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雄被周辰说得心里像揣了个活蹦乱跳的鱼，七上八下的，既有些跃跃欲试，又带着几分庄稼汉式的腼腆。
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借着酒意搓了搓粗糙的大手，带着点不确定的语气问道：“那……那我明天真去找洪伟叔说道说道？”
“去！必须去！”周辰给他打气，“就算不评那个顶顶厉害的‘万元户’，评个‘冒尖户’也成啊！我听说冒尖户也有奖励，虽然比不上万元户的缝纫机那么扎眼，但米面粮油、暖水瓶啥的肯定少不了，最重要的是有那张盖着红戳的奖状！而且，听说评上了还要去县里开会哩！哥，那你就去试一试吧，到时候啊，能开阔一下视野。”
“行！”
在周辰的连番鼓动下，周雄终于下定了决心，重重地点了点头。
家宴散后，翌日清晨，周辰伺候完苏桃桃和两个孩子，便和周雄一起，骑着那辆叮当作响的自行车，来到了村委会。
村支书周洪伟正优哉游哉地坐在办公室里，捧着个搪瓷缸，一边吹着热气一边看报纸。
最近村里没啥大事，加上他们村因为渔业发展好，连着上了几次光荣榜，他这书记当得是既清闲又脸上有光。
一抬头看见周辰兄弟俩联袂而来，他愣了一下，随即打趣道：“哟！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们兄弟俩不趁着蛏子迁移多捞几网，跑我这小庙来干啥？”
周辰笑嘻嘻地接话：“洪伟叔，捞蛏子那也是辛苦钱，风里来浪里去的，挣点就知足啦！再说，这天气泡冷水，万一落下个风湿，那可不划算。”
“嘿！你小子口气不小！一天百八十块还叫‘一点钱’？”周洪伟笑骂一句，给他们各倒了一杯茶，“行了，无事不登三宝殿，找我有啥事？准没憋好屁！不过我这把老骨头，现在可没啥能帮上你周大老板的喽！”
周辰也不绕弯子，笑道：“洪伟叔，您这可冤枉我了。今天主角不是我，是我哥找您。”
周洪伟一愣，疑惑地看向一向老实巴交的周雄。
周辰接着说明来意：“洪伟叔，前段时间村里大喇叭不是喊了，要评‘万元户’和‘冒尖户’吗？我们就是为这事来的。”
一听这话，周洪伟眼睛瞬间亮了，身子都不自觉地坐直了，笑着指向周辰：“咋？你小子终于想通了，肯出山评个万元户给村里争争光了？之前我三请四请你都躲着走，说什么树大招风，现在转性了？”
周辰连忙摆手，把周雄往前推了推：“哎哟喂，我的好书记，您可别抬举我。我还是老样子，低调，低调为主。是我哥，他想评！”
“你哥？”周洪伟目光转向周雄，略一思索，拍了下大腿，“对呀！周雄怎么不行？！你家那大船，加上这些年的收入，评个万元户可能还差点意思，但评个‘冒尖户’那是绰绰有余！咱们村去年报总体收入的时候，上面领导还纳闷呢，说咱们村底子这么好，怎么连个冒尖户都推不出来？我当时只能打哈哈，说大伙儿都谦虚，不爱出风头。这下好了！周雄，你愿意评，那真是解决了叔一块心病！咱村怎么也得有几个标杆不是？我再找找其他人，凑上两三个冒尖户，这报告就好写多了！”
事情就这么愉快地定了下来。周雄在周洪伟的指导下，填好了表格，最终核定家庭年收入加上资产折算，报了个5300元，算是比较实在又够得上“冒尖”的标准。
兄弟俩骑着自行车回家，周雄心里既激动又有些忐忑。
一到家，周母就迫不及待地迎上来问：“咋样？洪伟咋说？”
周雄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喜色，说道：“娘，办妥了！资料都交上去了，洪伟叔说基本没问题！”
“哎呦！好好好！评上好，评上好哇！”周母顿时眉开眼笑，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在他们老一辈人看来，这种官方认可的荣誉，那是顶有面子的事情，比多挣几块钱还让人高兴。
回去看了一会儿孩子之后，周辰就将家里给打扫了一遍。
马上就又要出船了，在出船之前还是将家里这些杂活先统一干一遍，不然到时候全都要交给他娘和苏桃桃干了。
他们两个将鸡圈也都清扫了一遍，已经是中午了。
中午时分，周雄又兴冲冲地跑来周辰家，带来一个消息：“阿辰，那边通知下来了！因为这边比较加急嘛，刚报上去，人家那边立马就同意了，说资料审核通过了，让我明天就去县里开会！”
兴奋之余，他又开始紧张，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洗得发白、带着鱼腥味的旧衣服，不安地问，“我这……我这一身渔民的行头，去县里开会，能行吗？会不会给咱村丢人？”
周辰上下打量了哥哥一番，笑道：“哥，你瞎担心啥？你长得高高大大，一表人才，稍微捯饬一下，比城里干部都不差！就是这身行头得换换。找中山装，双皮鞋，你明天就穿那个去！到时候再拎一个包，”
“你说的好像也有道理呀，那我回去让你嫂子准备一下中山装。我记得之前买过有一套，但还没有穿过。”
“对了，那包装什么？装那些鱼干、装点吃的嘛？也不知道管饭不！”
“哎呀，哥，你怎么能装这些东西啊，装那些东西多没面子，肯定是装一些饼干啊、罐头啊之类的到那边吃啊。你总不能说冒尖户带这么寒酸的东西吧。”
“那行，我知道了！”
周雄就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周辰这边倒是也好奇这冒尖户开的会究竟是什么会，不过也无所谓了。这会儿政策变了，之前那时候是越穷越光荣，而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是越有钱越光荣。
他准备着他哥衣服，如果没有的话，他可以把自己的衣服给借过去，因为之前他这边就买了一身衣服和皮鞋，还没有怎么穿过呢。
想了想，他去把衣服找着，打包完之后，抱着衣服朝他哥家走去。
这边的周辰则是带着衣服进去，果然看他哥正在试穿那个中山装，中山装好像是当年结婚的时候买的，但已经太小穿不上了。
。周辰说道：“行了，哥，别试了，试试我这套，这双皮鞋也是当时我花几十块钱买的，就穿这一套过去，到时候也有面子嘛。”
周雄一听，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你那衣服皮鞋多金贵，我这一身糙皮肉，别给你穿坏了！”
“哥，你这说的啥话？”周辰正色道，“你现在是代表咱们周家坳出去开会的，代表的是咱们村的脸面！穿得太寒碜，宏伟叔第一个不答应！你等着，我这就给你拿去！”
周雄试穿了一下，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笔挺的中山装一上身，整个人顿时显得精神抖擞，连气质都提升了不少。
周大嫂也是好久没见你哥穿得这么人模人样了，稍微打扮了一下，倒也是十分的帅气。
周大嫂围着周雄转了两圈，眼里闪着光，啧啧称赞：“他爹，你穿上这身，还真像那么回事！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周雄有些不好意思地整理着衣领，难得地开了个玩笑：“你男人我底子好，稍微打扮一下就不一样了，不然当年咋能把你娶回家？”
“德行！”周大嫂嗔怪一句，小心翼翼地把衣服脱下来，“明天才穿呢，赶紧挂起来，别弄皱了。鞋子放高点，别让老鼠磕了。”
看着哥哥既紧张又期待的样子，周辰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哥，放宽心！开会没啥大不了的，就是去听听领导讲话，喝喝茶，到时候跟着流程走就行。咱村肯定还有别人一起去，有个照应。”
“嗯嗯，好，我只是第一次去，太紧张了。咱们村里还有别人和我一起去的，应该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安抚好周雄，周辰便回家了。
他刚走没多久，放学回来的周正就像个小炮弹似的冲进院子，书包都没来得及放下，就扯着嗓子问：“爹！娘！我听说爹要去县里开会了？开啥会啊？他们都不告诉我，就说我小，不懂！”
周雄看着儿子那好奇的小模样，心里得意，摸了摸他的头说：“你爹我评上‘冒尖户’了！明天就是去县里开这个会！”
“冒尖户？”周正眨巴着大眼睛，“是啥意思？是很厉害的意思吗？”
“对！就是说明咱家日子过得好，是村里的先进！”周雄尽量用孩子能懂的话解释。
周正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脑瓜一转，突然冒出了一句：“哦！我明白了！那……二叔是不是比咱家更‘冒尖’，冒了好多好多尖啊？”
周辰刚好走到门口听见这话，忍不住笑出声，轻轻拍了下侄子的后脑勺：“你小子，瞎琢磨啥呢！赶紧写作业去！”
一提作业，周正立马蔫了，缩着脖子溜进了屋。
第二天一到学校，周正心里那股因为父亲评上“冒尖户”而产生的自豪感，就像揣了只小兔子，按捺不住地想要蹦出来。
他因为调皮，被老师安排在第一排“重点关照”。
趁老师在黑板上写字的功夫，他偷偷扭过头，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炫耀对同桌的小男孩说：“喂，告诉你，我爸评上‘冒尖户’了！明天要去县里开会呢！”
那男孩叫铁蛋，比周正大一点，闻言撇了撇嘴，一脸不信：“吹牛吧你！你知道‘冒尖户’是啥吗？家里得特别有钱才行！就你？”
说着，他不屑地瞟了一眼周正脚上露着脚趾头的破布鞋，还有那条膝盖上打着两个醒目补丁、屁股上还有一个不明显补丁的裤子。
周正被他的眼神和语气激怒了，小脸涨得通红：“我没骗你！我爸亲口说的！他明天就要去开会了！”
小孩子嘛，都会带一些炫耀和虚荣的成分。
“哼！你要是真有钱，还能穿这破裤子？你看我这裤子，才三个补丁，你的都有五个了！你爸要是‘冒尖户’，那我爸就是‘万元户’了！” 铁蛋有理有据地反驳，还拉拢旁边的同学，“你们说是不是？周正他爸就是开条破船，跟我爸一样，凭啥他能评上？”
确实，周正看着不像是冒尖户。而这孩子比周正大一岁，他知道冒尖户是家里有很多很多钱才可以的，他就说周正在吹牛。
周围的孩子们也跟着起哄，他们单纯的世界里，补丁的多少似乎成了衡量家庭贫富最直观的标准。
这时，老师回过头，严厉地瞪了周正一眼：“周正！又交头接耳！是不是想出去站着？”
周正吓得一缩脖子，连忙辩解：“老师，我……我嘴巴痒，挠挠……”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铁蛋和几个男孩围住周正，继续嘲笑他“吹牛”。
“我也不信你呢，你爸要是能评上冒尖户，我爸就是万元户了。万元户你知道多少钱吗？那证明家里有1万元钱。”
“对对，周正，你吹牛！”
周正又急又委屈，他坚信父亲不会骗他，可看着自己身上数不清的补丁，又无法反驳铁蛋的“证据”。
这时候其中有一个男孩说道：“哎呀，别想了，冒尖户那可是特别特别有能力的人才能评上呢。”
“就算……就算我爸现在不是，”周正憋红了脸，努力想着二叔平时教导的话，倔强地昂起头，“我二叔说了，不能以貌取人！衣服穿得破，是因为我们家节俭！钱都是一分一分省出来的！而且，我二叔就有大船，他更厉害！”
“你二叔厉害哦，我们都知道，但是你爹不可能那么厉害的。”
但是他的辩解在孩子们一片“吹牛大王”的哄笑声中，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周正握紧了小拳头，心里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要证明给你们看，我爸就是了不起！我们周家的人，就是有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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