喆的声音，不是通过空气振动，而是直接回响在她的意识深处，盖过了一切的喧嚣：
“赵副会长，不用担心。你所见的崩坏，正是旧数据被清除的表现。
副本世界，本来就是由庞大的、虚假的信息流构筑而成的。它的底层算力极其惊人，足以将场景、触感、甚至一部分物理规则都模拟到以假乱真的境界，让你们深陷其中，难以分辨。”
“以假乱真？”赵娜在意识的海洋中艰难地回应。
“……对，极其逼真。”苏喆的“声音”带着一种解析真理般的冷静，“但是，这个世界不管再如何精致，也终究是程序。是程序，就会遵循最基本的效率原则——在任何可能的情况下，拼命地节省算力。”
“我为你举两个例子，它们或许能帮助你理解我们所处‘现实’的本质。”
光影的波动似乎平缓了一些，像是在进行一项例行的科普教学，
“比如，你每天回家，用钥匙开门。在绝大多数时候，你都是习惯性地一插、一拧，门就开了。你从未仔细观察过钥匙的细节。
但忽然有一天，你心血来潮，仔细端详你的钥匙，发现它原来是一把拥有4个齿的十字形钥匙，每次开门时，必须将正确的一面对准锁芯的特定方位才能顺利插入。”
“而从你‘认知’到这一点的这一刻开始，你会发现，世界变得‘不同’了。
以后你回家时，往往需要尝试好几次，调整钥匙的方向，才能成功将门打开。仿佛在你‘看见’之前，系统用一个简单的‘开门成功’动画覆盖了复杂的物理交互；而一旦你开始‘观察’，系统就被迫加载了完整的、符合逻辑的开门流程。”
赵娜的意识沉默着，一种寒意沿着她并不存在的脊柱爬升。她回想起自己生活中，似乎确实有过无数类似的、微不足道的“别扭”瞬间，都被她归结为“偶然”或“心不在焉”。
“第二个例子，”苏喆继续道，光流在他身边编织出USb插头和插孔的虚影，“电脑的USb接口。当你凭感觉、不特意去看的时候，似乎总能运气很好地一次就插对。而当你低下头，清清楚楚地看到插孔和插头的形状，决心‘这次一定要一次成功’时，却往往会遭遇‘正面插不进，换反面，感觉也不对，最后莫名其妙还是正面插进去了’的诡异体验。”
“这些看似巧合、被我们戏称为‘USb定律’的现象，其本质就是系统在节省算力。在你不进行‘精确观测’时，它用一个简化的概率模型或直接给出‘连接成功’的结果来敷衍；而一旦你启动了‘观测’行为，系统就必须实时演算插头与插孔那50%概率的正确对应关系，而这个演算过程，在微观层面可能包含了多次‘尝试’的瞬间，反映到你的体验上，就是那种莫名的‘不顺畅’。”
赵娜感到一种认知基石崩塌的眩晕。如果连日常生活中这些最寻常的互动都是系统“偷懒”的结果，那还有什么是可以确信的？“你的意思是……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被精心模拟的‘楚门的世界’里？”
“比那更糟糕，赵副会长。”
苏喆的光影在剧烈波动的环境中显得愈发稳定，仿佛他才是这个世界即将到来的新秩序的核心，“楚门至少生活在一个实体的摄影棚里，他周围的山川湖海、风雨阳光，虽然范围有限，但看得到、摸得着的都是真实的物质。而我们……”他顿了顿，光纹的流转带上了一丝凛冽的意味，“我们人类，我们所谓的‘现实世界’，其存在性更加脆弱。试想，如果某一刻，地球上所有的人类同时闭上眼睛，失去所有对外界的主动观测，那么为了节省那庞大到无法想象的算力，系统会做什么？”
“它会将渲染整个世界图形的进程暂停。
天空、大地、海洋、城市……所有你看不到的部分，其细节都将被模糊化，甚至暂时归为一团等待重新调用的、黑暗的原始混沌。
直到下一个观测者睁开眼睛，系统才会依据核心规则，匆忙地为他重新渲染出眼前的‘世界’。我们赖以生存的宇宙，或许本质上，就是一个依靠‘观测’而存在的、极度节约的庞大程序。”
这番话如同终极的审判，在赵娜的意识中炸开。她再也说不出任何话，只能感受着周围空间在格式化浪潮中的最后悲鸣，感受着自己石化的身躯在数据流冲刷下逐渐变得轻盈、透明……
白光，吞噬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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