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在土路上颠簸着，车厢里的孩子们大多缩在角落，菲莉希亚靠在莫厄德肩头，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压缩饼干。
车轮碾过碎石的“咯吱”声里，莫厄德总觉得心里发慌——风里除了尘土味，似乎还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火药气。
“哥，你看天上的云。”
菲莉希亚突然拽他的衣角，指尖指向天边。
铅灰色的云正像被扯碎的棉絮，飞快地往西边涌，压得日头都淡了下去。
话音未落，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地炸开。
“轰隆——！”
车厢像被巨手狠狠掀了一下，莫厄德只觉得天旋地转，后背重重撞在铁皮上，疼得他眼前发黑。
尖叫声、哭喊声混着木头断裂的脆响灌进耳朵，他下意识地蜷起身子，把菲莉希亚死死护在怀里。
“抓紧我！”他吼着，声音被震得发飘。
卡车侧翻了。
车厢板裂开道大口子，碎木片和铁皮刺啦作响，有孩子从缺口滚了出去，落在地上发出闷响。
莫厄德感觉后背火辣辣地疼，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过，他咬着牙，借着翻倒的力道，连滚带爬地拽着菲莉希亚往车外钻。
“地雷……是地雷！”
驾驶座的士兵浑身是血地爬出来，刚喊出半句话，就被远处射来的子弹击穿了胸膛，身体重重摔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
菲莉希亚吓得浑身发抖，死死攥着莫厄德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哥……我怕……”
“别怕！跟我跑！”
莫厄德回头看了眼，十几个穿敌军制服的人正从路边的灌木丛里冲出来，手里的步枪“哒哒”地吐着火舌。
车厢里的孩子们哭成一团，有个卫兵举枪反击，却被一颗子弹打穿了喉咙，鲜血喷溅在车板上，红得刺眼。
他拽着菲莉希亚，一头扎进路边的树林。
后背的伤口被树枝刮蹭着，疼得他冷汗直冒，可他不敢停——身后的枪声、惨叫声像鞭子似的抽着他的脚，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往深里跑！别回头！”莫厄德喘着粗气，声音嘶哑。
菲莉希亚的草鞋早就跑掉了，光着的脚被碎石划破，留下一串血印，可她咬着唇，一声没吭，只是拼命跟着哥哥的脚步。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枪声渐渐变成模糊的闷响，莫厄德才拖着菲莉希亚躲到一棵两人合抱的老橡树下。
他背靠着粗糙的树干滑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像被撕开个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疼。
菲莉希亚扑进他怀里，终于忍不住哭出声：“哥……他们会不会追过来？
那些孩子……”
“不会的。”
莫厄德摸着她的头，声音发颤，却努力让自己听起来镇定，
“部队很快就会来的，他们会打跑坏人的。”
他抬头望向树林深处，天色已经暗透了，树影重重叠叠，像张巨大的网。
远处隐约传来炮声，“轰隆轰隆”地滚过天际，震得树叶簌簌往下掉。
他不敢生火，只能把菲莉希亚搂得更紧些，用自己的体温给她取暖。
这一夜，莫厄德没合眼。
他竖着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风刮过树叶的“沙沙”声，远处野兽的低嚎，甚至自己和妹妹的心跳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数着天上的星星，看着它们从东边移到西边，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轻轻推了推怀里的菲莉希亚：“醒醒，我们得接着走。”
菲莉希亚揉着惺忪的睡眼，看见哥哥眼底的红血丝，小声问：“哥，你没睡吗？”
“我不困。”
莫厄德扯出个笑，扶着她站起来。两人辨不清方向，只能顺着树林里被踩出的隐约小径往前走。
饿了，就摘几颗野果塞进嘴里，酸得牙倒；渴了，就捧起草叶上的露水喝，凉得透心。
菲莉希亚的脚肿得更厉害了，每走一步都踉跄，莫厄德就半扶半抱着她，一步一步往前挪。
走到晌午，他们远远望见一片村庄的屋顶。
莫厄德眼睛一亮，拉着菲莉希亚加快脚步：“说不定能找到吃的！”
可越走近，心越沉。
村口的木牌倒在地上，被踩得稀烂，几间木屋的门窗都破了，烟囱里没半点烟。
莫厄德刚要往里走，就看见两个穿敌军制服的士兵正靠在墙边抽烟，枪就斜挎在肩上。
他猛地拽着菲莉希亚往后退，躲进路边的灌木丛里，心脏“咚咚”地跳。
“不能去，被占了。”
他压低声音，拉着妹妹转身往回跑。
刚跑出没几步，菲莉希亚突然“呀”了一声，指着前方。
林间小道上，一个金发身影正往前走。
单马尾在身后轻轻晃，不合身的军装穿在身上，背后背着一把步枪，手里拿着柄巨斧——斧刃足有一人高，沉甸甸的，锁链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是薇尔莉特。
莫厄德和菲莉希亚都愣住了，一时忘了躲。
薇尔莉特的脚步戛然而止，她的眼神与上次见面时相比，她的眼神多了些许温度，不再像那空荡的深海一般冰冷，反倒更像是结了一层薄冰的湖面，虽仍有寒意，但已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
“哦，原来是你们。”
她的声音清脆而凛冽，宛如寒泉流淌，“你们不是应该在去孤儿院的路上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菲莉希亚心急如焚，不等薇尔莉特把话说完，便抢着回答道：“卡车……卡车被地雷炸了！”
她的声音中还带着些许哭腔，显然是被刚才的经历吓得不轻，
“好多人都……我们好不容易才跑出来，然后就一直往这边走……”
薇尔莉特静静地听着，不时微微点头，待菲莉希亚讲完后，她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嗯，这应该是敌军先遣队的伏击。”
她稍稍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菲莉希亚那流血的脚上，接着说道，
“不过，你们能够逃出来，已经算是很幸运了。”
菲莉希亚闻言，心中稍安，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道：“那你呢？你要去哪里啊？”
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薇尔莉特背后那把巨大的斧头，满脸狐疑地问道，“这斧头看起来好沉啊，你为什么要带着它呢？”
薇尔莉特面无表情地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斧柄，淡然地回答道：“我要去执行任务。”
她的语气平静得就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这是我的武器。”
她看了眼两人身后的方向，
“我接到的任务是要绕去后方，与大部队一起两面夹击敌军。
一会儿你们往东边走，那里有个废弃的猎人小屋，先藏起来，等我回来再送你们去孤儿院。”
莫厄德连忙点头：“好，谢谢你！”
薇尔莉特点了下头，转身继续往前走，步伐依旧均匀，巨斧的锁链随着动作轻轻晃，却没发出多余的声响。
她刚走没多远，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莫厄德探头一看，几个士兵正扛着枪往村庄走，像是来打扫战场的，他们正不慌不忙的走着。
而另一边，薇尔莉特已经走到了村庄边缘。
她没躲，就那么径直走了进去。
村口的两个哨兵刚要举枪喝问，就见一道寒光闪过。
薇尔莉特左手握着步枪，右手抽出巨斧，斧刃带着风声劈下，瞬间将一人的枪杆砸断。
另一人刚要扣动扳机，她已经侧身避开，步枪抵住他的胸口，“砰”的一声，子弹穿透了心脏。
枪声惊动了村里的敌军，十几个士兵从屋里冲出来。
薇尔莉特不退反进，巨斧在她手里像活了似的，锁链甩动着，“哐当”一声缠住一人的脖子，她猛地拽回锁链，那人瞬间被勒得断了气。
同时，她右手的步枪接连开火，子弹精准地穿透三个士兵的眉心。
有士兵举着刺刀冲上来，她旋身躲过，巨斧横扫，斧刃切开空气的呼啸声里，那人的胳膊被齐肩砍断，惨叫着倒下。
剩下的人吓得后退，薇尔莉特却借着这个空档冲了过去，腰间的匕首滑入手心，寒光闪烁间，四五个士兵的喉咙同时被划开，鲜血喷涌而出。
不过片刻，村庄里就没了活口。
薇尔莉特站在血泊里，金发上溅了几滴血，眼神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
这时，基尔伯特派来的士兵才赶到，看到满地的尸体，都愣了一下，随即开始有条不紊地清理战场，补枪、收武器。
薇尔莉特转身往回走，回到猎人小屋附近时，看见莫厄德正靠在墙上睡着，眉头还微微皱着，显然是累极了。
菲莉希亚依偎在他身边，也睡着了，手里还攥着片树叶。
她没有靠近，只是站在几步外的树荫里，巨斧的锁链垂在地上，偶尔被风拂动，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林间的雾气还没散尽，沾在她的金发上，像落了层薄霜。
没过多久，基尔伯特带着卫队穿过晨雾走来。
他看到树下的两个孩子，又看了眼沉默伫立的薇尔莉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村里的敌人清干净了？”
他问，声音里带着行军后的沙哑。
“是，少校。”
薇尔莉特转过身，作战服的肩章上还沾着暗红的血渍，
“后续部队可按原计划推进。”
基尔伯特点点头，目光落在那两个熟睡的孩子身上。
他们的衣服破了好几个洞，脚上满是伤痕，显然是受了不少苦。
“任务紧急，”
他对身边的副官说：“把这两个孩子留在这儿，给他们留点干粮和水。等战事结束，再派人来……”
“不行！”
薇尔莉特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他的话。
这不是请求，也不是询问，是平铺直叙的反对，像一块冰投入滚水，让周围的空气都骤然凝固。
她看着基尔伯特，蓝宝石般的眼睛里没有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这里离前线太近，留在这里，他们会死。”
基尔伯特猛地看向她。
就是这一眼，像有把钝刀突然剖开了他尘封已久的记忆。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薇尔莉特的那天，哥哥把这个女孩交到他手里，说“这是给你的武器”。
那时她的眼神空得像口枯井，被命令杀人时，动作干净得让他心惊——那是他第一次在一个孩子眼里看到如此纯粹的、对生命的漠然，震撼之余，更多的是难以言说的恐惧。
可后来呢？
他亲手把她推上了战场。
教她如何拆解枪支，如何在百米外命中靶心，如何用最省力的方式拧断敌人的脖颈。
他教她立正、敬礼，教她用最简洁的语言报告战况，甚至教她识字——也只是为了让她能看懂军部的作战地图和指令文件。
他看着她在训练场上一次次的厮杀，看着她的军装被血浸透又晒干，看着她渐渐地培养成了现在这个连反抗命令都带着军人姿态的“武器”。
他总对自己说，薇尔莉特是上天赐予的天生战士，杀戮对她而言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可此刻她站在晨雾里，巨斧的阴影投在地上，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没，他才猛地想起——她今年也才十岁左右。
一个本该在院子里追蝴蝶、被修女们牵着手学字母的年纪。
是他，一点点剥掉了她身上属于“人”的痕迹。
第一次听到她用稚嫩的声音喊出“遵命，少校”时，他竟还觉得欣慰；
第一次看到她在战场上独自解决掉一个排的敌人时，他心里闪过的是“果然没让我失望”
他曾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麻木下去。
把对她的愧疚当成习惯，把她的顺从当成理所当然，直到她彻底变成一把只属于他的、不会思考的杀人人偶。
可现在，她在反抗他。
用那种近乎笨拙的、却无比清晰的方式，为两个素不相识的孩子求情。
基尔伯特的喉咙突然发紧。
他想起第一次听到她开口说话的样子，那时他心里涌起的，分明是难以言喻的高兴。
什么时候开始，那份高兴变成了如今的理所当然？
什么时候开始，他看着她沾满血污的脸，心里只剩下“任务完成”的判断？
“我……”
基尔伯特张了张嘴，副官在旁边低声提醒“少校，再不走就赶不上合围时间了”，可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他看着薇尔莉特，她的眼神依旧平静，却像面镜子，照出了他的自私与残忍。
她是他的“武器”，可她首先是个人。
是他亲手把她变成了这副模样，现在还要因为所谓的“大局”，让她连这点刚萌生的怜悯都被碾碎吗？
“……是我的错。”
基尔伯特在心里喃喃自语。
从把她带上战场的那天起，从剥夺她学习“人”的情感的那天起，他就错了。
他自诩为她的监护人，却连最基本的“保护”都没做到，反而成了将她推向深渊的刽子手。
“唉。”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对副官说：“调两个人，送他们去附近的孤儿院。
告诉院长，所有开销记在布甘干比利亚家族的账上，必须确保他们安全。”
副官愣住了，却还是立刻应道：“是，少校。”
这时，莫厄德被说话声惊醒了。
他猛地睁开眼，看到一群穿军装的人围着，下意识地把菲莉希亚护在身后，警惕地瞪着基尔伯特：“你们想干什么？”
“还记得我吗，我们是莱顿沙夫特里希的军队。”
基尔伯特放缓了语气，指了指旁边的士兵，“会送你们去孤儿院，那里有吃的，有地方住。”
莫厄德听了，稍稍放心了一些。
莫厄德的目光扫过基尔伯特，最终落在了薇尔莉特身上。
只见她静静地站在阳光下，金色的头发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泽，原本空洞的眼神此刻似乎多了一些什么。
莫厄德凝视着她，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
他和妹妹能去孤儿院，能有修女照顾，而这个和妹妹年纪大不了多少的的女孩，却要背着这么重的武器，走向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的战场。
他张了张嘴，想说句“小心”，却最终只是抿紧了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里有怜悯，有无奈，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懂的、沉甸甸的敬意。
基尔伯特注意到了莫厄德的目光，他顺着莫厄德的视线看去，也看到了薇尔莉特。
他轻声说道：“在孤儿院里，会有修女照顾你们的生活起居，你们还可以上学认字，学习各种知识和技能。”
“……谢谢。”
莫厄德低下头，轻轻推醒菲莉希亚，“我们走吧。”
他知道，对于他们这样无依无靠的孩子来说，能够有一个安身之所，接受教育，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事情了。
之后莫厄德拉着菲莉希亚，跟着他们往南边走。
走出很远后，菲莉希亚回头望了一眼，看见薇尔莉特和基尔伯特正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树林里。
几个小时后，他们终于到达了孤儿院。
孤儿院比想象中破旧，土坯墙歪歪扭扭，屋顶的茅草透着天光，却收拾得干干净净。
几十个孩子在院子里晒太阳，大多是和他们一样的战争孤儿，见了新面孔，都怯生生地围过来。
“快进来吧。”
修女们穿着素白的长袍，脸上带着温柔的笑，给他们端来热粥和干净的衣服。
领头的修女摸着菲莉希亚的头说：“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啦。”
孤儿院的屋子很小，十几张木板床挤在一起，被子是打了补丁的旧棉絮，却晒得暖暖的。
莫厄德和菲莉希亚分到了靠门的两张床，旁边住着个瞎了只眼的小男孩，说是被炮弹碎片划伤的，见了他们，咧开嘴露出缺了颗牙的笑。
第二天一早，莫厄德就被读书声吵醒了。
克莱尔修女正坐在院子里的石磨上，教孩子们念《圣经》里的句子。
阳光透过树的叶子落在她脸上，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你们要彼此相爱，像我爱你们一样……”
“想学认字吗？”修女看到他，招了招手，“过来吧，这里有本旧识字课本。”
莫厄德走过去，接过那本纸页发黄的课本，指尖划过上面模糊的字迹。
他想起玛菲丽夫人说过“认字就能知道很多事” 他突然觉得心里暖暖的。
日子很苦，每天两顿稀粥配黑面包，冬天冷得缩成一团，可没人抱怨。
孩子们会一起去后山捡柴，一起帮修女缝补衣服，晚上挤在油灯下听修女讲圣经故事。
莫厄德学得很快，没多久就能磕磕绊绊地读课文了，菲莉希亚也认识了不少字，常常拿着树枝在地上写自己的名字。
有天傍晚，莫厄德坐在门槛上，看着菲莉希亚和孩子们在院子里追萤火虫，突然想起那个金发女孩。
他不知道她此刻在战场上做什么，不知道她有没有受伤，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想：希望她能像修女说的那样，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命运”。
而这份在战火间隙偷来的、简陋却温暖的日子，成了他们兄妹记忆里，最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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