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井陉至长子间的山路上。
齐润、王白、崔石头、张燕、张红缨以及一男两女三名黑山军亲卫在这山间的小径上骑马而行，正走着，崔石头忽然盯着齐润问道：“大圣，你这两天怎么好像一直都在笑，都没停过的。”
“这么明显么？”
“嘴角都咧到耳朵根了。”
“哈哈，我想到高兴的事。”
“什么高兴的事？”
齐润忍了好久才把‘我老婆生孩子’这句正确答案咽下肚，还没来得及开口，张燕催马凑了过来对崔石头道：“这你还猜不出来吗？还不是因为很快就能见到我那两位师姐了呗。”
张燕这话说完，齐润愣了下，忽然意识到是很久没见到菡儿、阿荷还有芸姐了，此时竟真涌起一片期冀来，不由得轻夹马腹，催的浮云走的更快了些。
山区的天气就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前一刻还晴空万里，山风清爽，转眼间，天际便滚来沉闷的雷吼，浓重的乌云如同浸透墨汁的棉絮，迅速吞噬了碧蓝。山雨欲来矣。
“这天！翻脸比翻书还快！”崔石头听到雷声，回头看了眼身后天边的乌云，忍不住骂了一句。
“快找个地方避雨吧！”张红缨束紧了被风鼔起的斗篷，焦急的喊了起来，于是王白、崔石头还有那二女一男的黑山亲卫迅速催动马匹四散而去，不一会一个女亲卫纵马奔回：“东北方向的山崖下有块突出的大石头，可以避雨。”
“不行，下雨天在山崖下太危险了，会有落石的。”张燕当即否决。正说间，那个男亲卫又飞马而至：“大帅！前面正南二里地外的小山岗上有一间小庙，应该可以避雨，王大哥已经去探查了。”
“就去那吧。”张红缨说着，含指入口打了个呼哨，唤回了另一个女兵，一行人紧催马匹就往前赶，没一会儿，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落，瞬间将干燥的尘土路面砸出无数深色斑点，空气里也弥漫起浓重的潮湿腥味。
众人在雨幕彻底连成一片前，狼狈地赶到了那座孤立于山岗上的小庙。一行人将马鞍处裹实了蓑衣，把马拴在了庙门外的树上，一个个进了庙，抖了抖衣服和头发上的水珠，开始环顾四周。
这是一座破败的山神庙，只见庙内景象凄惶，蛛网如幔帐般垂挂梁柱，厚厚的灰尘覆盖着一切，泥塑的神像半边身子坍塌，露出扭曲的木架和草筋，空洞的眼窝漠然地注视着闯入者。屋顶有多处破漏，雨水正顺着破洞哗啦啦流下，在地上汇成几滩浑浊的水洼。空气里是浓重的霉味、尘土味和一种说不出的腐朽气息。
早至的王白已经提前清理出了一块地面，并用庙内搜罗到的枯枝败叶生了一丛篝火。于是众人围着这一小堆篝火坐了下来，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驱散了被雨水的潮气，也映亮了众人略显狼狈的脸庞。张红缨解下湿漉漉的斗篷靠近火堆烘烤，英气的眉毛微微蹙着。崔石头则大大咧咧地坐在地上，拿起水囊猛灌了几口。
庙外，雷声如同战鼓般由远及近，在云层深处隆隆滚动。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昏暗的天幕，瞬间将破庙内的一切照亮，但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昏暗。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仿佛就在屋顶上炸开！骤风裹着雨点疯狂地敲打着破瓦和摇摇欲坠的门板，发出嘈乱的喧嚣。
齐润拿了根树枝，漫不经心的拨弄着火苗，听着这狂暴的风雨声，感受着篝火的暖意，看着身边伙伴们，忽然想起了去年在广宗城外某破庙避雪的事，意识到郭大星不在，当即一个想法悄然滋生。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个阴险的笑容。
“桀桀桀”齐润忍不住轻笑出声：“各位，这雨看来一时半会停不了的，干坐无趣，我来讲个故事给大家听听？”
“讲故事？”张燕一听，眼睛顿时亮了。他正觉得干坐着等雨停有些无聊，立刻来了兴致，“好啊！川岳，不如就讲讲你们当搏营是怎么在双塔镇顶着几万官军的进攻守住了广宗转移大部队生路的吧！之前倒是听过几次，但感觉都不真切，不如你这当事人亲自讲给我听。”
张红缨也抬起头，脸上带着期待：“对！大圣，讲给我们听听吧!”那随行的三名黑山军亲卫听了也很好奇，主动的往火堆前靠了靠。
王白和崔石头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嘴角都隐晦地抽动了一下。崔石头看着张燕等人的期待神色，想起去年风雪山神庙里齐润讲的那个故事，差点笑出声，赶紧用咳嗽掩饰。王白则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看着齐润，一副我知道你要干嘛，但我不会说破的表情。
齐润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特别是张燕和张红缨那期待的明亮眼神，心中阴阴的一笑，蒲公乡人再次归来，他清了清嗓子，脸上努力维持着正经，声音却刻意带上了一丝神秘的低沉：“讲打仗有啥意思，咱都是亲身经历过战阵的人，那战场上的东西是讲不出来的。”
“那你要讲啥？”
听到张红缨这么问，崔石头差点笑出声来，他连忙捂住了嘴，把脸别了过去。
齐润瞪了他一眼，缓缓道：“就讲一个……发生在我家乡的故事吧，我家乡有一个汉子，有一次出远门去访友，那时候正好是夏天，于是他就天黑出发，想趁着凉爽走道，结果走半路上也是下起了大雨，只好被迫在路边的土地庙里避雨……”
“哎，大圣，那庙是不是和咱现在呆的这个很像？”王白冷不防问了一句。
齐润剜了王白一眼，不自然的咳了一声回道：“是很像，也是个废庙。”
“这故事讲来有啥意思？”张燕一愣，有点摸不着头脑，“就为了应现在的景，你就讲个破庙躲雨的故事？”
“别急嘛，我这刚讲了个开头。”齐润一笑，继续讲了下去：“汉子为了避雨躲进了土地庙，那庙里也是像咱现在呆的这个一样破败不堪，四处漏雨。他找了个稍微干爽点的墙角，点了堆火，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就盼着雨停了好继续上路，可那雨越下越大，看看天色愈发的晚了，汉子无奈，就打算在那破庙里呆一夜。”
“那汉子用干草打了个地铺，躺下就想睡，谁知一道闪电忽然耀亮庙内，他一眼就看到那神龛的供桌下面有东西在发光。”
齐润再次停顿，待到众人都升起好奇后才继续讲了下去：“他看见……一双鞋！一双……红艳艳的绣花鞋！汉子拿了枝火走过去，仔细一看，只见那鞋是崭新的，鞋面是用上好的红缎缝制的，上面还有金线绣出的并蒂莲，鞋尖上还缀各着一颗珍珠，正散发着淡淡的光晕。”
“绣花鞋？！”张红缨失声低呼，她低头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沾满泥浆的靴子，故事讲到这，所有人的兴趣都已经提了起来，张燕甚至忍不住飞快地瞟了一眼庙内那个同样黑黢黢的供桌底下。
“川岳，你……你这讲的是什么故事？破庙里怎么会有绣花鞋？你这不太对吧。”他一时间理解不能，但分明感到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王白和崔石头拼命忍住笑，肩膀微微耸动。崔石头还偷偷对王白做了个鬼脸。
“对啊，那汉子也觉得奇怪极了！这破庙里怎么会有这么一双崭新的、富贵人家的小姐才穿得起的红绣鞋？他好奇心起，以为是谁在这里藏了什么财物，就在拿了火枝子在供桌下查看，可供桌下啥也没有了，真的就只有那一双鞋，他左看右看，庙里除了他，空荡荡的。于是他鬼使神差地就把那双红绣鞋给取了出来！”
“谁想那鞋子一入手却是凉的！就像是冰块做的一样，而且是那种透进骨头缝里的阴寒！鞋面那鲜红的绸缎，摸上去滑腻腻的，像冰冷的蛇皮！汉子心里咯噔一下，不由有点发毛，但看着那精美的刺绣和鞋尖的珍珠，却怎么也舍不得放下。他拿着那鞋坐回了火堆旁，打算借着亮，再细细看看。”
齐润的声音压得低了些，若不仔细听便几乎不可闻，于是周围的几人都禁不住屏住了呼吸，神情极度专注。
“那双绣鞋初看时就觉不同寻常，此时就着亮再一看啊，更觉那鞋出奇的小巧精致、华贵精美，那鞋子也就四、五寸的大小，汉子把那鞋捧在手里，心里就开始想：‘这是谁家的小姐把鞋遗失在了这里？难道是与人私奔了？可不对啊，这分明是双出嫁时才会穿的鞋啊。’最终，汉子确定下一个最大的可能，八成是谁家的仆婢盗了主人家的嫁妆，拿来藏在这里的。想到这里，汉子嘿嘿一笑，心里就想昧下这双鞋。”
“哈，见财起意，后面的故事肯定是这人被失主抓住了痛揍一顿，川岳这是讲了个有教育意义的故事呢。”张燕听到这自以为是的跟身边的张红缨讲解道。
齐润眉头一挑，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嘿，谁知这汉子贪念刚起，就觉手里的鞋沉重起来，初时没有几两沉的鞋，此时却逐渐的开始有了分量，汉子发觉不对，心里大骇，就想把鞋丢掉，可那鞋那像生了根一样，死死吸在他手上！”
“不一会那鞋便似有千百斤重了，汉子被那鞋坠的逐渐弯下了腰，原本坐着的他此时却只能跪在地上，他双眼死死地盯着那双鞋，拼命地想要撤手，却怎么也无法摆脱，就在这时，那双鞋里忽然出现一双小巧玲珑、白嫩得没有一丝血色甚至泛着淡淡青灰色的女人的脚！那脚非常的纤细瘦弱，惨白的皮肤下隐隐能看到嶙峋的脚骨！”
庙内一片死寂，篝火的噼啪声都显得格外刺耳。张红缨的呼吸都屏住了，禁不住又往张燕身边靠了靠，张燕的眼珠子则瞪的溜圆，里面满是疑惑。
“汉子被吓得魂飞魄散，想叫，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而后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顺着那双白得瘆人的脚……一点点……一点点的……往上看去……”
就在这时！一道惨白闪电狠狠的劈开漆黑的天幕，瞬间将整个破庙照得如同白昼！
庙内众人都是一惊，张红缨偎在张燕身边，死死的抓住了他的胳膊，那两个女兵则早已抱成一团，饶是早有预料的王白和崔石头，此时也收起了戏谑的表情，呼吸暂停，面露紧张。
随即一阵隆隆的雷声滚进庙来，齐润适时的住了口，低头拨起火来。
“后，后来呢……”那个被张燕唤为小谢的男亲卫恻恻的问，众人也都看着齐润，等他继续，毕竟故事听到了这里，要是没个结尾，实在让人难受。
见众人欲罢不能的样子，齐润阴笑了一下，又再开口，语速却极慢，好像打算把每一个字都咬实，好让众人都能听清。
“汉子顺那脚再往上看，于是看到了一截同样苍白的瘦见骨的脚踝，再往上看，则是一片刺目的鲜红！那是一袭嫁衣的下摆！材质和那鞋一模一样。”
“再往上看，那红嫁衣包裹着一个窈窕却僵硬的女子身影！那女子一头湿漉漉的漆黑长发垂到腰际，将她的脸庞完全遮盖。”
“紧接着那女子就开口了，声音阴柔妩媚又透着一丝诡异。”
齐润又故意停顿了一瞬，待刚才描述的已经浮现在众人的识海里后，才捏着嗓子夹道：“郎君……竟真个要……勾搭我不成？”
就待齐润最后一个字出口后，庙内陷入寂静，忽然不知哪里响起一阵‘咯咯咯’的声音，似极了女子的轻笑声。
“呀啊啊啊！！！”
这一下庙里可炸了，张红缨首先尖叫出声，接着她的那俩亲卫也惊叫了起来，小谢的脸也变得煞白，意识到那阵笑声不是自己这些人发出的后，他嚯的一声站起，手也攥住了刀柄，警惕地扫视着庙内每一个黑暗的角落！
‘咯咯咯……’
那阵笑声再又响起，随后小谢的身后更又传来抽泣声，小谢猛的回头看去，却是那个年纪最小女兵被吓得哭出了声。
“没事没事，风吹的。”王白镇定了一下循着声音观察一番后说道：“大圣，你咋每次讲故事还都有老天配合呢？”
众人这才安定下来，那被吓哭的女兵还在抽噎着，眼神幽怨的看着齐润，张燕揽着钻到他怀里的张红缨，顺手从地上捡起根树枝来丢向齐润：“你这家伙！故意的是吧！坏透了！”但他虽然这样说着却暗暗的给齐润比了个拇指。
张红缨迅速从张燕怀里挣了出来，狠狠的剜了齐润一眼，她深呼吸了几口，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放松下来，再看齐润那得意忘形的样子，自己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庙内的气氛，重新变得轻松起来。只有窗外的暴雨，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冲刷着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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