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执的目光转向还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王书办和刘主簿，脸上又挂起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至于你们二位嘛......”他拖长了调子，往前两步，说道：“张老吏睡得香甜，这‘某府’的口谕，总得有人来认领吧？总不能是这纸条自己长了腿跑到宋相爷袖子里去的吧？”
王书办和刘主簿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少卿明鉴！下吏不知！下吏实在不知啊！”
“不知？”韩执挑眉，拿起那张纸条，在王书办眼前晃了晃，“王书办，你刚才可是亲手拿着它，还念了上面的字。”
“这‘吴公乃宋庠公高足！当补录之’——这词儿听着新鲜啊。宋相爷，您老德高望重，什么时候收了吴遵路吴公做高足了？这事儿，宋相公你知道吗？”
“高足？吴遵路是老夫的高足？”宋庠捋着胡须，“老夫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这不对啊！吴遵路当年官至转运使，年纪似乎......比老夫还大了不少吧？老夫何德何能，收他做高足？”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哪里不对劲，疑惑地看向韩执，道：“韩少卿，刚才王书办念的是‘吴公乃宋庠公高足’。王书办，你确定没念错？老夫听着怎么像是反过来了？”
王书办此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被宋庠这么一点，更是吓得魂不附体，连连摆手：“没没没……没念错！丞相！纸条上写的就是‘吴公乃宋庠公高足’！千真万确啊！”
他生怕再被扣上“念错”的帽子，死得更快。
“哦——！”宋庠再次发出那声恍然大悟般的长长“哦”声，只是这次，他连连摇头，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荒唐的笑话。
“荒唐！真是荒唐透顶！这篡改履历也就罢了，怎么连辈分尊卑都如此颠倒错乱？吴公若泉下有知，怕是要气得活过来找老夫理论了！老夫何曾敢妄称是他的老师？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顿时之间，宋庠的眼神变得清明了起来，哪还有刚刚的那番“糊涂劲儿”？
“张老吏昏死过去，你们俩可还清醒着！这‘某府’，到底是哪个‘府’？！是谁指使张老吏篡改卷宗，还搞出如此贻笑大方、辱及先贤的名目？说！如实告诉老夫！若再有半句虚言，休怪老夫不讲情面！”
“丞……丞相！韩少卿！”刘主簿声音嘶哑，几乎是哭喊出来，“下吏……下吏知道！下吏……不敢隐瞒了！求丞相和少卿饶命啊！”
方才各种事情都没有被他遇上的刘主簿，现在倒是第一个破大防的。
“说！”韩执的声音不高，“哪个‘府’？！谁指使的？！”
刘主簿猛地一个激灵，伏在地上，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青砖，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是......是......李府！”
“李府？”宋庠的声音响起，原本浑浊的老眼此刻精光暴射，“哪个李府？说清楚！”
刘主簿浑身一颤，仿佛被宋庠的目光灼伤，他不敢抬头，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是......是知制诰李淑李相公府上！是李大人身边的管事，拿着李府的令牌传的话！”
“让张老吏务必在吴公履历‘门生’一栏添上丞相您的名字！还特意交代要写成‘吴公乃宋庠公高足’！说……说这样才显得丞相您德高望重，连吴公都要......都要尊您为师......”
“一派胡言！”宋庠猛地一声断喝，如同平地惊雷，震得整个公堂嗡嗡作响。他脸色铁青，须发皆张，胸脯剧烈起伏，显是怒到了极点。
“李淑！李淑！！”宋庠的声音带着一种被至亲背叛的痛心和滔天的怒火，“这个孽障！他......他怎敢如此！他怎敢如此构陷于老夫！又如此......如此辱及吴公身后之名！！”
“辱及先贤，构陷座师，颠倒黑白，其心可诛！”宋庠浑身颤动，指着地上刘主簿和王书办，“还有你们！身为朝廷吏员，竟为虎作伥，行此龌龊勾当！该当何罪！”
“丞相饶命！韩少卿饶命！”刘主簿和王书办只剩下磕头求饶的份。
“宋相息怒。李淑丧心病狂，行此大逆不道、欺君罔上之举，天理昭彰，国法难容！”他刻意拔高了声调，让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烙印在堂上所有人的耳中。
“今日堂审，人证物证俱在！供词明确，直指知制诰李淑为幕后主使，指使吏员篡改已故重臣吴遵路公之生平履历，妄图以荒谬绝伦之词构陷当朝宰相，亵渎先贤，扰乱朝纲！”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此案已明，非大理寺可独断。当立即具本上奏天听！请旨彻查李淑，并究其私茶案之关联！请官家定夺！”
“押下去！分开收监！”韩执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很快，两个衙役就是把人给押了下去。
众位衙役全部跟着散去，因为现在躺
而方才还怒发冲冠、须发戟张的宋庠，此刻却缓缓坐回太师椅，方才那股“老糊涂”的茫然神情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与洞悉世事的锐利。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将这几十年来积压的浊气尽数吐出，连带着那层名为“清名”的沉重枷锁。
然后他笑了，说道：“老夫端着个架子，今日装了回老糊涂，这般如戏子，倒是感觉......甚是新奇，却也甚是畅快。”
他捋了捋胡须，目光落在韩执案头那本厚厚的“随手记”上，自嘲地笑了笑：
“这本‘随手记’，本是老夫为‘防人之心不可无’而备，未曾想，今日竟成了‘以毒攻毒’的利器。韩少卿昨日所言，老夫此刻……算是深有体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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