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姓符,名邈安,字元之,汴京人也。
年至八十,一生破获大案要案八百余起。六十致仕,便以书写《推勘手记》为主,因这二十年也时常被请去现场,一共写到十八卷才得以停笔。
如今,
那些也都被送去开封府审阅,后续是刷印还是誊抄,也都不再管了,等原稿送回,直接安排给严家小子封存。
于是,
跟那些推勘手记同样被珍视,记录年代跨度久远的一箱子无序书籍,也该出现了。
婉拒了那群吵闹的重侄孙们,在书房光是瞧着箱子,便呆愣了半晌。
用过午膳,才重新回到桌前。
书房内有着大片的墙壁空着,从前,上面挂的都是她亲笔画的肖像,内容多是他,亦或花花草草们,他们走过的山水和烟火人间。
从前只沉浸地欣赏高超技艺,只一眼,便能回想起无数鲜活的点滴。
但现在,全从墙上取了下来。
不敢看,不敢回想内心遗憾。
画上,没有掌控画笔的那人。
他是从什么时候意识到的呢,大概,很早很早,从第一幅画像开始,他收到了人与景的纪念像,开心之余却又觉得上头空了些什么。
但,他拿画笔也画不出相配的神韵。
可,当时,看到她满足的笑,又忽而被安抚好,想着,都还有时间,兴许画像之人能收获珍视,以及赞美,就会身心都焕发出璀璨的光芒,自有境界。
没有忽略,但他也没有提及。
直到书房的作品越来越丰富,他满心自得之余,又还是忍不住尝试。
每画一张,就会浪费一张纸,还有她珍稀的墨。
题诗一首,没等拿给对方看便毁尸灭迹,于是,又浪费了宣纸和墨。
练了又练,最终还是承认自身天赋不足。
似乎,
除了一个好出身,一个对案件的敏锐度,还有一个顶级的师父领着。
他符邈安,根本没有能拿得出手的本事。
这样没消沉几天,又被对方哄好了,还羞赧地说出了这段自惭心事。
结果,她哈哈笑,笑得直往榻上倒,还要他扶着些才能勉强直起身。
好不容易稳下来,她取来一个铜镜,让他举着,三两笔便画出轮廓。
但是,并未细化。
他看着那张画像,像她,又不像她。
可神韵却没分别。
后来,
他才知道,几乎,她几乎不画自己。
却还是为了哄他,这么大方下了笔。
从前也说过,若是对自己不利的事,就会说谎。因此,为何不画自己的这件事,他也没有去问。
但却不应该。
不应该是他技能够不上,便理所当然独自入画,让无比出色的心爱之人孤零零,隔绝在画框外。
光是想想他就觉得窒息。
加倍地黏着,腻歪同行。更贴心的,更关注的,更努力地做出对方舒服的选择。
似乎还不够。
这并非对等的相处之道。
他所作所为,皆是补偿,而补偿就永远追不上,追不平,真心付出和爱意表达。
好在,
他还是悟了,或许不够,但他坚持为她写了很久的传记。
没有章法时还零零碎碎。
因为她身上的谜点故事,实在太多了,永远都有新鲜事,偶尔还跟自身关联着,羞于让外人窥见了其中的情意绵绵。
尤其他们踏入三十来岁,更是激扬得比那毛头小子还烈。
内院很久都不许人靠近。
这样让人怎么记录实情?只不过,后来也没了那么面薄。
大胆写如何?
还大胆画呢!
就这么相伴五十年下来,对方早就明白自己正书写着她。但依旧是没过问,也没有闹着要看,只是那么含笑瞧着他,眼波流转,心间便被满满的愉悦气息包围。
思绪转回来。
所有的册子便被摆上桌,他累得又歇了一盏茶,等分好,这一日就过去了。
吩咐谁都不许靠近书房,也只能选择随夜入眠。
他也不是非要等到年迈,才颤颤巍巍整理传记。
而是,
发现他的体格的确硬朗。
其实,虽然她直言谎话,以迟蕙的名义,以迟幽的身份继续活在这世界上。
可真实地相处下来,怎会不知她年岁小。
外人以为迟幽大他两岁,估摸着是自己要大她接近十岁。
算下来,在他刚五十那年就有了危机感。怕走在了前头,说好为她写的传记没能完成,便一命呜呼独留她于世间面对他的画像。
那场景,多想会儿都疼。
匆匆忙忙准备了一阵子,还是案子缠身让他消停了下来。
又或许这种不安被察觉,有一日她请了好几位大夫上门,给两人都把了脉象,说他符大人只要不出事能活到九十九都不是问题。
有些夸过了头,但证明了他还能陪着她。
又二十年过去,先一步倒下的却不是他。
明明两人都经历了太多,也避开了劫数,能安稳到他们这份上的真没几人。
可偏肉眼可见的不行了。
倒是没被病痛折磨缠上,这人利落去了。
独留他一人守着空宅子,大段大段回忆,还有写在纸上的,画在墙壁上的,曾一点点雕刻出来的,还有两人学着去烧制而成的相爱相守的痕迹。
回不过神,十年不敢动,不敢挪动半分。
生怕原地消失,告诉他这一生都是梦境。
直到老幺走了。
他都迈入八十。
似乎再不振作,这些故事还有谁能来写,放着任人浮想联翩何尝不是亵渎。
于是在这一年,她七十整生辰的这一日,翻开了回忆重新落笔,一点一点,让自己像个外人一般浮在景色外观察二人,笑还是那个笑,但不敢再说感同身受。
年轻的他所体会的澎湃,如今朦朦胧胧。
倒是幸好,年轻的他写了下来。
初始,本想专注她个人,可案件总是绕不开,那会儿的记录上,有三成内容还是在分析根本不可能被准确复原的真相上面。
绕不开,便简要些,一个备受命运戏弄的女子挣脱了出来,活得比谁都要光彩肆意。
一如她说不利的话,就是谎言。
若是能将实话袒露,谁会抗拒。
他只有心疼的份儿,却也无比珍惜命运最后让他意外参与。
该死的人都死干净。
互相动的手,他们也没了仇人。
再后来是一起生活,专注彼此,也是最放肆的阶段。她似乎兴致很高,完全脱离了俗世的桎梏,也是信赖他这个人,才不再有何顾虑。
同心协力时日子只有红火的份。
就连官职上,因为似乎成了家,周围人的议论见解,便默认他要出头,要往高位爬才理所当然。
说无能郎君,只会被娘子嫌弃。
可,他早就立下目标,要跟师父一样,这辈子只做老推官,不理朝政。
连师父都说,他能坚持下来也的确有没成家的缘故。
你具体如何,还要先问过娘子。
上下所有人声量一致,他也差点怀疑,甚至有准备,万一娘子想上进,他要选择投向哪一条路。
结果,
一说起来,她只笑道,要你出息作甚?我不出息吗?这辈子的钱够了,你尽管按照心意去行事,就算是打了皇帝,兴许我都能带你逃。
他听从了内心意愿和娘子的话。
只不过,恰巧这二者可以等同。
几年后,汴京城大乱,朝政更替飞快,一茬一茬的高官下场都不好看。
以为这会儿站位正确,等换了新朝你便成了大反贼。
不少人拉拢或骂他傻,死守着推官的位置不作动摇,整日追着案件跑。
如此,
也跑回来个三朝元老。
谁家起伏都没波及他,慢慢有人领悟,笑他气运好,可只有自己知道,这是他们早做下的选择。
无关外界,一如当初外人笑他赘了个富孀,不长久,等新鲜劲儿过了就会被一脚踢飞。
事实证明,
外人都理会不了真意。
谁晓得这一路多美满,谁明白他有多荣幸。
连此刻落笔的他自己,都嫉妒这小子好运。
若有来世,
若有来世。
他愿改换出身和命运,等自己摆脱了泥泞,再去寻一路坦荡的好姑娘。
他也相信那样的境遇,再遇见温良的姑娘,她不会在意他过去的磕绊。
他们可以,
相知相守,紧紧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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