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卧牛山中学高三教师办公室里却闷热得如同蒸笼。暖气片烧得滚烫，烘烤着浑浊的空气，弥漫着一股陈旧纸张、粉笔灰、廉价茶叶和人体汗液混合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复杂气味。窗台上一盆塑料假花，在持续高温的烘烤下，原本鲜红的涤纶花瓣边缘已经微微卷曲、发脆，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焦黄色，像被火燎过。
李小花坐在王海峰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瘦小的身体绷得笔直，如同拉满的弓弦。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损起毛的旧棉袄敞着怀，露出里面同样单薄的毛衣，额头上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分不清是暖气烘烤还是内心的紧张。她的双手紧紧攥着膝盖上那份皱巴巴的“高考志愿预填草表”，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陷入粗糙的布面。
王海峰靠在宽大的皮质转椅里，姿态放松。他今天穿着一件质地不错的藏青色羊毛衫，袖口随意挽起，露出腕间一块不算名贵但光洁闪亮的石英表。他面前的办公桌光洁如镜，一尘不染，与李小花的局促形成了鲜明对比。他手里端着一个印着学校logo的白色瓷杯，慢条斯理地啜饮着温热的茶水，目光透过袅袅升起的水汽，审视着对面那张因营养不良而显得过分瘦削、此刻又因紧张而微微泛红的小脸。
“小花啊，” 王海峰放下茶杯，脸上堆起一种混合着长辈关怀和师长威严的、恰到好处的笑容，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性。“志愿填报，这可是决定一辈子的大事，马虎不得。你这几次模考的成绩…嗯…” 他拿起桌上的一份成绩单复印件，手指在上面虚点着，眉头微蹙，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惋惜，“偏科还是有点严重啊。理科，特别是物理，拖后腿了。语文历史倒是不错。”
李小花低着头，目光死死盯着自己膝盖上那份草表，不敢看王海峰的眼睛。草表上，她原本用铅笔小心翼翼地填着几个师范类院校的名字，字迹工整清秀。
“老师…我…我想报师范…” 李小花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细弱蚊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或者…法律…也行…”
“师范？法律？” 王海峰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嘴角向上牵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冰屑摩擦般的鼻息。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光洁的桌面上，双手交叉，指尖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手背，发出笃、笃、笃的轻响，如同计时的秒针，敲在李小花的神经上。
“小花，有志向是好事。”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像裹着糖衣的砒霜。“但是啊，咱们得面对现实，量力而行。师范？你看省里那几所好的师范，分数线一年比一年高，竞争多激烈？你数学物理这成绩…悬！很悬！” 他摇着头，语气加重，仿佛在陈述一个残酷的真理。“至于法律？那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名校门槛高得吓人，普通院校出来，就业也是老大难！女孩子，学这个，太辛苦，前景也…不明朗啊！”
他顿了顿，看着李小花愈发苍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肩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他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本印刷精美的、封面印着“国家重点扶持专业名录”的小册子，动作随意地翻到其中一页，用手指点了点。
“老师呢，是真心为你的前途考虑。” 他的语气变得更加“语重心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善意”。“你看这个——‘地质资源勘探工程’！国家急需的战略性人才！冷门是冷门了点，但正因为冷门，竞争小啊！录取线相对低很多！以你的分数，稳录！绝对稳录！” 他手指用力戳着册子上那个陌生的专业名称，发出“笃笃”的声响。
“而且！” 王海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这专业就业前景广阔！国家项目多！待遇好！虽然工作环境可能…艰苦一点，多在野外，但补贴高啊！特别适合你们这种…能吃苦耐劳的学生！” 他刻意强调了“艰苦”和“补贴高”，目光紧盯着李小花，仿佛在推销一件积压的货物。“总比挤那些热门专业，最后落榜或者毕业就失业强吧？对不对？”
他身体靠回椅背，双手摊开，做出一个“为你着想”的姿态，脸上带着一种“看，我为你找到出路了”的、笃定的微笑。暖气烘烤着他的侧脸，额角渗出细小的汗珠，但他浑然不觉，只是等待着李小花的回应。窗台上那盆假花焦黄的卷边，在强光下更加刺眼。
李小花低着头，长长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膝盖上的草表被她攥得更紧，指节绷得死白。王海峰的话像冰冷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她心中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国家急需”、“竞争小”、“稳录”、“补贴高”…这些词汇如同沉重的石头，一颗颗压在她的心上。野外…艰苦…她脑海中闪过父亲佝偻的背影，母亲枯槁的双手…补贴高…或许真的能帮到家里？可是…地质勘探？那是做什么的？要天天钻山沟吗？她向往的教室、讲台、书本…那些温暖的画面，在王海峰描绘的“广阔前景”前，瞬间变得模糊而遥远。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茫然和无助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额头的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膝盖的旧棉裤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就在这时！
“砰！”
办公室那扇虚掩着的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开！门板重重砸在墙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震得窗台上的假花都簌簌抖动！
一股裹挟着外面料峭春寒和尘土气息的风猛地灌入，瞬间冲散了办公室内浑浊闷热的空气！
夏侯北如同裹着风暴的煞神，出现在门口！
他身上依旧是那件沾满污渍、袖口磨烂的旧棉袄，敞着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同样单薄的粗布衬衣。脸上那道撕裂的伤疤在额前乱发的阴影下若隐若现，如同一条狰狞的蜈蚣。他赤着脚，脚背上冻疮溃烂的伤口虽然结了深褐色的痂，边缘却依旧红肿，直接踩在冰冷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留下带着泥印的湿痕。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淬了冰的闪电，瞬间穿透办公室闷热的空气，精准地、带着毁灭性的力量，锁定了王海峰那张因惊愕而瞬间僵住的脸！也锁定了李小花手中那份被攥得变形的志愿草表！
“小花！别听他的鬼话！”
夏侯北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在办公室内响起！嘶哑、暴烈，带着一种被压抑到极致后喷薄而出的愤怒！他根本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像一头发狂的猎豹，几步就冲到李小花的座位旁！
李小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浑身一哆嗦，猛地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眼中充满了惊惧和茫然。
夏侯北看也没看王海峰，布满冻疮和老茧的大手如同铁钳般伸出，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蛮力，一把夺过了李小花死死攥在膝盖上的那份志愿草表！
“刺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布帛被强行撕裂般的脆响，瞬间炸裂在死寂的办公室内！
那份被李小花反复摩挲、寄托着微弱希望的草表，在夏侯北狂暴的力量下，如同脆弱的枯叶，被瞬间、粗暴地撕成了两半！纸张撕裂的边缘参差不齐，如同被野兽的利爪撕开！
“什么狗屁地质勘探！他就是想把你打发到山沟沟里！发配充军！” 夏侯北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扭曲变形，他挥舞着手中被撕成两半的草表碎片，眼睛死死瞪着惊愕起身的王海峰，眼神里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听我的！填师范！或者法律！想当兵就报军校！有点骨气！别让人当软柿子捏！”
被撕裂的草表碎片在他手中飞舞，其中几片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落叶，飘飘荡荡，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王海峰那双擦得锃亮、鞋头尖尖的黑色系带皮鞋上！纸片边缘沾染着李小花紧张时手心渗出的汗渍，软软地贴在光亮的皮鞋面上，像甩不掉的肮脏标签。
王海峰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和当面的辱骂气得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最后变成一片骇人的猪肝色！他指着夏侯北，手指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剧烈颤抖，嘴唇哆嗦着，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变调的嘶吼：
“夏…夏侯北！你…你干扰填报秩序！无法无天！滚出去！给我滚出去！”
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惊呆了，纷纷从格子间里探出头，脸上写满了惊愕、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李小花呆呆地看着被撕碎的草表，又看看夏侯北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再看看王海峰那气得扭曲的面孔和皮鞋上的碎纸片…巨大的冲击让她大脑一片空白，瘦小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眼泪无声地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
夏侯北不再理会王海峰的咆哮。他猛地转身，将手中剩下的草表碎片狠狠摔在脚下冰冷的地面上！碎片散落开来。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李小花，那眼神不再暴怒，而是一种近乎灼热的、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急迫和一种深沉的悲悯。
“站起来！” 他低吼一声，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有点骨气！听见没有？！”
说完，他不再停留，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意和未消的怒火，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办公室，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渐行渐远。敞开的旧棉袄下摆在他身后翻飞，手臂内侧那个粗糙狰狞的牛头纹身在动作间一闪而过，暗红色的线条在办公室惨白的灯光下，如同燃烧的烙印。
办公室内死寂一片。只剩下王海峰粗重的喘息声和李小花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暖气管依旧在无声地散发着灼人的热量。
李小花缓缓地、颤抖着从椅子上滑下来，蹲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泪水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散落的草表碎片上，晕开了铅笔的字迹。她伸出冻得通红、布满细小裂口的手指，无意识地、颤抖着去捡拾那些破碎的纸片。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纸张，也触碰到自己温热的泪水。
她捡起一片写着“师”字的碎片，又捡起一片写着“范”字的…手指颤抖着，试图将它们拼凑在一起。泪水模糊了视线。她胡乱地摸索着，又抓起几片写着“法”、“律”、“军”、“校”的碎片…她的动作机械而茫然，仿佛在寻找着某种失去的拼图。
突然。
她的指尖停顿在一片相对较大的碎片上。那碎片边缘参差，像是从草表中间部分撕下来的。上面没有完整的字，只有几个被撕裂的笔画。
她下意识地将这片碎片，挪向旁边另一片同样撕裂的、写着“军”字一部分的碎片…
两块碎片的断裂边缘，在泪水的浸润和李小花无意识的挪动下，竟…无比巧合地…严丝合缝地…拼在了一起！
断裂的笔画瞬间连接！
一个完整的、扭曲的、却无比清晰刺眼的字，赫然呈现在泪眼朦胧的李小花眼前——
**“仇”**
不是“师”，不是“范”，不是“法”，也不是“律”或“军校”。
是一个“仇”字！
一个用破碎的志愿和绝望的泪水拼凑出来的——“仇”！
李小花的手指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伤般猛地一缩！瞳孔骤然收缩！她死死地盯着那个凭空出现的、狰狞的“仇”字，小小的身体如同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剧烈地颤抖起来！一股冰冷的寒意，比办公室外的料峭春寒更甚百倍，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将她整个人彻底冻结！
就在这时！
窗外，遥远的方向，传来一阵低沉的、持续不断的机械轰鸣声！那是学校围墙外，一处正在施工的工地。
一道极其雪亮、如同巨剑般冰冷的探照灯光束，猛地刺破沉沉的暮色，毫无预兆地横扫过来！惨白刺眼的光柱，如同恶魔的视线，瞬间穿透办公室巨大的玻璃窗！
光束扫过李小花僵硬的、布满泪痕的脸庞！
扫过她手中那两块拼凑出“仇”字的染泪碎片！
扫过王海峰皮鞋上粘着的碎纸片和他那张余怒未消、惊魂未定的脸！
扫过办公室里每一张惊愕茫然的面孔！
最后，光束短暂地定格在窗外——
那巨大工地的中央，一台高耸入云的塔吊！钢铁巨臂在暮色中伸展，顶端那盏如同独眼巨人般的探照灯，正是这冰冷光束的来源！而在塔吊钢铁巨臂的下方，在惨白光束的边缘，几根粗大的、尚未安装的钢梁，被临时吊挂在半空中，在夜风中微微晃荡，交叉的阴影投射在未完工的水泥框架上，扭曲、狰狞，赫然勾勒出一个巨大而清晰的——
**绞架**的轮廓！
光束只停留了一瞬，便冷酷地移开，继续它机械的巡视。办公室内重新陷入相对昏暗的光线，但那绞架的阴影和那个由碎片拼凑出的“仇”字，却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深深地烙印在冰冷的空气中，烙印在每一个目睹者的视网膜深处，再也无法抹去。
窗台上，那盆被暖气烘烤得卷曲发脆的假花，一片焦黄的花瓣终于不堪重负，“啪嗒”一声，悄然断裂，飘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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