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闷热的空气裹着咸腥的海风，在上海的五月天里肆意弥漫。山娃蜷缩在狭小逼仄的旅馆房间，身下那张简陋的硬板床，随着他的辗转反侧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窗外，夕阳的余晖如同被揉碎的金箔，透过斑驳的玻璃窗，洒落在墙角那台老旧的电风扇上。扇叶有气无力地摇晃着，发出断断续续的嗡鸣，却无法驱散这令人窒息的燥热，更吹不散山娃满心的焦虑与疲惫。
山娃点燃一支烟，看着袅袅升起的烟雾在昏暗的房间里弥漫，思绪也随之飘远。他想起出发前曹厂长那充满期待的眼神，想起库房里堆积如山的凉鞋，想起工人们那一双双盼着工资养家糊口的眼睛。
“不能就这么放弃！”山娃在心底暗暗发誓，可又一想，该如何改变这困境呢？他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烟灰不知不觉地落在了床单上，烫出一个个小洞，他却浑然不觉，就像他千疮百孔的心。
突然，山娃的脑海中闪过一个身影——上海华联商厦鞋帽部的蔡心胜经理。在今天那些冷漠的面孔中，唯有蔡经理递来的那杯热茶，让他感受到了一丝温暖。蔡经理接过他名片时的温和态度，与其他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黑暗中的一缕微光，重新点燃了山娃心中的希望之火。
午后斜阳依旧炽热，山娃却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他整理好略显陈旧但还算整洁的西装，怀揣着忐忑与期待，重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思绪，大步朝着华联商厦走去。踏入商厦的那一刻，冷气扑面而来，驱散了些许暑气，却驱散不了他内心的紧张。
在鞋帽部见到蔡经理的瞬间，山娃的心跳陡然加快。蔡经理看到他，露出惊讶的神色，眨着双眸，满脸狐疑的对着山娃问说：
“你咋又来了呀？不是和你说了吗，你们的凉鞋我们无法代销……”
山娃强压下内心的紧张，挤出一抹笑容，摆了摆手，打断蔡经理的话，呵呵的强笑着说：
“呵呵！蔡经理！这次我不是找您代销凉鞋的事，是向您告别来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眼中满是疲惫与无奈。
蔡经理一边熟练地沏茶，一边关切地问道：
“咋了？你要走？上哪去啊？”茶香四溢，却无法抚平山娃内心的波澜。
山娃接过茶杯，轻抿一口，苦涩的茶水滑过喉咙，仿佛在诉说着他的遭遇。他长叹了一口气，幽幽的说：
“唉！......是的！我要走！想返回老家去。不瞒你说，从今早我来上海一下火车，就来到了南京路步行街，从外滩口一直走到最那头，进了十几家大店和小店，都把我的样品鞋给扔了出来，有的店里老板把鞋摔在地上，有的扔出了门口外的大街上，更有甚者，中百一店的马经理，我认做他是我的表舅都不行，他不仅把凉鞋样品摔在地上，还骂我“滚蛋！”
他侮辱我的人格就算了，还侮辱我的产品是破鞋，地摊货！这真是店大欺客呀！呜呜……”山娃越说越激动，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上午所受的委屈、愤怒、无奈，在这一刻如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
蔡经理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眼神中满是愤怒说：
“还有这事？这不是欺负人吗？上海本地人就是歧视外地人，他就不配当经理，一点素质都没有。好了！别难过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他愤愤不平，安慰着说道，声音中带着一丝同情，让山娃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山娃抽泣着，继续哽咽道：
“我就遇到您了，初次见面，拿我当人看，尊重我，还给我沏了一杯茶水，让我倍感亲切，现在心里还感到暖暖呢。
要不是北京和天津戒严了，我们的产品100多万双都不愁卖，订单都签好了，只是交通受阻，送不了货。没办法，我才跑到上海，曹厂长亲自去了沈阳，主管销售汪厂长去了保定和石家庄。”说到这里，山娃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无奈和绝望。
“你们的产品牛津革凉鞋，真的在北京和天津那么好卖吗？”蔡经理好奇地问道，眼中闪过一丝怀疑。山娃听了立刻来了精神，急切地说道：
“真的！没骗你！供不应求。我们是县办企业，600多人的工厂，北京第二监狱和我们长期合作，供应鞋底大底片，监狱的产品，质量真好啊！鞋底既耐磨又轻快柔软。”
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默默祈祷蔡经理能够相信他。顿了顿，山娃话锋一转，语气中带着一丝恳切道：
“蔡经理！您老弟是个好人，咱哥俩交个朋友，有机会去我们那里玩玩，我们那里是避暑山庄，山清水秀，凉爽得很，现在你看我来了还穿西服扎领带呢，这里天气太热了。
这次回去我就辞职不干了，再不受这窝囊气了。我原来在县政府体改办工作，国家干部公务员出身，哪受过这种委屈，今天中午我连饭都吃不下去，一心火，啃了一个大西瓜。唉！......”
说着说着，山娃委屈的长叹了一声，又忍不住潸然泪下，那泪水里有对过往的不甘，也有对未来的迷茫。
蔡心胜听了山娃的一番哭诉，内心受到了极大的触动，眼神中满是怜悯与同情。沉默片刻后，他轻声安慰道：
“山娃哥！别伤心难过了！我看你打退堂鼓，破罐子破摔，并不是你的性格。要是产品真像你说的那样，我来给你想想办法，帮你在上海打开销路。不过，我和你提出三个条件，看看你能不能答应？”
山娃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泪水还挂在脸上，却露出了一丝欣喜的笑容，问道：
“真的吗？您算是把大哥的性格看透了，我也是一个不服输的人。您说吧！什么条件？”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期待，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蔡经理沉思片刻，幽幽的对山娃问着说道：
“其一，能不能在上海《新民晚报》，我们的专栏里做一个广告？宣传你们的产品；其二，你们的凉鞋我们制定零售价你们不要限制；其三，广告刊登后，一定要保证供应，不能断货断码。”
山娃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急切地问道：
“这这？这广告要花多少钱呢？”他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厂里的资金状况，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看你们的经济实力吧！版面大了钱多，最小版面，就是小‘豆腐块’似的广告，也得两千多元，在我们专栏里面，是比较优惠的了。因为我们华联与《新民晚报》是合作关系，由我们介绍同意刊登，但需要你们先付广告费，把钱直接汇给《新民晚报》广告部，开户行和账号我给你。
然后，你再写一个产品广告语，言简意赅，我让编辑人员再润色修改一下，尽快刊登出来。”蔡经理一边说着，一边迅速在纸条上写下了，《新民晚报》广告部的开户行和账号，递给了山娃。
山娃接过纸条，眉头紧皱，犹豫不决地说：
“那好！我得和曹厂长打个电话请示一下，尽快给您答复。要是同意了，马上汇款，我再回去写一个产品广告语介绍。”
他心里十分清楚，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但也充满了风险和挑战。
“好吧！我等你的消息，尽快抓紧时间落实一下。”蔡经理点了点头，眼神中带着一丝期待。
山娃急匆匆地赶回湘江旅社，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他颤抖着拿起电话，给曹厂长挂长途电话，却得知曹厂长已经去了沈阳。
他顾不上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又辗转要到了曹厂长在沈阳的号码，再次拨通电话。等待接通的每一秒，都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电话那头终于传来曹厂长那熟悉的声音，山娃赶忙将情况详细汇报。当听到曹厂长满口答应下来：同意零售价不限制商家，供货采用火车快件发运，大批量发货走火车零担配送，且广告费限额在三千元左右时，山娃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
“谢谢厂长大力支持！我一定努力把这事办好！”挂掉电话，山娃长舒一口气，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他立刻伏案疾书，根据牛津革凉鞋的特点，起草了广告语：
“河北省兴隆县塑料厂新产品介绍：燕鱼牌牛津革凉鞋，深受广大消费者的青睐，其特点，穿上轻便舒适，美观大方，晴天不烧脚，雨天不打滑，不开胶不断裂，中老年人的最爱，物美价廉，价格便宜。欢迎到上海华联商厦购买。”
写完后，山娃反复读了几遍，总觉得有些冗长，却又想不出更好的表述，只好匆匆拿着稿子再次奔向华联商厦。
“蔡经理！曹厂长都同意了！广告费不超过三千元，零售价格您看着定，凉鞋暂时发运火车快件，大批量时，再走火车零担配送。”山娃气喘吁吁地说道，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晕，把自己写的“广告语”草稿递给了菜经理。
蔡心胜听了山娃的汇报，一脸高兴地说：
“那好！”随手接过“广告语”草稿，仔细看了看，眉头微微蹙起说：
“你这广告语太长了，我让编辑人员精炼一下，润色修改好了，最迟后天就可以见报。
你明天让你们厂里，预付广告费三千元。你马上组织发货，18—25码的凉鞋，单码每箱20双，每个码5箱，23.5—24.5码的凉鞋要每个码10箱，看看试销一下咋样，随时联系及时再补发货。”
“嗯嗯！好的！谢谢老弟蔡经理了！”山娃激动得语无伦次，眼中满是感激。
“呵呵！先别忙着感谢！等看看市场销售咋样吧！就看你们的产品，消费者认可不认可了。”蔡经理笑着说道，眼中却也带着一丝担忧。
第三天，山娃早早来到华联商厦，向蔡经理汇报说：
“已经通知厂里财务科，按照开户行和账号电汇款三千元广告费。请您让他们注意查收。多退少补吧！”
“嗯！好的！我们把牛津革凉鞋零售价定在每双38元。”蔡经理平静地说道。
“咋着？零售价38元一双？是不是太高了呀？”山娃瞪大了眼睛，满脸惊愕。在他的认知里，这价格几乎是成本的四倍，实在难以想象会有人购买。
蔡经理看到山娃吃惊地样子，就耐心解释道：
“根据上海市场销售情况，再评估了我们商厦的销售档次，这是最低档次，面向大众的价位了，只能定高不定低，低价反而不好卖。”
山娃心中充满疑惑，但此刻也只能选择相信。他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这一切都是正确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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