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井。
工程电梯轰隆隆地往下降，很快就到达了一片漆黑的井底。
刺眼的射灯从四周的井壁亮起，地面上有着图案复杂的深槽，明晃晃的水银在深槽中流动。
负责井底设施的维修人员从电梯中走出，并按照流程检查控制台的各处电路和机械是否出现故障。
和上次乌鸦带着路明非来的时候不同，井底现在收拾得很干净，因为樱井七海特意让人在井口铺设了规模巨大的钢化玻璃，用钢架固定在井壁上，雨水就被隔在了外面，垃圾和枯枝也就无法进来了。
维修人员很快检修完毕就转过身走向电梯，丝毫没有注意到他身后站着的中年男人。
男人一直站在他的视野死角，从井口到电梯里再到井底。
进阶后的时间零赋予了男人无与伦比的极速，隐藏气息躲避这样血统不纯的混血种的视线轻而易举，只要男人想，哪怕把胸膛都几乎靠在对方的后背上，对方也压根不会有异样感。
当然，昂热做不出这样的举动，能让他如此贴近的只有洋溢着青春活力的漂亮女孩。
维修人员按下电梯的上升按钮，两扇金属门缓缓闭合，随着对讲机的频道拨通，今日的维修就到此结束。
“井底状况一切正常，线路通畅。”
男人走到控制台前，按下最先的按钮，黑暗里亮起了微光，那是一个巨大的、石英玻璃垒成的圆柱，像是透明且温暖的房子。
石英玻璃房子内，静静地坐着瓷白色的女孩。
女孩的身躯全部都是干枯的，像是老化的朽木，她身上还披着那件巫女服，符纸缠绕着纸绳一圈圈地缀在巫女服上。
纸绳末端连接着石英玻璃的内壁，用金色和红色的纸编织而成，这是一种驱邪的仪式，常用来镇压恶鬼。
而在女孩的对面，同样的石英玻璃建筑内，跪坐着一副毫无血肉的骷髅。
骷髅的骨架宽而厚，表面甚至隐隐有流动的金属光泽。
而在骷髅身前的刀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古刀，每一柄都足以堪称国宝，可惜所有刀刃都卷缺得厉害，有些出现了裂纹，有些甚至干脆就断成了两截，只能默默地存放在这里，任由时光给它们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男人走上前，脚步轻而慢，像灌了铅似的沉重。
光亮逐渐照亮男人的身影，他摘下了白色英伦礼帽和用来遮挡视线的墨镜，露出一张坚毅而平静的脸。
“他们都太小觑你了老友。”昂热把手放在石英玻璃上，目光投向跪坐的骷髅。
你可是黑道至尊，混血种的皇，怎么会像现在这样用着宛如剖腹自裁的武士坐姿。
这骷髅的主人死时双手扶着两把唐样大刀的刀柄，伫立在蓝色的银河之上，背后托着明晃晃的黑日。
“你该是像个真正的皇帝那样顶天立地啊！”
昂热从背后掏出一本圣经轻轻靠在墙角，因为只收录了部分福音，所以不算太厚。
男人又取下胸口的红玫瑰，只是几个呼吸之间，玫瑰就从鲜艳如血变成了苍白的颜色，像是骤然的老化导致的色衰。
这是时间零进阶后带来的能力。
从前的时间零只能作用在昂热自己身上，用来放慢领域内的时间流速，但现在的时间零在这个能力的基础上拥有加快领域内时间流速的能力，而使用者自身的时间流速仍然和先前一样不会受到影响，相当于时间层面的零到无穷。
根据这个特性，昂热为时间零的这个分支言灵取名为，时间·终。
不过昂热对于时间终的运用目前还在探索之中，运用得不算熟练，只能像现在这样勉强加速一朵花的时间，使它迅速枯萎败色成了白玫瑰。
“上杉牧师，照你说得那样，我信教了，”白玫瑰被昂热夹在了圣经中，《新约·提摩太后书》第四章第七节。
“不过同时我也皈依了魔鬼。”
说完这句话，昂热真希望骷髅会气得七窍生烟，然后一拳把石英玻璃打碎跑到他面前质问他。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下你真得不到救赎了，就算你把圣经翻烂都没用，主可不会解脱一个把灵魂卖给魔鬼的人。
上杉越知道了一定会这样忿忿不满地说吧？
昂热挺直了背，满头银发在柔光中若隐若现，本该神采飞扬的眼瞳很平静，仿佛有团波动的悲伤。
“我本来已经快要死了。”
“但我觉得还不能这样死去，我还有事情没做完，”昂热深呼吸，脸上的疤痕狰狞恐怖，“你知道的，我性子狠向来有仇必报。”
等着我吧老友，种因的人收获不了他想要的果，只要我还活着。
掌声缓缓响起，不轻不重。
黑暗中睁开了一双璀璨的黄金瞳。
“好了，道别会也该结束了。”路鸣泽淡淡地说。
昂热转过身，看向这位从一开始就坐在角落里的男孩，表情毫无波澜。
双方的身份很复杂，可以说既是老师学生，又是合作伙伴，还是下属和老板。
昂热沉声说：“谢谢。”
路鸣泽的视线斜瞥过来，黄金瞳的威光遮住了男孩苍白的脸颊，威严得像一位君王。
“希望你是真得感谢我。”路鸣泽嘴角勾起，微笑不止。
男孩将手举过头顶，清脆的响指声在井底响起，控制台上的隐藏按钮无端弹出并触发，样式完全一样的巨大圆柱从井底的地面升起，只不过表面覆着厚重的钢板装甲，像是铁皮围成的房子。
随着机械齿轮啮合，圆柱表面的装甲如闸门般敞开，露出里面的石英玻璃。
而在石英玻璃圆柱内，是两个互相靠着彼此的枯瘦男人。
他们的姿势像是相拥又像是单方面的搂抱，白色的丝线连在他们之间，让他们看起来如此密不可分、如此形影不离。
“这也是樱井七海收集的吗？”昂热问。
“不，这是我的私家珍藏，”路鸣泽摇摇头。
那场与白王的战役打响时，真红之井处已经再无旁人，蛇岐八家几乎全部的有生力量也在最后源稚生的带领下死于对抗之中。
于是源稚生和源稚女的骨骸便被早已等待许久的苏恩曦打包带走。
不过当后期蛇歧八家建设红井之时，两兄弟的骨骸又被悄悄运送了回来，在躲过蛇歧八家的监视和情报网后，骨骸被移交给了一位工程师。
负责这座红井井底石英玻璃工程建设的工程师曾是个不折不扣的赌徒，负债千万妻离子散。
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一个自称老板代言人的女孩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用无法抗拒的条件来交换他的“灵魂”。
随后他就顺利地接受到了蛇歧八家的委托，按照蛇歧八家的要求建造并暗地修改井底，扩容出多余的空间用来存放额外的骨骸。
“除此之外，我现在手头上类似的底牌很多，”路鸣泽掰了掰手指，如数家珍，“有青铜与火，赫尔佐格。哦——对了！还有……”
“耶梦加得和芬里厄。”
闻言，昂热猛地抬起头。
大地与山之王，这对双生子的骨骸怎么会在路鸣泽的手中，不应该是埋葬在了尼伯龙根中还在等待发掘吗？
原本学院对这位君王已经不再抱有期望，因为君王一旦死去，尼伯龙根便会坍塌，而留在这种亡灵国度的事物也将随之消失。
但就在一年前，昂热还未昏迷时，路麟城派人捎来最新消息。
北京地铁下的尼伯龙根依然存在，只不过范围严重缩小，找不到原本的入口，想必大地与山之王仍然没有彻底死亡，毕竟拥有山脉的权柄，只要接触大地就能获得源源不断的力量和一线生机。
在收到这个消息之后，昂热便留下了录像存放在诺玛的核心档案库中，只等他的后手回到学院，而路明非他们看到的录像正是其中之一。
卡塞尔此次派出大量专员的目的就是为了挖掘出大地与山之王，可现在路鸣泽却说耶梦加得和芬里厄的骨骸在他的手里。
君无戏言。
气氛安静到昂热能听清楚自己的每一声心跳，他很清楚路鸣泽没有那个必要虚张声势，这也就是说……
路鸣泽露出玩味的笑容，他今天穿了一身精美的黄栌染长袍，腰间系着深红色丝带。
长袍的颜色就像真昼之日般澄黄，与男孩那黄金般的瞳色相得益彰。
“你猜得不错，这就是陷阱。”
“想象一下，当他们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再度打开亡灵国度的大门，以为龙骨会像宝藏似的等待他们开采，却发现那里面有只完全活过来的君王会怎么样？”
“不，你不会让路明非冒这个险。”昂热抓住了路鸣泽话语中的漏洞。
路鸣泽无趣地瘪了瘪嘴，虽然不愿承认，但老家伙说得的确是事实，他可没有那么蠢，蠢到把好不容易抹杀掉的死神海拉再放出来，放到哥哥面前。
“我要针对的可不止是路明非，还有那个家伙，到时候我会把耶梦加得的骨殖放出来，再给她些玩具。”
路鸣泽打了个哈欠继续说：“既然我们的众神之父如此嗜赌不愿罢休，那我们就跟注，梭哈筹码。”
“让他倾家荡产！”男孩露出雪白的牙齿，笑容逐渐狰狞。
昂热沉默许久，抬起头问：“我能抽支烟吗？”
“当然了校长先生，请便。”
昂热低下头把雪茄叼在嘴里，可火机却断断续续地无法点着，井底分明是密封的，不会有风进来。
路鸣泽按住昂热的肩膀，试图用这样的方式宽慰这个近些年一直在明面上与他互相竞争的男人。
要知道，卡塞尔学院最大的收获也不过是康斯坦丁的龙骨，如今还被楚天骄盗走了，按照路鸣泽的话来讲，这就是让他昂热复活的代价。
代价……
路鸣泽说的“玩具”恐怕就是他们……
这世上，没有权和力的人就只会沦为别人的筹码。
事实就是这么残酷，而昂热根本无从反驳，剧本已经定好了，一切都在按照剧本演变。
这也是代价吗？
这也算是正义吗？
火苗终于从火机的燃气喷口蹿起，像一点明光，也像昂热眼中那个叫做源稚生的年轻人的眼眸。
清澈又迷茫。
昂热又想起了源稚生曾用极其慎重的语气问过他的一句话。
“校长，人能为正义支付多少代价呢？”
每个人所谓的正义并不完全相同，但代价永远都不会变。
对于这个问题，昂热在看到上杉越和这群可怜的孩子们时忽然就有了答案。
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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