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娃机械地抬手抹了把脸，指尖触到额头上那细密的汗珠。去年来上海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上海大世界的热闹、外滩江风的吹拂、南京路步行街的繁华，都还历历在目。“南京路！”他猛地抬头，眼中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花。
“那里商场多，一定有销路！”他在心里默默想着，规划着销售流程，试图用这些看似清晰的步骤，驱散内心的恐惧与不安。
“把样品给经理看，谈代销，签合同……”他小声呢喃着，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又像是在编织一个脆弱的梦。
出租车在南京路与外滩的交汇处停下，引擎声戛然而止。山娃付了车费，拎着塞满样品鞋的手提包，深吸一口气，走进了南京路街边，第一家明亮堂皇的鞋帽专营店。空调冷气扑面而来，却无法冷却他燥热的心。
“你买凉鞋吗？”尖锐的女声像根细针扎破空气。山娃这才注意到，柜台后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服务员正上下打量着他，眼神里满是嫌弃。他这一身不合时宜的西装，在五月的上海，与周围人格格不入。
“对！对不起！我！我不买鞋！”山娃的喉结剧烈滚动，结结巴巴的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揪着提包带子，又对着漂亮的女服务员补充说：“我！我找鞋……”
“找！找什么鞋？上这来你找什么鞋？我看你是找抽了！快出去，别捣乱！”女服务员突然拔高声调，艳丽的指甲指着门口。还没等山娃解释完，他就被男服务员架着胳膊，跌跌撞撞地推到了店外。阳光刺得他眼眶发酸，后背抵着冰凉的玻璃门，西装被汗水浸得贴在背上，狼狈不堪。
“什么嘛玩意？上海女人真他妈的不是东西！”山娃背后怒骂道。他本想说：
“我找鞋帽部经理！”可是由于紧张的磕巴了，没等把话说完，就被那尖酸刻薄的女服务员误解而轰了出来。
“唉！”他无奈的叹了口气，躲进梧桐树荫里，大口喘着粗气。蝉鸣声震得耳膜生疼，他盯着自己擦得锃亮却满是灰尘的皮鞋，突然想起出发前曹厂长拍着他肩膀说的话：
“赵厂长！你去过上海，人多、市场大、机会多，你一定行！”可此刻，这机会仿佛隔着一层雾，怎么也抓不住。
他在树荫下坐了许久，直到汗湿的衬衫被风吹得发凉，才咬咬牙站起身，暗想道：“此处不养爷，必有养爷处！还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人吗？”
他攥紧拳头，推开了第二家鞋帽店的雕花玻璃门。这家店的装修更加奢华，水晶吊灯在头顶投下细碎的光斑，照着货架上标价不菲的凉鞋。
“大姐！您看看我们这双凉鞋样品，新产品牛津革凉鞋。能不能代销一下。”山娃强挤出笑容，双手递上样品，塑料包装袋在灯光下泛着廉价的光泽。
年稍长的女服务员接过凉鞋，指尖捏着鞋跟轻轻翻转，眼尾的细纹里藏着毫不掩饰的轻蔑问：
“你给我们，这样的凉鞋多少钱一双啊？”
“很便宜的，出厂价9.8元一双，每双再加一元钱的运费，总计10.8元一双。”山娃赶紧回答，声音不自觉地提高，生怕对方听不清。
“太便宜啦！凉鞋档次也太低了，我们这里都是高档次凉鞋，快快拿走吧！我们不代销。”女服务员随手将凉鞋扔回柜台，金属扣撞出清脆的响声，像是对山娃的嘲笑。
山娃急得额头青筋暴起，手指颤抖着比划，一脸着急的解释道：
“大姐！我们的凉鞋档次不低，只是价格便宜。你可以加价零售卖到15元一双。一双鞋赚取差价4元多。”
“别再磨叽啦！烦不烦啊？说不行就不行！你说档次不低就不低了吗？这里是大上海，你看看我们货架上摆的凉鞋，进价都在50元一双，零售价卖100多元，翻番的赚取差价，你们的差价赚4元，哼！还不够受累呢！走吧！走吧！快拿走吧！去地摊上推销吧！”女服务员轻蔑的说着，冷哼一声，不耐烦地边说，边挥手撵他出去。然后，转身整理货架，不再看山娃一眼。
山娃机械地收回样品，踉跄着退出门外。南京路的繁华依旧，霓虹闪烁，人潮如织，可这热闹与他无关。他在街边的台阶上坐下，将头埋进膝盖，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棉花，酸涩难抑。远处外滩的钟声隐约传来，惊起一群白鸽，扑棱棱的翅膀声，仿佛是他破碎的梦想在振翅哀鸣。
梧桐叶沙沙作响，几片落叶飘落在他脚边，又被风卷着，不知去向何方。山娃抬起头，望着眼前陌生又繁华的大都市，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助与无力。他不知道，自己的牛津革凉鞋，何时才能找到属于它们的市场，而他，又该何去何从？……
蝉鸣撕开五月滚烫的空气，南京路的柏油路面蒸腾着热浪，仿佛要将行人的鞋底都融化。山娃站在梧桐树荫下，额角的汗珠顺着脖颈滑进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
他望着远处“上海中国第一百货商店”鎏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咬了咬牙，攥紧手中磨出毛边的帆布提包，朝那座巍峨的建筑店堂走去。
旋转门吞吐着冷气与香氛混杂的气流，山娃跨进去的瞬间，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水晶吊灯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大理石地面倒映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货架上陈列的皮鞋锃亮得能照见人影，橱窗里的模特戴着精致的礼帽，浑身散发着时尚而昂贵的气息。
他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眼睛瞪得大大的，被眼前的繁华晃得有些眩晕。这里的一切都与他熟悉的河北兴隆山城截然不同，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香水味，优雅的女士们踩着高跟鞋，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奏响了一曲大都市的乐章。
山娃在人群中艰难地挪动着脚步，像是误入深林的小松鼠，既好奇又惶恐。他扛着手提包，在一楼的化妆品区和珠宝柜台间穿梭，被店员投来的异样目光刺得脸颊发烫。
二楼的服装区，色彩斑斓的布料在灯光下流转，模特身上的连衣裙剪裁精致，价格标签上的数字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终于，寻觅到三楼拐角处，霓虹灯勾勒的“鞋帽专营区”五个大字映入眼帘，他长舒一口气，加快了脚步，踉跄的走了进去。
拱形门内，货架如同迷宫般延伸开去，皮鞋、布鞋、运动鞋和凉鞋整齐排列，各式各样的帽子堆叠成小山。山娃站在门口，目瞪口呆。那些造型别致的鞋子，有的缀着珍珠，有的镶着水钻，每一双鞋都像是艺术品一样，精美时尚。他恍惚间忘记了此行的目的，直到一阵浓烈的香水味袭来。
“先生！您想买鞋吗？请跟我来，这边是新款凉鞋……”甜美的女声在耳畔响起。山娃猛地回过神，只见一位身着旗袍的美女导购员，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旗袍上的刺绣栩栩如生，勾勒出女子曼妙的身姿，她的妆容精致，眼神中却透着一丝疏离。
山娃紧张得手心冒汗，喉咙发紧，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找你们的鞋帽部经理，有急事，有大事……”他的声音沙哑而急促，仿佛胸腔里有一只小老鼠在乱撞。
美女导购员上下打量着山娃，目光在他一身西服和穿着皮鞋上停留片刻，眨着双眸，礼貌而狐疑地问：
“你认识我们马经理？有预约吗？”
山娃心里“咯噔”一下，慌乱中灵机一动，撒谎蹙眉说道：
“认识认识！他是我表舅……还用预约吗？”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耳根发烫，生怕被拆穿。
美女导购员似乎并未起疑，颔首示意他跟上。穿过熙熙攘攘的卖场，走进办公区，推开标有“鞋帽部经理”的房门时，山娃的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嗓子眼。
办公室里，中央空调发出轻微的嗡鸣。马经理坐在真皮转椅上，金丝眼镜后的目光犀利如刀，在山娃身上扫来扫去。山娃不等对方开口，硬着头皮喊道：
“表舅！可找到你啦！”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美女导购员见状，立刻退了出去。
马经理惊愕地打量着山娃，心想：这是由哪儿掉下来的一个“外甥”啊？他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满脸狐疑的质问道：
“表舅？谁是你的表舅？”他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眼神中充满了厌恶与警惕。
山娃涨红着脸，用谎言掩饰另一个谎言，赶忙解释说：“我奶奶说有个表舅在上海，厂长就让我来找他，代销我们厂生产的新产品凉鞋。未曾谋面，您不是我的表舅吗？”
“不是不是！我不是你的表舅，你认差人了吧！哼！”他大为不悦的否认道，冷哼了一声。
“不好意思，误会了！既然见面认识您啦，就请您代销一下、我们的新产品牛津革凉鞋吧？”山娃一边抱歉解释，一边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掏出一双凉鞋，满脸堆笑又说：
“马经理！您看看，就是这样的样品。你们中百一店能不能代销？我是从河北过来的，因为北京和天津市场都受阻，戒严了，送不进货去。我被逼无奈，厂长让我来上海推销，求求您帮忙代销一下。很便宜的价格，才10.8元一双，送货上门。”他说得飞快，生怕被打断，一口气把情况都说了出来，声音里带着恳求，眼神中满是期待。
马经理抓起凉鞋，随意翻看两下，突然冷笑一声，将鞋子狠狠摔在地上，一脸怒气的吼道：
“什么破玩意！纯粹是地摊货！拿走拿走！快拿走！这是什么地方？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到中百一店来推销你们的地摊货，还不够丢人呢？傻大笨粗的楦型，粗制滥造的材质，赶快给我滚出去。”
山娃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血液直冲头顶。他弯腰捡起鞋子，手指微微颤抖，眼眶发红，对着马经理怒斥道：
“你什么态度？卖不卖凉鞋无所谓！你怎么骂人呢？你怎么侮辱我的人格和我们的产品呢？你配当经理吗？”
“就骂你了！怎么着吧？你个小赤佬，赶紧滚蛋！不然，我就喊保安了。”马经理拍着桌子，操着上海方言再次怒吼，唾沫星子飞溅。
山娃死死盯着对方，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这一刻，所有的委屈、愤怒与不甘涌上心头。他想起厂里工人日夜赶工的疲惫身影，想起厂长把样品交给他时信任的眼神，想起一路颠簸来到上海的艰辛。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愤愤地离去，在门口撂下一句狠话：
“你等着瞧吧！总有那一天，你会后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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