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了，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窗外的雨丝像针，密密地扎进城市的皮肤，霓虹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碎成一片片血红与幽蓝。我坐在公司最后一盏还亮着的灯下，盯着电脑屏幕，指尖在键盘上机械地敲击。报表、邮件、会议纪要……这些原本让我焦虑的东西，如今却成了我唯一的庇护所。只要不关灯，只要不走出这扇门，我就还能骗自己——那一切只是幻觉，只是压力太大导致的错乱。
可我知道，不是的。
那天深夜，我从便利店买完热咖啡回来，风突然停了，整条街陷入一种死寂。路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像是被什么东西一口一口地吞掉。然后，我听见了那声音——低沉、锈蚀的刹车声，伴随着金属摩擦的呻吟，缓缓停在了我身后。
我僵住。
墨绿色的13路公交车，像从地底爬出的棺椁，静静停在站台。车身斑驳，漆皮剥落处露出铁锈，车窗蒙着一层灰雾，仿佛从未被擦拭过。车头的线路牌，数字“13”歪斜地闪烁着，像是垂死之人最后的抽搐。
车门“吱呀”一声打开。
我本该跑的。可我的脚，像被钉进了水泥里，动弹不得。冷风从脚底往上爬，钻进骨头缝，冻得我牙齿打颤。车内昏黄的灯光洒出来，照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映出一道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我看见她了。
那个小女孩，坐在最后一排，穿着一条褪色的红裙子，脚上一双破旧的布鞋。她的脸很白，白得不像活人，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她冲我笑了，嘴角咧开的弧度太大，几乎要撕裂到耳根。
“姐姐，你回来了。”她的声音轻得像风，却直直钻进我的耳朵，带着水底的寒意。
我想尖叫，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我想后退，可双脚像生了根，死死扎在原地。车门缓缓关闭，发出“咔”的一声，像是锁上了通往生路的最后一道门。
车启动了。
车厢里空无一人，只有我和她。空调吹出的风带着霉味，混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像是河水泡烂的木头。我死死盯着前方，司机的背影模糊不清，穿着一件深绿色的制服，头低着，看不清脸。后视镜里，他的眼睛是空的，像两颗蒙尘的玻璃珠。
广播响了。
那声音沙哑、断续，像是从老式录音机里放出来的：“下一站，槐树巷。”
我的心猛地一沉。
槐树巷……那不是地图上早已消失的地名吗？二十年前，那里发生过一场大火，整条巷子烧成灰烬，三十多人葬身火海，其中包括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名叫小禾。她的母亲在火灾中疯了，抱着烧焦的布娃娃在废墟前坐了三天三夜，最后被抬走时，嘴里还在念：“小禾回家了……小禾回家了……”
而我，曾在档案室翻到过那份旧案卷。泛黄的照片上，小女孩穿着红裙子，脚边放着一只破布鞋。她的眼睛，和此刻车里的这个孩子，一模一样。
“你……你是小禾？”我颤抖着开口。
她歪着头看我，眼神天真又诡异：“姐姐认识我？”
“你……你不是死了吗？”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她笑了，笑声清脆，却让我浑身发冷。“死？我没有死啊。”她晃着小腿，“我只是迷路了。13路会带我回家的。姐姐，你也迷路了吗？”
我不说话，只觉得冷。车窗外，城市的景象开始扭曲。高楼变成了低矮的瓦房，街道铺着青石板，路边的老槐树伸展着枯枝，像无数只干瘦的手臂在风中抓挠。空气里弥漫着焦味，还有……哭声。
那是女人的哭声，断断续续，从巷子深处传来。
“到了。”司机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人声。
车门打开。
外面是一条窄巷，两旁是烧焦的残垣断壁，黑漆漆的窗口像空洞的眼眶。巷子尽头，一株老槐树伫立着，树干上挂着一只破布娃娃，随风轻轻摇晃。
“姐姐，来吧。”小禾跳下车，朝我伸出手，“妈妈在等我。”
我拼命摇头：“我不去！我不是你姐姐！我不认识你！”
“可你看过我的照片。”她歪着头，笑容不变，“你在档案室，翻了我的案子。你说，‘真可怜’。你还哭了。你记得吗？”
我浑身一震。
那天，我确实哭了。不是因为同情，而是因为……我梦见了她。在梦里，她站在火场边缘，冲我喊：“救救我！”可我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火焰吞噬她。醒来后，我查了资料，想说服自己那只是梦。可现在，我明白了——那不是梦。那是她的求救。
“你……你缠上我了？”我声音发抖。
“不是缠。”她轻轻摇头，“是邀请。姐姐，你心里有愧。你明明能救我，可你没来。”
“我没有！我根本不认识你！”
“可你梦见了。”她一步步靠近，“你梦见了火，梦见了哭声，梦见了我。说明你和我，有缘。13路只载有缘人。姐姐，你已经上过一次车了，还记得吗？一个月前，你加班到凌晨，走夜路，遇见了我。你上了车，可你在槐树巷前跳了下去。你逃了。”
我脑中轰然炸开。
一个月前……那晚我确实搭过一辆墨绿色的公交，司机不说话，乘客只有一个穿红裙的小女孩。我中途跳车，摔伤了膝盖，醒来后以为是醉酒幻觉。原来……那不是幻觉。那是我的第一次“回归”。
“为什么是我？”我哽咽。
“因为你能看见我。”她伸出手，冰凉的手指碰到我的手腕，“因为你心里，也有一个回不去的地方。”
我猛地想起母亲。她死于一场意外火灾，那年我十二岁。我逃了出来，她没能。我活下来了，可我从未原谅过自己。我总梦见她站在火场里，喊我的名字，而我……跑开了。
原来，我一直在逃。
“姐姐，回家吧。”小禾轻声说，“槐树巷不是终点，是起点。我们都在等一个能看见我们的人，带我们回去。”
广播再次响起，这次是无数个声音叠加在一起，有孩子的、女人的、老人的，齐声低语：“下一站，槐树巷。请乘客准备下车。”
车灯熄了。
黑暗中，我看见车厢两侧的座椅上，渐渐浮现出人影。有的烧焦，有的溺水，有的吊在绳上……他们全穿着旧式衣服，眼神空洞，却齐刷刷地望向我。
他们是13路的常客。
他们是回不去的魂。
而我，不知从何时起，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车门缓缓关闭。
我终于明白——我不是被选中，而是被召回。
因为，我从未真正离开过那场火。
我站起身，脚步轻得像飘。走向车门时，我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雨还在下，城市灯火依旧，可我知道，那只是幻象。真正的世界，在槐树巷的尽头，在火与灰之间，在无数双等待的眼睛里。
小禾牵起我的手，笑容纯净如初。
“欢迎回来，姐姐。”
车门关闭，引擎低鸣。
13路缓缓驶入浓雾，消失在夜的深处。
而我的手机，静静躺在公司桌上，屏幕亮起一条未读消息：
“林晚，你还在加班吗？”
没人知道，那晚之后，13路公交的乘客名单上，又多了一个名字。
而槐树巷的老槐树下，多了一双高跟鞋，和一只烧焦的笔记本。
风起时，纸页翻动，上面写满同一句话：
“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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