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无夜端坐主位，完美无瑕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但那双深邃眼眸中翻涌的波澜，却显示他内心绝非表面这般平静。
他深知，在“争与不争”的辩题上，林渊已凭借“生”之道境占据了绝对的上风，强行反驳只是自取其辱。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目光如两道冰冷的剑锋，直刺林渊，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清越，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锐利：
“道友前番高论，以生立道，发人深省，无夜佩服。”
他先是礼节性地肯定，随即话锋如同毒蛇出洞，骤然噬向林渊道心的最核心处：“然，无夜尚有一问，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道友所坚守的本心，所追寻的自我之道，听起来固然动人。但，你如何确定，这所谓的本心，究竟是发自你灵魂深处独一无二的共鸣，还是……你所处的环境、师门的教诲、过往的种种际遇，强加于你、灌输于你的，他者的期望与意志的回响？”
“请道友扪心自问。”
君无夜的声音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魔力，引导着所有人陷入深思：
“若无宗门的栽培，无师长引你入门授你道法，无你过往经历的一切悲欢离合、恩怨情仇……你还会是今日之你吗？你此刻引以为傲、奉为准则的‘我之道’，其中究竟有几分，是真正源自于‘你’本身？又有几分，不过是拾人牙慧，被动接受，却误以为是自己的开创？”
此问一出，石破天惊！
整个宴会场地，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君无夜此问的恶毒与算计，暴露无遗：
解构信念。
它试图从根本上瓦解一个人的主体性与独立性，暗示林渊引以为傲的“己道”，很可能并非原创，不过是模仿、继承、被动接受的混合体，根本不配称之为真正的“己道”。
引发心魔。
对于修行者而言，道心坚定的前提是“我相信这是我自己的路”。
一旦对此产生怀疑：“这条路真是我自己选的吗？还是被安排好的？”
道心立刻会产生裂痕，轻则修为停滞，重则道基崩塌，走火入魔！
树立权威。
君无夜自身必然有着一套完美自洽的逻辑，证明他的道是经过绝对理性思考后，唯一、自主的选择，从而在立场上立于不败之地，反衬出林渊的“不纯粹”。
“君师兄此问，直指本源，振聋发聩啊！”
立刻有君无夜的拥护者高声赞叹：“世间多少庸碌之辈，不过是沿着前人脚印行走，拾人牙慧，却自以为是开创者，真是可笑！”
而更多的人，无论是高台天才还是台下修士，在听到这个问题的瞬间，脸色都骤然变了！
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因为这几乎是每个修行者在深夜里都曾自问，却又因恐惧而不敢深想的终极问题！我是谁？我的道，真的属于我吗？
会场之上，原本还算平和的道韵，瞬间开始紊乱、躁动！
不少修士面露迷茫、挣扎，甚至痛苦之色，显然被这个问题带入了自我怀疑的深渊。
虚空深处，那些关注此地的大人物们也纷纷动容。
虞玄纱藏在袖中的玉手猛地攥紧，美眸中充满了担忧，暗暗为林渊捏了一把冷汗。
此问过于凶险，已不是在论道，而是在“毁道”！
六欲魔宗美妇收起了漫不经心，万蝎门老者阴影下的目光变得锐利，血衣门中年人周身血煞之气微微翻腾，鬼王宗墨擎天也坐直了身体……
他们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可怕，这已关乎一个天骄未来的道途！
高台上，李静霜与月霜华几乎同时屏住了呼吸，美眸一眨不眨地紧盯着林渊，其中满是紧张。
她们听出了这个问题所蕴含的毁灭性力量。
血绾歌更是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中充满了惊恐与担忧。
就连一直幸灾乐祸的墨灵汐，此刻也不知为何，心底那点快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莫名的焦躁。
她竟不希望林渊在此倒下。
而独孤雁、赵南风、血厉、墨殇等人，在最初的惊讶之后，脸上则露出了毫不掩饰的笑意。
无论林渊与君无夜谁在此问下落败，道心受挫，对他们这些旁观者而言，都是天大的好事！
君家某处幽静的阁楼内。
君遥雪兴奋地拍手笑道：“太好了！哥哥这个问题太厉害了！看那个嚣张的家伙还怎么回答！”
君作铭一直紧绷的神色也稍稍放松，嘴角甚至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面对这直指本源的终极拷问，他相信，即便是林渊，也绝难给出完美的答案，多半会道心受损。
无夜，终究还是技高一筹。
此刻，无人再去接君无夜的辩题。
所有的视线，所有的灵识，所有的期待与恶意，都如同百川归海般，彻底聚焦于林渊一人身上！
这场天骄论道，在这一刻，已然演变成了林渊与君无夜二人之间，关于“自我”与“存在”的终极对决！
在万千目光注视下，林渊的身体悄然晃动了一下。
他周身的道韵，那原本磅礴充满生机的气息，此刻竟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地明灭不定起来。
他眉头紧锁，眼神中首次出现了短暂的迷茫与挣扎，仿佛真的被这个问题击中了要害，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这痛苦挣扎的模样，让君无夜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让虞玄纱等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也让墨殇等人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然而，这挣扎并未持续太久。
就在众人以为林渊即将道心崩溃之际，他猛地抬起了头！
那双原本带着迷茫的眼眸，此刻竟恢复了清澈，甚至比之前更加深邃、通透！
不仅如此，那清澈的目光中，竟还带着一丝悲悯，看向主位上那看似胜券在握的君无夜。
他缓缓开口，带着一种勘破迷雾后的坚定与平和：
“无夜公子此问……妙极，也悲极。”
“若无宗门栽培，我或许不会踏入修行之路；若无师长教诲，我或许至今不识大道为何物；若无过往种种际遇，悲欢离合，我自然……不会是今日站在这里的我。”
他坦然承认了这一切，没有丝毫回避。
这反而让众人一愣。
紧接着，林渊话锋一转，用了一个升维的比喻，声音逐渐变得恢弘：
“但是，无夜公子，这就如同你指着一条奔流不息的长河，质问它：你的奔流，属于你自己吗？还是属于那远山的积雪、天上的雨水、以及你所途经的山川地势？”
他目光扫过全场，仿佛在与每一个人对话：
“河流会如何回答？它会说：积雪、雨水、山川，它们构成了我，赋予我形体与方向。但是——”
林渊的声音陡然拔高，环视全场：
“奔流向前这个决定，是我自己做出的！汇聚万千支流，冲破重重阻碍，最终奔向大海。这条路，是我自己走出来的！”
“师门、际遇、乃至这天地万物，它们是我道的材料，是我生命的土壤。”
“但如何理解这些材料，如何在这片土壤上，构建属于我自己的大道殿堂，那个最终的建筑师，那个做出选择、赋予意义的，始终是我自己！”
“我坦然接纳一切‘非我’的构成，并在此刻，我自由地、清醒地选择，让它们成为我！让过往，成就今我！此心不改，此道不移！”
说到此处，林渊的目光再次落回脸色微变的君无夜身上，带着那丝悲悯，发出了最终的反问：
“而无夜公子，你执着于追求一种绝对的、不染丝毫尘埃的纯粹自主，这本身，何尝不是将自己与世界的回响、与万物的联系彻底割裂，成了一种更极端、更隐蔽的执念？”
“你排斥一切外来影响以求纯粹，却也因此拒绝了天地万物予你的滋养与可能性。你的道，看似完美无瑕，自成一体，实则……高处不胜寒，无比孤独。”
“你追求的，或许只是一个精致而冰冷的，自我的倒影。”
轰——！！！
林渊话音落下的刹那，异象再生！
不再是单一的春回大地，而是在他身后，仿佛出现了一条浩瀚磅礴的虚幻长河！
它起始于细微的雪水溪流，汇聚了万千支流，冲破峡谷险滩，浪涛奔涌，越发壮阔，带着无可阻挡的气势，坚定地、自由地奔向那无边无际的道韵海洋！
这条河流，包容一切，却主宰着自己的方向！
这异象仿佛带着洗涤心灵的力量，许多之前陷入自我怀疑、道韵紊乱的修士，此刻都如茅塞顿开，醍醐灌顶！
他们瞬间明悟——重要的不是道从何来，而是我如何选择，如何行走！
道心不仅恢复，反而因这份接纳与明悟，变得更加圆融、通达、坚韧！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是我着相了！多谢道友点醒！”
“接纳万物，方成真我！此乃大道！”
惊呼声、赞叹声、明悟之声此起彼伏！
而主位之上。
君无夜脸上一直维持的完美无瑕表情，在此刻彻底崩裂！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瞳孔剧烈收缩，周身那仿佛与天地合一的气息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
那无尽的光芒之下，竟真的隐隐浮现出一丝难以抹去的、冰冷而孤独的阴影！
林渊最后那句“孤独”的指控，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他内心最深处的、连他自己都不愿面对的真实！
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的道心，自己的逻辑，在那条包容万物、奔流不息的“生命长河”面前，在那“孤独”的审判之下，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不堪一击！
他无法反驳。
因为那孤独，是真的。
全场震撼，万籁俱寂。
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那个黑衣少年身上。
他站在那里，身后是奔流不息的虚幻长河。
身前是道心受挫、光芒黯淡的君无夜。
这一刻，胜负已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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