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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夕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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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吐葩飓荣是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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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李木棠也不曾留心的是,过了今年六月初一,曹文雀也不过仅只十八岁。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做起母亲来有些人甚至指责太晚,可要做一名俗世之人——道行却未免太浅。不怪陇安县主雀目盲视,实在她一贯见到是蹙起的双眉,不断撞击着的薄唇,长眼眯缝向下又露着不满的神光。敬其为师长,封其为先锋,李木棠或许也唾弃其迂腐,更难免愤怒其刻薄。她所以竟从不曾将曹文雀认清——这个与她朝夕相处,填满她开蒙开智一切旅途的生死之交。如何是曹文雀寻不着自己的妹妹,从来都是陇安县主不认识曹文雀。若不然,试问:成为昭和堂姑姑前的那个曹家姑娘,甚至于生母离开前的曹家文雀,究竟,会是个什么模样?

“我是个懦夫。”进宫的第一夜,十一岁的曹文雀向胡姑姑据实道来,“吵到姑姑休息,刚才——是我在哭。”胡姑姑站在门前,一样那由上至下的眯缝眼将她审视。擦去新入宫小姑娘的泪水?不,审身堂的掌事没有那么闲极无聊。她甚至没有多余将文雀从冰冷的地板上扶起。几乎是审问般,她开口质询:

“你在跪拜,向什么?”

“……我、奴婢,”十一岁的曹文雀自己抬袖,拭去泪光的眼神一时清澈——或是愚蠢,总之她相信,便成为深受庇护的懦夫,“今日,姑姑说,宫内也有,乐福堂、怀净阁。奴婢睡不着,遥遥拜拜,以此宽慰。”

“你出来。”胡姑姑道;甚至一并将手中油灯拿出,嘱咐同屋小宫人继续睡觉。此时寒冬腊月,夜空里冷得一颗星星都没有,胡姑姑让她抬头看,问她看到了什么。

“灯火。”曹文雀说,“很多的,灯火。”

“兴明宫只有人造的灯火,没有西王母的银河。”胡姑姑道,“宫里的神仙,往前看,只有中轴线上那几位尊者。今日入宫,你已经拜了山头收了度牒做了此间僧侣,断不可再念别家神佛。记住,明白?”

“奴婢今日出门分明看见了……”可是……”

“无论乐福堂,怀净阁:那里面的神像、牌位,不属于你,不会听你祷告,不会向你赐福。”胡姑姑道,“午后认路,我认为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乐福堂乃各宫主子诵经之所,怀净阁是宫中藏经之处:修建殿宇,供奉香火——是皇帝陛下需要,所以将祂们创造。你可以将其视为一种道德,用以寄托空想,束缚愚昧。”她说着,又将下巴高扬,居高临下来看文雀,“选择求神拜佛,欺骗自己、愚弄他人、僭越礼法——或者,我给你另一条路,一条同样受皇帝陛下期许,为此精心编撰的道路。”她接着抖抖身子,第一回,在月光下显露了慈眉善目的微笑,就仿佛毒蛇褪去獠牙,伸出的那只手,更是记忆里久违了的温暖:

“你救了袭香——我看见。你已经不记得。初次入宫,你们尚且不知道东张西望便会丢掉脑袋。然刚才你依旧敢作敢当至今只字不曾隐瞒——我喜欢你,我给你,第二条路。”

梦魇惊醒不久,似梦似醒的曹文雀懵懂走上第二条道路,其后嘴上说起法度——愈加精准,愈发无情;内心不曾言说的信仰却生根发芽,于不可说处肆意疯长。内宫六年,她一次没有离开过兴明宫。十七岁这年,她送别了胡姑姑,踏出昭和堂铜墙铁壁,第一次亲身走上五佛山。她以为自己的人生自此天翻地覆——不,她只不过从一种依靠,逃逸到另一种依靠。效仿从前紧随胡姑姑寸步不离的虔诚,而今也在宝华寺借住,天长地久仿佛不打算离开。这么说来或许怪不得木棠,连她自己,何时又把自己看明白呢?难道十八年还不够她鼓起勇气承认——无论宫内,寺中,什么清规戒律,统统都是狗屁。即便她已经这么做了,几次三番,身体力行将其击得粉碎:她在审身堂大声咒骂过皇贵妃,在边塞几次三番同襄安公主争锋相对,九原县衙她甚至掌掴荣王毫不留情——说她是昭和堂皇家卫道士?岂非荒唐?至于什么神神鬼鬼——玷污了华山神庙不够,她不是才拆毁一座药师殿?

曹文雀需要依赖这些坚实力量,需要匍匐陈述自己的无力,再蜕变为无所不能的信徒。曹文雀却鄙夷这些所谓力量,甚至她已经察觉,最原始的自我似乎正迅速膨胀。她惊慌失措,她如临大敌,她在药庄与王府间来回盘桓,找不到日复一日的安心。她不是奴婢,她做不了学徒,她不能仅仅是曹文雀——这三个字苍白无力,她承担不起。造成这一切的起因不止一个将死未死的木棠:请观察久一点,瞧她那双手,总不自觉向小腹抚摸、又往左手试探呢——

喜脉。

她自己练手诊过一次;三徒弟阿缓玩闹摸过一瞬——她立刻抽回来;老郎中以她为范例光明正大切了一把——倒什么都没说,其后也一切如常。一切如常却就是最大的不正常。五味药庄曹文雀绝不能再去,胡家豆腐店磨豆子的粗累活几乎被她抢跑。什么?荣王府?她几乎十天半月忘了涉足。难得回去取个东西,向姜作、向亲事典军、向王姨娘:何用那么大火气?

她需要谎言、规训,一切自欺欺人或无法打破的桎梏,让她的双脚重新落在大地。五佛山宝华寺相较而言并不是第一选择。她几乎不敢抬眼指使寺内的小师傅,更惶恐于住持不计前嫌之大度(尽管前者可能根本不记得强闯药师殿有她一份功劳,后者更从何而知灭佛轰轰烈烈与她有何相干)。而且就算这些惶恐与愧怍,也不过镜花水月根本做不得数。这不,晚课诵经她嫌无聊,偷偷把玩腰间草牛被师傅捉住没收;第二日晨钟不久更是闯出大祸端来——就为隔壁借住寺中一对年轻夫妻摆在窗上的五生盆,呵,别提多呲牙咧嘴咄咄逼人!

“昨儿七夕我瞧着有人买得好看,专程今儿要进城带给我姐姐的——没绊着你的脚,碍你什么事儿?”小妇人将五生盆心疼抱在怀里,将齐齐长一茬嫩苗拨拉仔细,又将悬垂着的红蓝色细绳一一理了分明,“你这居士,道心不稳。换了落香庵的师太,便是当面祝人早生贵子,也没有你这般暴跳如雷的!”

“……祝你姐姐早生贵子,祝你也早生贵子!”蹙眉毛瞪眼睛,她简直是在大叫,“都去嫁人做娘,都走掉……再也不要、再也不过……”

昨儿是七夕。她把这茬给忘了。难怪诵经时如此烦闷。最后一个女儿家的节日,就这么轻描淡写地错过。早生贵子,她就变成另一个生命体的承载体,还没有找到源头的“曹文雀”三字立时一文不值了?!怎不让她练练作呕,休息良久才觉察面上泪流。头顶有个黑漆漆人影遮蔽了才爬上半空的日光,她一擦嘴角脸颊,膝行仓皇求近,合十垂首。“信女,信女是来受感化……信女本是受人所托……瑜白说羡慕木棠她们说都想要好姻缘想要孩子……我那时竟然愤怒,我斥责她们当着宫里来的婢子面前口无遮拦——桂枝,是她名字。她什么也不曾做错,只不过被陛下赏给县主,是我要如临大敌,无端猜忌,暴跳如雷……珠光离开王府,瑜白说桂枝是她难得的朋友。我上山,我修行,我为她们诵经祈福……早生贵子,所有昨日的女孩,统统都……”

她恶心,她喘气,她终究无法对自己行厌胜之术。她忏悔,她赎罪,竟然在宝华寺大乘佛法中求出三界、证四果、得涅盘。上首是以希音。需得片刻,再蠢蠢欲动有意仰面而视、杀佛刺驾时,才得见住持向她展开的手里,放着的原是昨晚被收去那只草牛。

“智海大师开光赐福。”住持面上无悲无喜,“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檀越,好自珍重。”

是残忍,抑或慈悲?必要破釜沉舟,再来置之死地而后生?才接了逐客令,脚步尚未踏离宝华寺境界:你瞧,迎面而来之人岂非面熟;前少镖头一张紧绷脸面,正直奔她喜洋洋绽开笑颜。

她此时该当后悔,刁钻刻薄、独来独往,至此竟孑然一身——哪怕胆小如鼠李木棠,毕竟近来都交游广泛。前几日户曹直言犯谏时曹文雀不是也在门外听着,怎没学个一星半点?

“新贵受封,却深居简出,无所结交——长此以往,将来谁识得您是陇安县主?若入朝奏对,何人甘愿伴驾;遇燃眉之急,何人可以相商?独善其身,终究孤家寡人。您如今贵为县主,还满足于仅仅来亲王府发号施令么?”

所以翡春曾经跳脚:“有福不享——我多恨你不懂珍惜!”芊尔更加嗤笑:“你已是姑姑——为了几钱灯油,这般自轻自贱?”甚至正是文雀曾将女官玉佩一把夺过:“拿着不用的废物,摔了有什么要紧?”

那一络碎玉早拱手相让,而今腰际龙纹玉佩犹有裂痕,是以金子嵌补,触手冰凉。李木棠随后又将取下许久的金镂空天香镯也一并带上。卸去九树花冠,她依旧有金玉护体;谢了泽远堂盛宴,她早做得起县主娘娘。七月七女儿节:或前,或后,她不辞劳苦沉醉于数场姑娘家私宅盛宴。初时未免惶恐,末了到底得意,嘻嘻哈哈总有笑在脸上。远去的曹文雀啊,切莫嫉妒!初登场那一人原也是你的相识,你在屋外听见她的欢笑,默默却选择了背离,不是么?

即便彼时彼刻,胸怀愧疚、惶恐不安:分明是屋中两个伙伴更甚。徐家下狱,乃李木棠出谋划策;弥湘脱罪,却又有陇安县主鼎力相助。相识尚且年少懵懂,匆匆分别今有一年,纸上往来终觉浅,猝而相逢照面,难道不是千言万语,无从倾诉?曹文雀那日只听得明面上亲密无间,听不见背地里心神恍惚。迎门先站起——李木棠猝不及防:“我本可以救她的家人:伯父、父亲,哪怕是罪臣——多简单啊,只用一句话。晋郎就在桑竹庭,我甚至可以不用知会他——就这么简单,只用一句话,他们可以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可是老天啊,我什么都没做。我甚至变本加厉,是徐空,交代出朱家人的内幕。朱家对此一清二楚,徐家已经身陷险境。所以她来了么?在这摇摇欲坠时刻,她来讨债,她来问罪——我应得的,才脱了九树花冠,换回去县主一张皮,不是么?”

咫尺之遥:张臂又却步,徐弥湘手足无措:“她瘦了好多,这样瘦骨伶仃。从来报喜不报忧,原来无可挽回已是到了这般境地!竟然勉强自己,还为我拼尽全力……多么陌生的勇气,多么久违的热情!就将我日夜期盼逃离一座佛店,射个粉碎!他们偷天换日的声音,自小萦绕耳畔不休。欺瞒世人,悖逆佛祖,不是姐姐想法设法周全,必定早被朱家灭口。还有我自己。姐姐,她们说良美人失子,是我这小厨房掌勺的罪过。如果不是姐姐反应迅速,将太后每日抄写、良美人那些食谱整理送去行宫还我以清白……可是姐姐,事情远远没有结束。而你,站起来甚至只比到我的鼻尖。”

“你高了。漂亮了。”李木棠笑,“看来没吃太多苦头,也没哭俩肿眼泡。”

“皇贵妃娘娘准假,我住在钱家,和堂姐一起,给他们送饭有几天了,总想着,得有一天来看看姐姐。”徐弥湘也笑,“姐姐能站起来了!幸好今年少雨。我原本和堂姐说今晚不回去,本想今晚看了姐姐就回宫。可是,可是今天没有雨,一路过来连云都很少,听说今晚的星星会很好看。”

理所当然留下来,她们并肩要看看星星。该告诫的,在曹文雀离开后,徐弥湘已经提醒:

“太后娘娘为什么每日要抄食谱送来,说是想殿下也有个孩子……可却是良美人的孩子没了——真的没有任何因果关系吗?我是真的脱罪了么……朱家,他们真的会收手吗,我听说荣王殿下近来也饱受非议,甚至治下州县频传阎王债之说,愈演愈烈……”

该忏悔的,在曹文雀走上五佛山时,李木棠也已经坦白:

“我没有做。你的父母亲族一切前途,我没有尽力去挽救。他们罪不至死,流刑依旧不会好受,何况再有人暗中出售……”

两双手在星空下交握,不过都是过去的故事,何方此夜一笑而过。

“我当时已求过皇贵妃娘娘。良美人哪怕那种情况,也尽力上书为我家说情。外头还有个钱老大人,肯看在堂姐面上也去说几句……所以伯父要把堂姐嫁进钱家,我娘还一直想我做娘娘……除了我们这些略有用处的女儿,除了我那俩只会嘴上叫嚣的弟弟,父亲、伯父:他们信誓旦旦的那么些把兄弟在哪里,世交姻亲在哪里,怎么没一个出来救他们呢?”

入了夜,李木棠觉得冷了,徐弥湘一歪身子,将她脆弱的身躯深深保住:“不要说,”她轻声道,“姐姐,不要说……我从行宫回来,从那个监牢里逃出来,就觉得,有个朋友,好不容易。天下熙熙,人间攘攘,各色皮囊包裹着千百样心思,能得知心一人,已是大幸。我喜欢木棠姐姐你,因为你简单,因为我能从姐姐身上得到轻松愉快……就像我是姐姐的姐姐,我能保护你,我比你见多识广……所以何必要求颠倒过来?把简单的事情弄得不简单,把轻松愉快的朋友变成仇敌——有什么好处?……当日你陷在乐福斋外,我是宫里的姑姑,我没有来救你,难道我也罪该万死?不管你怎么说,家里出事那时候……直到现在,我也根本不觉得你应该救我,你能够救我。不是小看姐姐,可你……”

她腾出一只手,在木棠头顶比划一下,就说,才十四五的人儿,怎么还越长越短!“姐姐不过比我大那么一个月,才认字儿,做事又冲动,很多时候根本不考虑自己。上次为良美人求情,逞那么一点儿得陛下赏识的交情跑去昌德宫,差点把命送了。荣王殿下、上过战场,不是皇帝陛下所能比,皇帝陛下尚且……”

这就换到李木棠来“嘘”她:

“不要说。弥湘,不要说……”

她闭上眼睛。

“我有点、只是有点累了……”

“可是天上还有那么多的星星。”弥湘让开怀抱,拉她坐起,“那么多的故事,那么大的世界……从不停歇,从不停歇……‘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明儿是七夕,弥湘。”

夏日的风懒散吹着,萤火虫藏进少女纷乱的发丝,夜来香染红朋友久违的笑意:

“那就让故事,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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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续昭景四年盛大七夕之庆的并非又一场宴席。发生在中书令那座密不透风的森严宅院中有一次征讨,甚至远在陇安县主拜访前便持续了多日。李木棠本以为她会见到又一个赵伶汝——一个为男人的诱惑意乱情迷,又因男人的伤害身败名裂,最后被男人的社会唾弃鄙夷的年轻女孩。尚且是孩子,未做过女人,涉世未深,便对所有谎言深信不疑,对任何改变如临大敌。她们以眼泪作为武器,将高墙是做信仰,似乎是迷途的羔羊,却不时又露出那双狡黠的眼睛。世间所有的女孩或许都在某日踏上这一条不归路,有的上升,有的下沉,而后远离了无限可能的青春。曾同床共枕的赵伶汝回到宫廷做回她的慧才人。素未谋面的李攒红呢,是否也将痛定思痛,重拾纪王妃的命运?文雀姐姐不知所踪,李木棠几乎是拿同姓同宗的勇气往那未知之地一闯——

此处是战场。

有样事实监察侍御史的女儿做了改动。李攒红,从来都不是被暴怒的父母亲族捉回来;甚至于东西城门严查过所也是她这做女儿的手笔。“李家人吃了亏,从不会忍气吞声。”童昌琳的长姐在门口先接到陇安县主,往后院时偷空做了解说,“我丈夫,他的弟弟,他们的父亲母亲——各个怒火中烧,但依旧敌不过我那小姑子李攒红。布衣之怒,流血五步。圣人之怒,只怕流血漂橹。”

李木棠立时明白:“中书令上奏禁娼,是因为……”

“不止为杨家小郎君。纪王固然愚鲁,却依旧难免……是个性情中人哩。”

而后李木棠见着真正的李攒红,并不曾缠绵病榻寻死觅活,也不曾枕戈待旦厉兵秣马。她见到的是一切发生过后的李攒红,寻常两只眼一张嘴,挽了寻常发髻,一身寻常衣裙,粗一看几乎让她形容不出什么特点。不,有什么蛛丝马迹被她无意漏掉,就藏在视线角落,她曾经看见……“母亲重漆了门柱,我和妹妹新糊了窗纸。”李攒红扭头向外,绿竹清影沙沙,远处悠然有笛,“夏日好光景,难道不值得心旷神怡么?”

至此,李木棠才晓得监察御史好手段,根本授意女儿将半真半假故事散播出去任别有用心者捕风捉影。的确有这样一位杨氏小郎君,的确似乎与李攒红情投意合两心相许。可为了他离家出走?“无稽之谈。”连童氏都不假思索,“他本该随父亲远离京师,是自己用光了盘缠还是受人教唆尚不得而知。日前逃回京城私下向攒红去信……”

“五佛山,智海大师开坛讲经。”李攒红点头,“是五月廿九。所幸,万幸,在那之前,我曾路过药师殿。陇安县主,文雀她,说过了你的所有故事。那么美丽,那么温柔,那么不可思议。我怎么能不立刻清醒:杨刺史——他如今不做华州刺史了——是杨伯父,他的儿子,和你们的故事,那样迥然不同。他不会让我流泪,不会让我喜悦,他仅仅使我害怕。心跳得太快,她搞混了二者区别——那个一味圣贤书满嘴道德经的闺阁女孩。”

“你没有赴约。”

“杨廉依旧在逃。”童氏道,“还有人在找他,公公认为多半是朱家。朝堂之事莫测变换,眼下本不好轻举妄动。再说攒红她近来是伴着我。”

“我要有个小侄女了。”李攒红咧眼睛笑。

你说世间之事,缘何如此不公又如此巧妙。周庵为女儿呐喊,李蔚替女儿缉凶,上递的禁娼之情到了李木棠这做女儿的手中,却居然又成了伤害千家万户女儿的帮凶。她做了些什么呀,有何面目留在此庆贺七夕?娼门艰辛,乡下兵痞寒屋陋舍,又如何容易?“我雇了她们。”李攒红讶然,“你不知道?我原以为父亲和荣王商议,荣王会告诉你……魏典军接手镇压叛乱立竿见影:他们是军人,上过战场,竟还昏聩至此,用大梁的兵戈,着大梁的甲胄为非作歹残害大梁的社稷,如此畜生,招安他们做什么,杀鸡儆猴最好!哪怕他们曾经是苦命人……何妨招安另一些真正苦命伶仃的——她们甚至年轻,当然要拥有第二次生命。”

李木棠仍旧不解:“你是怎么、何以……”

“陇安县主忘了,对面这位已经是纪王妃。”李攒红眨眼巧笑,“婚事未成,但纪王你也晓得,毕竟特殊些。手中庄子良田大多闲置,要么就是为贪官污吏把控。我身为纪王妃要裁撤更替,岂非名正言顺?她们会有自己的田地,自己的屋舍——良民百姓,何尝不是价值千金?”

足月闭门不出,原来为这般深谋远虑!她甚至不以为委屈,更不接受李木棠仓皇无措的歉意:

“纪王有所不足,其实该算做我的幸运。哪怕作为纪王妃,依旧是李攒红……甚至说实话,”顾盼自如,是夏日最后的光辉,在她一双桃花眼中徐徐盛放,“我还有些、迫不及待呢!”

————————————————————

迫不及待的从不止一个李攒红。七月七兰夜初月,是湛紫盼了许久的好意头。县主才赏的四色夹缬裁身衣裳专为此夜留着,无数不眠夜里更练熟了各样乞巧的本事——只等一鸣惊人,凭她也做一回李木棠!可这日子一天天削去,俩黑眼圈不声不响着加剧,某天看着树梢两只鸟儿,她忽而惊觉今年不会有什么七夕了。你看陇安县主四面受挫正惶惶不可终日;荣王殿下政务冗杂旬月都分身乏术。更重要那大同小异两张苍白脸面,简直将精疲力竭写了淋漓尽致。就说日夜相随的县主主子——名为主子,湛紫看她也就是个走了运又倒霉催的小丫鬟——真不知她是如何忍了文雀姐姐绝情离去之苦痛,又得意“恬不知耻”来向徐家的女儿强颜欢笑;王能安懒于将她搭理,她要上赶着替监察侍御史的千金频频致歉;后者罪魁祸首分明还包藏祸心,她又耐着性子竟然深入虎穴还敢一探究竟。再出得门来天色近晚,她还得上中书令府上听人含沙射影。“怎么随手的事儿,真有脸吹得像神迹!”湛紫看不过眼,回程偷偷跟凝碧抱怨,“明明他们纪王府缺人用,分文不花抢了县主的功劳去——现在夏天正热着,像她说的之前佃户无为庄头渎职,那这些娼门姐妹一去就得顶着烈日先开荒去,说不定房屋破败里里外外都有得收拾——算什么好事?我就觉得不如我们县主!至少应了那群乱军诉求地主趁战事收买的永业田给他们都原样还回去,各个战场上回来有军功吃俸禄的也算有些家底,嫁去未免就不是安生日子!”

当然,原话太冗长且尖刻,凝碧在第二句话位置就将人拉住了再往车架里一瞄,适可而止的提点这就通了气。她俩近身照顾县主至今三月余,最晓得李木棠别扭脾性:吃亏欲求不满,享福受之有愧;愤世嫉俗乃虚张声势,三省吾身倒永无止境;分明愁肠百结,强作笑口常开;哪怕疼痛难忍,还装满不在乎。别看近来待人接物何等落落大方,此刻就轿内,不知如何偷偷拭泪呢!怕死已经怕得好几晚辗转反侧梦中惊醒;再说愧对李攒红、有负暗娼妇,那可不得彻底断了活路!

是以此时此刻同凝碧围坐在泽远堂庭除,湛紫难免恍惚。上遮凉棚,旁熏冰缸,正那西风习习趁夜,泽远堂多摆了艾草三七,既无蚊虫,也无暑气,遣散婢仆伺候,关起门来自成一统——岂不快活?最是难得!李木棠膝间藏个手炉又多穿衣裳,傍了荣王甚至只管乐呵。湛紫给人满斟了雄黄酒。可瞧见她不但不痛定思痛,反倒巧舌如簧举杯庆功,乐得给自己开脱哩:

“终于有能耐有勇气犯错……我首先要喝一大口!”不由分说仰脖痛饮这叫个豪气干云!她还狠狠打个嗝。夹在碗中鲥鱼冷了,戚晋才喂给的黄米凉糕堵不住她的嘴,顺着这几日苦读猛攻的《三国志》陇安县主可有得夸夸其谈:“两军对垒先通姓名,旗鼓相当才亮兵器——要输个一塌糊涂、捅些通天的篓子,一定也需要天大的本事!就像、想要献城投降,就得先占山为王;除汉献帝外,旁人谁又输得起两汉百年基业?便是多智近妖如诸葛孔明也不敢说算无遗策,关公破五关斩六将不也落个败走麦城的下场……我反正不完全是吴下阿蒙,”斩钉截铁这还得一点头,“这就很难得!”

“好谋无断,非三军统帅。”戚晋应声道,“不如问问湛紫——”这贴身婢正偷空吃得欢,猝而得了叫名,手忙一颤,险些摔一块炙肉,“明儿你做侍中,有胆子裁决是非、发号施令么?”

凝碧嘴快,替她抢答:“湛紫今儿吃多了炙肉,火气重,明儿是个哑巴。”

“奴婢还不识字。”湛紫跟着胡编乱造。

“都一桌子吃饭,就不要说奴婢。”李木棠颇有些生气,“罚酒!快些!你也得罚。”她还给荣王喷酒气,“你说的和我说的是一样道理,不是新鲜借口,不作数。我说我如今做了县主,一自以为是就差点害苦小春那么些朋友,你要说、要说我这不算……”

小丫头炸了毛,晋郎自然得顺毛捋。其后实则顾不得吃酒,难免说了口干舌燥。总是错也不算错,实在太较真。“中书令为其女揽功我焉能不应?最初还是阿蛮神机妙算解我燃眉之急……”千发愿万保证,他滔滔不绝直至撤席斗巧,而后尽管缄口不言立刻全神贯注,到底颓势尽显回天乏术,“换了舅舅来,必定杀你们个片甲不留。”他如此对湛紫恐吓,又回头向李木棠说明,“……怎么,从前没和你提起?凡世间游戏,没有他不精不通……除开男女私情,吃喝玩乐他尽是行家里手。有本《时食记》——不仅亲自撰写,甚至还学了作画,为此废了好些头发……以及园林山石——府上以及行宫你见过,一砖一瓦都是他的手笔,御花园也有他指点,犹好太湖石和碧纱厨……”

针落碗底,这一局还是他输。

“今夜看来是我不学无术。”大叹其气的就换个人,“……自然,这般嗜好是不止舅舅一人。花鸟鱼虫飞禽走兽,金石把玩琴棋书画……各有各的志趣,各有各的本事。”想起什么似的,放了银针此人又作一本正经,“似中书令此番,治理庄户田产买卖佃农奴婢——也是独门学问。你没学得个中门道,技不如人,难道也要郁郁不乐么?”

“上次王姑娘就说到别家养了个戏班子。她原来也爱好骑马的,嫌天热近来作罢了。”李木棠恍然大悟,将他就拍了又拍,“所以说纸上得来终觉浅,是我学艺不精,竟然还想急流勇退……不是白做了县主,是没做够县主,反倒应该变本加厉……!这个词用得是不是不太对?”

当着湛紫同凝碧的面,戚晋就将这小丫头怀里一藏,低头还说了些什么,小媳妇似的怪可怜,似乎是讨要奖赏,将自己的烦心事也拿来号丧。陇安县主多半是喝多了酒,才不学他长篇大论,提嗓子只管将人笑话:

“做不做得成皇帝……我看不要紧,只要你呀作弊的本事一直有这么高超!”

正闷头追赶湛紫进度一个亲事典军便得意。湛紫听他清嗓:颇为刻意,很有节奏;每哼一声,便穿一孔;须臾之间,九针齐过,同掷水面之上,其影如莲花,散动似云,巧然天成,将湛紫勤能补拙的本事这是杀了个七进七出。看他席间吃多了酒,末了还来振臂高呼:“散兵游勇,不堪一击!”偏头且向荣王挑衅,原来不是替人从军!盯直了重瞳有人更加义愤填膺:

“好大胆的贼徒!鹰目、鸮爪,穿针投巧,本自手到擒来!谁许你下场招摇?”他甚至拍桌子又将水盆掀翻,“不作数,不作数!自古美人惜英雄,却不见美人来惜巧七娘!丢人现眼……还不立时退下!”

凝碧目瞪口呆,只可惜文雀姐姐今日缺席。否则不甘示弱必定听得她骂回去:“有人自己多长只眼睛,倒竟然不算作弊!”陇安县主其后唯有做了和事佬,此间吵吵嚷嚷却一时不能止休……湛紫多爱看那样热闹!她才不像凝碧多谨言慎行,更学不来县主克己复礼,本就是个活泼丫头,当下只惦念着飞快重取了水来争个头名,哪管得着亲事典军后来心不在焉所为何事,更记不起来问文雀姐姐负气出走如今身在何处……她只晓得拔得头筹后自己一切顺遂,见多识广其后有得她乐:

就七月初八,她甚至上了宣议殿去。原来荣王殿下存的是这样心思,让县主改扮男装躲去屏风后头,亲身听一番朝中你来我往众臣如何思量。“我连四书五经都没吃透……今天停下来一知半解……可是总觉得有人插科打诨,还有人专说废话……”别说县主,湛紫都偷偷点头!

“确乎不假。”荣王更是郑重,“所以这回总信了我,你此前的决定并非昏聩,往后更无需怯战——我们阿蛮,不日舌战群儒也准绰绰有余!”

陇安县主至此不止偷摸往宣议殿观战,对于攀结高门显贵更是乐此不疲;连带宫闱禁地,她也三番五次走了熟络:用一只雪白鹦鹉当了馨贵妃座上宾那是不够,鼓掌喝彩还讨了习武练剑皇贵妃娘娘欢心。仿佛自七夕后半夜烧了那四轮车,再没有什么能束缚一双追名逐利的腿脚。她甚至修仙得道长出另一张面孔,以至冲破县主桎梏,一度再成为奴婢。她为此得意洋洋:须知穷困潦倒一餐饭,远胜王孙贵族万贯财。你且就看湛紫有心追蝴蝶望云彩,却不见林御女如何唉声叹气愁眉不展呢。

“您在讲大话。”湛紫乐得将她拆穿,“从露华殿到令熙宫您从来都绕着偏殿走,林御女和贞才人您哪个都不敢去见。”

“但是我知道……因为我知道。”李木棠犟嘴,“我就是知道……我也不怕去继续给她做奴婢。我总要去继续做奴婢……很有益处……我一准要去见她们的……我跟你说,不如就是今天,就是现在!我怕什么呢?”

她至少不怕梦里,漫天遮蔽视线的狮子草将枕畔没有面目的小春吞噬环绕;不怕梦里闯入南山无穷的触手,扭曲、挣扎,将冰冷的雨滴化作箭矢,向四无丫头集结冲锋……何妨地底有幽灵在她耳畔私语:将陇安县主的假面还回,做回你分文不值的奴婢;不在乎耳畔有徐弥湘低吟:“……良美人、如今是林御女,她只想让我带口信,问你安否?”又闻李攒红悲叹:“内宫林御女失子,连累孟采女自戕,柳宝林受责,慧才人悲愤不平,陛下却出宫别走……我所能救,不过沧海一粟,弱水三千,弱水三千啊……”又何必计较手中钱氏作为生母的求救信又是何种说头?必定字字泣血,干脆省得拆看!她既然茕茕孑立,一意抵抗至今,那便是丰功伟绩,怕什么神形俱灭?!

她的生娘,也是难产没了的。

晋郎曾经说……他说了更多例子。那时候她晓得些什么呢?女子生产,从不是什么喜事,却似乎天经地义有了年头。就今年七夕节,不知要有多少五生盆被种起。环绕着李木棠,一夜之间,更仿佛人人都有了喜讯。“可那些都不是喜讯。”她终于知道,就像眼下正发生着的日子,并没有从前在三福堂想象的那样金光熠熠。“比起纪王妃李攒红,我还是一样的糊涂;弥湘说我病脱了相;天上有那么多星星,我所见的也不过九牛一毛……我不敢来见你,我是这样胆小。”

“没学识,没长相;没见识,没胆量。”林怀思会对面苦笑,“你做了主子,如今换到我来做这四无丫头,自然的……”

到这时候,李木棠舔下唇,毫不吝啬会告诉她:“我还是要死的。”

多么云淡风轻几个字,滑溜溜鱼儿般,就从清晨金灿灿的光芒里脱口,砸在死水溅一圈烂泥。湛紫向后一跳,她却隐约含笑。这日去了钗鬟兰佩,搭手往令熙宫送了顿午膳,泥腿子甚至想迈进宁泰宫正殿东席。她需要来这里做一回奴婢,在她晕头转向最心力憔悴之际。她需要高高在上再去同情,不计前嫌再去亲近:太后神思不清,有日子以为自己还是皇后,非要住到宁泰宫里等元婴散学归来。所幸陛下不在宫中,长此以往却非良策,总算今儿如御女劝动,大约也心往翠微宫,不日便将起驾。“今日请县主前去,请县主伴驾,请县主、将殿下带去给娘娘……”

牵线搭桥促成母子团聚,重做奴婢远离党争风云?百年难遇之良机,李木棠如何不心向往之,立刻辞别了林怀思,一步三哆嗦也得自投罗网去。此时天色正早,头顶热辣辣烧着朝霞,耳畔轻飘飘晃着花钗,她的影子化作雏鹰,振翅还飞过宫墙哩!

一跃飞离皇城,一跃怒冲九霄;长安嫌小,五佛山渺,只管扶摇而上,谁注意何方野狗争食,正今早要刨出一具尸首:

死者是旧相识,那卢家的少镖头。

卢正前紧攥着的拳头里,死死捏着半只草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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