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灰白色的雾气像一层湿透的纱布，缠绕在城郊那片荒芜的公路边。我站在警戒线外，手指不自觉地掐进掌心。那辆公交车，曾经载着三十多个活生生的人，如今只剩下一具焦黑的骨架，像被某种巨兽啃噬后吐出的残骸。车窗玻璃全碎了，金属扭曲成诡异的形状，仿佛在无声地尖叫。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橡胶与塑料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没有尸体。
这是最诡异的地方。整辆车烧得几乎只剩骨架，可车内竟没有一具遗体。没有骨头，没有灰烬，甚至连一点血迹都找不到。仿佛车上的人，从未存在过。
我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地面。泥土潮湿，却没有任何挣扎或拖拽的痕迹。只有行车记录仪，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外壳被熏黑，但内部芯片完好。还有那张照片——一张被火舌舔舐过边缘、却未完全焚毁的彩色照片。照片上，老陈搂着儿子站在游乐园的旋转木马前，阳光洒在他们脸上，笑容灿烂得刺眼。那孩子穿着红色的小恐龙外套，手里攥着一根。可我知道，那个孩子早在三年前就溺亡在小区的景观湖里了。
我攥紧了那张照片，指尖微微发抖。这不是证据，这是诅咒。
林队走进警局的时候，天已经彻底亮了。他穿着那件旧夹克，肩头还沾着夜露，脸色苍白得像纸。他一句话没说，只是把行车记录仪和照片放在桌上，动作轻得像在安放遗物。局长拍了他肩膀，说他是英雄，说他救了整座城市。可没人注意到，林队的眼睛——那双曾经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他坐在审讯室的椅子上，背脊挺得笔直，可我知道，他根本不在那里。他的魂，早就被抽走了。他只是个容器，一个被“记忆体”占据的躯壳。他们管这叫“放回现实”，可现实是什么？是这栋冰冷的警局大楼？是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还是那辆烧得只剩骨架的公交车？
我坐在他对面，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茶面上浮着几片茶叶，像沉没的小船。我想问他，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我知道，他不会说。或者说，他说出来的，未必是真相。
记忆体……这个词像一根细针，扎进我的太阳穴。它们不是鬼，也不是幽灵。它们是记忆的残影，是人类情感最浓烈时凝结出的实体。它们依附于执念，寄生在回忆里，悄无声息地吞噬现实。老陈的儿子死了，可老陈不肯接受。他每天去游乐园，坐在旋转木马旁，对着空气说话。他的记忆太深，太痛，太执拗。于是，记忆体诞生了——它披着孩子的皮，说着孩子的话，甚至能牵起老陈的手。可它不是人，它是“空”。
那辆公交车，就是它的巢。
我调出行车记录仪的画面。画面一开始是正常的：乘客上车，司机启动车辆，路灯一盏盏掠过。可到了凌晨一点十七分，画面突然扭曲。色彩像被水浸过的油画，开始流淌、融合。乘客的脸变得模糊，轮廓拉长，像被无形的手揉捏。然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站起身，走向车尾。没有声音，没有挣扎，就像被某种力量牵引着，走向祭坛。
最后一个站起来的，是老陈。他回头看了眼镜头，嘴角扬起一个极淡的笑。那不是人的笑，是记忆体在模仿情感。
画面戛然而止。
我关掉屏幕，喉咙发紧。这辆车，不是被烧毁的。它是被“消化”的。记忆体以执念为食，以回忆为巢。它把车上所有人——包括老陈——都吸纳进了它的“记忆场”。他们成了它的一部分，成了它维持存在的养料。而那张照片，是它故意留下的。它在挑衅，也在召唤。
林队知道这些。他一定知道。
我盯着他，终于开口：“你看见了，对吗？在隧道里。”
他缓缓抬头，眼神依旧空洞，可嘴角却动了动：“我看见了……她。”
我的心猛地一沉。
“她”是谁？是他的妻子？还是那个在三年前失踪的女儿？我从未听他提起过，可我知道，他家里有一张从未摘下的全家福。照片上，小女孩扎着羊角辫，笑得天真无邪。可那张照片，从来没有人见过实物。它只存在于林队的手机相册里，存在于他的记忆里。
“她在车上。”他低声说，“她朝我招手，说想回家。可我知道……她已经不在了。”
我浑身发冷。记忆体不仅能复制已逝之人，还能精准地刺入人心最脆弱的缝隙。它知道林队的痛，知道他的执念。它用“她”的模样引诱他，让他走进隧道，让他成为“记忆体”的信使。
可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是林队？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三年前那场车祸，林队是唯一的幸存者。他的妻女当场死亡，而他，只是受了轻伤。当时所有人都说他是奇迹。可现在想来，那不是奇迹。那是“选择”。记忆体需要一个容器，一个情感足够深、意志足够强的人。它放过了他，不是因为怜悯，而是因为需要。
他不是幸存者。
他是宿主。
我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林队却依旧坐着，仿佛一尊石像。他的手慢慢伸进口袋，掏出一枚小小的U盘，推到我面前。
“这里面，”他声音沙哑，“是最后三十秒。”
我没敢接。我知道，一旦打开，我就再也无法回头。可我的手还是不受控制地伸了过去。
U盘插进电脑的瞬间，房间的灯忽明忽暗。屏幕亮起，画面是隧道内部。车灯照亮前方，可隧道尽头，没有出口。只有一片浓稠的黑暗，像墨汁般翻涌。突然，车内的广播响了，是孩子的声音，清脆甜美：“爸爸，我们到家了。”
镜头转向车厢。乘客们全站了起来，面朝车尾，背对着镜头。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像被同一根线操控的木偶。老陈站在最前面，怀里抱着那张照片。他的嘴在动，可没有声音。然后，他缓缓转身，对着镜头，将照片举到脸前。
照片上，孩子的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漆黑的空洞。
画面最后定格在林队的脸上。他坐在副驾驶，闭着眼，泪水从眼角滑落。可他的嘴角，却带着笑。
我猛地拔掉U盘，心跳如鼓。再抬头时，林队已经不见了。椅子空着，夹克还搭在椅背上，可他人已消失无踪。桌上，只留下一张纸条，字迹潦草：
“她在家等我。”
我冲出警局，外面下起了雨。雨丝冰冷，像无数细小的手指抚过皮肤。我跑向林队的家，心跳几乎要撞碎肋骨。门虚掩着，屋内一片漆黑。我打开灯，客厅墙上，那张全家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新照片——林队站在游乐园的旋转木马前，身边站着一个小女孩，扎着羊角辫，笑得天真无邪。
照片边缘，有淡淡的焦痕。
我后退一步，喉咙发紧。我知道，林队再也回不来了。他选择了进入记忆，选择了与执念共存。他成了新的“记忆体”，成了那个世界的一部分。
而我，只能站在这里，看着现实一点点被回忆吞噬。
窗外，雨越下越大。远处的路灯在雨幕中模糊成一团团昏黄的光晕，像漂浮在黑暗中的鬼火。我忽然明白，这场雨，不是自然的雨。它是记忆的泪，是那些无法安息的灵魂，在无声地哭泣。
我关掉灯，坐进沙发。黑暗中，我仿佛听见了旋转木马的音乐，轻柔，缓慢，带着一丝诡异的甜。
我知道，下一个被召唤的，或许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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