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丞相，你这可不像是要‘防人’的意思啊。”韩执看着这些与“账册”无二的东西，笑道，“更像是......以后拿来算账的东西啊。”
宋庠摸着胡子，也是微微笑道：“老夫本就是随手而记，若是韩少卿不信，那老夫......也是无话可说。”
说完，宋庠就是这么笑眯眯地看着韩执。这下子，反而倒是韩执感觉有些不自在了——按道理来说，宋庠这六十多岁的老儒生，应该是那种死要面子，在自己的再三追问下羞羞地就承认了。
但是这老头子，居然还反倒把事儿甩到了自己的身上。
韩执此时就上下打量起了宋庠，仿佛在确认眼前这个笑眯眯、耍赖皮的老头，和昨日牢房里那个被“曹操唐宗”气得浑身发抖、又因“清名”而自苦自囚的老儒生，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宋庠坦然迎着韩执审视的目光，甚至还捋了捋胡子，神情自若，仿佛韩执看的不是他，而是墙上挂的一幅画。
“宋丞相......”韩执拖长了调子，指尖点了点那本厚厚的“随手记”，“您老这‘随手’的功夫，可真是登峰造极啊。这密密麻麻的，怕是连张尧佐当年兼着四使的账房先生，都未必有您记得这么‘随手’。”
“韩少卿谬赞了，”宋庠笑容不变，甚至带着点“愧不敢当”的谦逊，“老夫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唯恐忘事，只好勤快些。见笑，见笑。”
好一个“记性不好”！好一个“勤快些”！
韩执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他算是看出来了，这老头昨天被他那番“清名是打出来杀出来的”歪理邪说一砸，砸得是茅塞顿开，顺便把几十年端着的老脸皮也砸厚实了！
“行，您老这记性不好，勤快起来可真要命。”韩执嘴角抽了抽，道，“那不知宋丞相‘随手’记下的这些东西，打算怎么个‘用’法？”
“韩少卿昨日不是说，需要彻查大理寺的那些书吏，用于查清是何人来杜撰‘吴公乃宋相门生’一事吗？”宋庠点了点那本册子，“然后韩少卿也知道，大理寺八年以来，未曾有过书吏的职位升迁。”
他顿了顿，脸上那点“谦逊”的笑容里，此刻明晃晃地透出一种“你懂的”的狡黠，甚至还带着点“赖上你了”的无辜：
“老夫记性不好，脑子也不如韩少卿这般年轻灵光。这查人、审人、撬开蠹虫嘴巴的精细活儿，老夫是做不来的。”
宋庠慢悠悠地端起章询之前奉上的茶，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才继续道，语气更加“诚恳”：“可老夫这身官服，这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枢密使的虚名，还有这张老脸……或许还有点用处？”
韩执眼皮跳了跳，看着宋庠那副“我弱我有理，但我有身份”的表情，心里警铃大作：“宋丞相的意思是......？”
“老夫的意思是，”宋庠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那双老眼此刻精光四射，哪还有半分“记性不好”的样子。
“老夫就穿着这身官服，坐在韩少卿你这公堂的屏风后面。该怎么审，就怎么审。若是遇到那等死鸭子嘴硬、油盐不进的刁滑老吏......”
宋庠拖长了调子，手指轻轻敲了敲那本厚厚的“随手记”。
“那韩少卿就只消把这本册子拿出来，翻到记有他经手文书、或与他有些‘渊源’之人的那一页。也不用念，就给他看看那熟悉的笔迹，或者提一提那熟悉的名字......”
宋庠露出一个堪称“慈祥”的笑容，仿佛在教韩执怎么哄孩子：“届时，韩少卿就说，‘哎呀，真是巧了，宋相公当年随手记了点东西，似乎与阁下有些关联？不知阁下可愿为本官解惑一二？’”
韩执：“......”
“冒昧了——”
韩执说了这么一句，就微微往前探身，伸手放在了宋庠的额头上，然后疑惑地说道：“不对啊，也没发烧啊......”
“韩少卿此言差矣。”宋庠慢悠悠地抬手，用两根手指，像拂去微不足道的尘埃般，轻轻推开了韩执还停在他额头的手腕，“老夫精神矍铄，耳聪目明，何来病恙？”
“不过是昨日韩少卿一番金玉良言，振聋发聩，让老夫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罢了。韩少卿不是说‘尊严’是别人说了算，必要时拿刀逼着认也行吗？老夫深以为然，且深觉实践出真知。”
实践出真知？
哥们儿，我就昨天说了几句激你一下，让你别在牢里装圣徒！你这‘实践’的觉悟也太高了吧？直接跳过理论武装，进入实操阶段了？还‘深觉’？你这‘觉’得是不是有点太‘深’、太‘快’了？！
再这么‘深觉’下去，我是不是得连夜给你写本《某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或者《厚黑学实践指南》，才配得上您老这突飞猛进的‘真知’啊？
他脸上的表情极其精彩，混合着一丝“我是不是闯祸了”的心虚，以及强烈的“这老头儿怕不是被什么奇怪的东西附体了”的怀疑。
他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感觉昨天在牢里消耗的口水，此刻正化作无形的鞭子抽打着自己。
宋庠却浑然不觉韩执内心的惊涛骇浪，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他脸上那副“求知若渴”、“虚心受教”的表情简直无懈可击，甚至还带着点“你看我学得多快”的隐隐自得。
他见韩执没接话，又慢悠悠地捋了捋胡须，语气更加“诚恳”，甚至带着点“学术探讨”的意味：
“韩少卿昨日一番话，如晨钟暮鼓，令老夫幡然醒悟。这‘清名’二字，若只是挂在嘴边、供在心头，遇事便如琉璃盏般易碎，徒惹人笑。
唯有如韩少卿所言，以雷霆手段，扫清污浊，方能立得住，站得稳。老夫思来想去，觉得此法甚妙！妙不可言！”
“故而，老夫今日这‘随手记’，这‘借势而为’，这‘坐镇屏风’，皆是依循韩少卿昨日所授‘真知’而行的‘实践’！韩少卿以为，老夫这番‘实践’，可还......‘应时’、‘应势’？”
应时？应势？应你个头啊！你这是应得太快太猛，直接朝着“厚颜无耻”的深渊自由落体了啊喂！
韩执一边想着，一边嘴角发抽。
他看着宋庠那双闪烁着“智慧”光芒的老眼，再看看案头那本堪比核武器密码本的“随手记”，一股强烈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这老头儿不仅把他的“歪理邪说”全盘接收了，还自动升级、优化、并立刻投入了实战应用！效率之高，脸皮切换之丝滑，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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