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下葬的第二天晚上，黄河西好不容易才睡着，睡到后半夜，却做 了一个奇怪的梦：
天刚亮，黄河西就起床了，穿上衣服，打开屋门向外一看，院子里站着一位老太太。老太太背对着他，低着头，一动也不动。由于光线不强， 也因为看不到老太太的面部，所以，他无法看清她是谁。
他很纳闷，便对着她的后背问：“欸，你是谁? 怎么站在我家院子里?”
老太太慢慢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但不说话。
他见她头发散乱，目光呆滞，眼白多露，满脸忧愁，便更加疑惑，于是，在心里说：她是怎么回事儿? 看上去怎么有点面熟?
他向她走了两步，仔细看了看她，想弄清她到底是谁。
“怎么，才两天，就不认识我了? ” 她开口了，用低沉的声音问道。
他一听声音，又仔细一看她的脸，不禁惊愕，原来是奶奶。他忙问：“奶 奶，你不是死了吗?”
她不回答。
“原来你没有死啊? 前两天，我们只当你死咾，全家人都快哭死啦！原来你还活着，这太好了！奶奶，这几天，我一定想法让你吃到鱼肉，喝到鱼汤。”
“你是长孙，我给你说个事儿：我的院子太低，这两天，我想上平地上转转，别的地方都上不去，只有西南角稍浅一点儿，墙壁上有两个坑可蹬， 上边有一棵小树可拽，我扒了半天，快上去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他们用脚蹬我，不让我扒上去，我跟他们吵，他们说，‘你只能在坑里走动，上边是姚家的地盘，不准你用。’我以前受屈，现在还叫我受气呀? 你快让我到地面上住，别让我在那里受屈受气了！”
“奶奶，你说的是哪里? 是啥事儿? 我咋听不明白，要不我跟你去看看?”他没听懂她说的话，便问道。
“明天吧。”她答道，说完，她向门口看了一眼，说：“你看，来人了。” 他向门口看去，但什么也没看到，回头再看奶奶时，她已无影无踪。
黄河西猛一激灵，从梦里醒来了。
他爬起来，从窗口向外看看，窗外一片迷蒙，什么也看不清。在外间屋睡觉的弟弟黄河长，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大约是凌晨三点左右，虽然离天亮还早，可是，黄河西再也无法入睡， 梦里的情形还清清楚楚，如同刚刚发生的事情。
他是一个无神论者，根本不相信有鬼神，但他还是觉得这个梦有些蹊跷。
天明了，一家人开始给奶奶准备供品。今天是奶奶下葬的第三天，该给奶奶过“复三”了，家人和本族的近门人需要上坟祭奠。
早饭过后，家人和近门的婶子大娘，带着煮熟的饺子和鸡蛋等供品， 徒步半个多小时，来到了奶奶的坟地。
他们下到坑里，走到奶奶的坟前，有人摆放贡品，有人烧纸。
黄金成双膝跪地，黄金花席地而坐，他们又一次放声大哭。接着，黄河西及他母亲李玉娇等人也哭了起来，顿时，坟前哭声一片。
他们哭了一阵子，在婶子大娘的劝拉下，止住了哭声。
黄河西沿着土坑转了一圈，发现只有西南角稍浅一些，左右坑壁上各有一个可蹬脚的小坑，坑沿上有一株野麻棵子，西南方向不远处，是一大片坟墓，那是着名的姚家坟。
黄河西看到这些，感到这里的地形地貌，与梦中奶奶说的情况大致吻合。他在心里发问，难道人死后有灵魂? 奶奶在这里很受气?
从奶奶的墓地回来，黄河西把他做的那个怪梦告诉了母亲，除了母亲之外，他再没有告诉任何人。
过了奶奶的“复三”，母亲开始拾掇东西，打扫院子。经过母亲的努力， 家里干净多了，东西摆放得比以前更有条理。
母亲还像以前那样，为全家人洗衣做饭，忙这忙那。
父亲沉闷了两天，第三天开始干活了。他一言不发，只是拼命地干活。 他遇到烦心事的时候，总是用这种方式排泄心中的烦闷。
黄河西则不然。他奶奶复三那天，祭奠过奶奶，在回家的路上，他像中邪了一样，迷迷糊糊，四肢无力，到家倒在床上，双眼紧闭，一言不发， 一动不动，蒙头大睡。
黄河西好像在睡觉，实则没有睡。今天，他看见奶奶的坟，孤零零地 在潮湿的大坑里，联想到昨晚那个奇怪的梦，心中的气愤愈加浓烈！他觉得，奶奶被埋在大坑里，犹如压在他身上一块磐石，使他喘不过气，直不起腰，抬不起头。他想，这不是欺负人吗? 奶奶死了什么也不知道了，可他作为长孙，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实在接受不了这件事！照此推测下去， 若他的父母死了，也得埋在坑里，他们到底有什么罪? 犯了什么法? 在世时受歧视，受到不公平的待遇，死后低人一等，被埋在偏远的土坑里，连死人的正常待遇也不能享受，这太不公平了！
他认为，昨晚那个奇怪的梦，不是奶奶显灵了，而是他的心理压力太大， 心事太重。至于梦中奶奶说的情况与实际地形相吻合，那是奶奶下葬那天， 他把大坑看了一遍。
他还想到，前几天，因与郭卫军打架，他被铐在公社院里的树上，差 一点没被拘留，好悲惨啊！明明郭卫军打他父亲在前，他与郭卫军同样是打架，为什么把他铐在树上? 还有，半年前，他的代课教师被掐掉；应聘民办教师时，尽管他的成绩最好，但仍未被录用。现在，他奶奶死了，不让埋进大队陵园，而被埋在了大坑里。真是憋屈事一个接着一个。
不让他当教师，他如同当头挨了一棒；被带到公社铐在树上，在他的心灵上留下了深深的创伤；奶奶死后埋在大坑里，给他带来了巨大的精神打击。黄河西思来想去，实在是想不通。他越想越生气，越想越觉得丢人！他几乎被这一连串的打击击倒，精神快要崩溃了。
一连两天，黄河西不说话，不起床，不出屋，不吃不喝，一直蒙头大睡。有时，他想离家出走，去一个无人的地方待一辈子，可是，有无形的绳索捆绑着他，他走不了。有时，他想到了死，这样屈辱地活着，痛苦不堪， 看不到希望，没一点意思，倒不如一死了之。可是，他有父母和弟弟妹妹， 他死得起吗?！
黄河西不吭不动，不吃不喝，一连两天蒙头大睡。他这样，急坏了他的母亲李玉娇。
开始，李玉娇以为他患了病，身体不舒服，就请来赤脚医生为他诊治。 赤脚医生诊断了一下，说他是气火攻心，导致全身无力。
本家族的一个婶子听说他前几天做了一个怪梦，以为奶奶的灵魂回家了，附在了他身上，使他卧床不起。婶子想找一个巫婆给他看看，并许许愿， 但被他母亲李玉娇婉言谢绝了。
李玉娇能理解黄河西的心情。近半年，他遭受了一连串的打击：教师被掐，父亲被打，他被带到公社铐在树上，奶奶死后被埋在大坑里。这些， 对他而言，都是很丢人极痛苦的事情，对他的打击都很大！他怎能不生气? 怎能承受得了?
在李玉娇看来，黄河西毕竟才二十岁，社会阅历尚浅，没有经历过大坎坷，心理承受能力有限；儿子是好儿子，只怪他投错了胎，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
她也为儿子黄河西的遭遇鸣不平。她认为，当下有些事情太不合理了！让人无法接受！不过，她心地宽广，极能容忍，牙齿掉了往肚里咽，胳膊断了往袖筒里蜷，只是在心里愤愤不平，表面上没有流露。
这两天，黄河长几次来喊黄河西去吃饭，他没去吃；黄河美也喊过他几次，他仍没去吃；父母来叫他，他说身上不舒服，不想吃。
李玉娇清楚他是思想问题，是心里生气，如不解决他的思想问题，不打开他的心结，他的心情不会好转，精神振作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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