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蔓蔓被安置在周老夫人住处的偏房歇下，一天的惊心动魄耗尽心力，几乎是沾枕即眠。
后半夜，万籁俱寂中，院墙外隐隐飘来断续的呜咽，似有若无，像风穿过枯枝。
苏蔓蔓在混沌睡意里蹙了蹙眉，翻个身，将锦被拉过头顶。
旁人的府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晨光熹微，桃红端着铜盆温水进来伺候梳洗。
待苏蔓蔓净了面，桃红执起梳篦，一边轻柔地梳理她的长发，一边压低了嗓子，凑近她耳边：“姑娘，昨儿夜里的哭声……是老夫人发难了。”
“哦？”苏蔓蔓微讶，指尖划过温润的玉簪，“这么快？”
“今早奴婢去水房，听墙角根，”桃红的声音更低，带着一丝后怕，“那几个刁钻婆子，竟敢在冯夫人的饮食里动手脚！”
“真是胆大包天！”桃红俏脸一变“在吏部尚书府里当差，也敢伸这黑手，不要命了？”
苏蔓蔓轻嗤了一声，“有人捏着她们全家老小的命脉，她们不得不从。”
桃红接着道：“听说老夫人连夜发落了十几个，府里噤若寒蝉。奴婢也是路过小厨房，听见两个粗使婆子躲在柴垛后头嘀咕，一见奴婢，魂都吓飞了，跪在地上砰砰磕头，求奴婢千万别说出去。”
苏蔓蔓唇角微弯，带点无奈的笑意：“你应了？”
“应了，”桃红利落地绾好发髻，插上簪子，“她们讨生活不易。不过奴婢只应了不往外头说，姑娘您跟前儿，自然不算‘外’。”
“你这丫头，倒会钻空子！”苏蔓蔓嗔她一眼，眼底却无责备。
用罢早膳，随周老夫人一同去瞧冯氏。
冯氏半倚在床头锦缎靠枕上，正小口啜饮着炖得金黄的鸡汤。
晨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脸上，虽仍显苍白，却比昨日多了几分生气。
一旁的小床上，两个襁褓并排而卧，婴儿睡得正酣，小嘴无意识地翕动着，吐出细小的泡泡。
见苏蔓蔓进来，冯氏眼中瞬间涌起浓得化不开的感激与一丝赧然，忙放下汤碗：“苏姑娘，快请坐。”
她声音柔和，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姑娘救命之恩，我与孩儿们没齿难忘。”
“夫人言重了。”
苏蔓蔓落座，语气温和平稳，将恩情轻轻拨转，“姨姥姥待我母女至诚，视我如亲外孙女。您是她的长媳，小公子小姐是她的心尖肉，能帮得上忙，是我份内之事，亦是回报姨姥姥慈心。夫人切勿挂怀。”
一番话，既周全了礼数，又悄然将恩情归到周老夫人身上。
冯氏微微一怔，看向苏蔓蔓的目光顿时添了几分深沉的赞许与了然。
苏蔓蔓如常诊脉，又细细叮嘱了些产后调养的细节，看了看孩子，说了几句婴孩养护的要点。
临起身告辞时，她脚步微顿，凑近冯氏床沿，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道：“十日后，遣个妥帖的丫鬟来寻我。我这几日得空配些药膏，待夫人恶露干净，每日涂抹于伤处，可助肌肤平复，减少瘢痕。”她声音轻缓，点到即止。
冯氏闻言，苍白的脸颊蓦地飞起两朵红云。
一旁守着的周正宏不明所以，关切问道：“苏姑娘，可是还有何要紧事需交代？但说无妨！”
冯氏飞快地睨了他一眼，带着几分羞恼：“女儿家的事，你个大男人打听什么！”
周正宏被妻子这一眼看得一愣，猛地忆起昨日产房中那生死抉择时苏蔓蔓提及的“撕裂之伤”，顿时手脚都局促起来，耳根微热。
“夫君，你快些说要紧话！”一旁的冯氏忙提醒。
周正宏定了定神，直视着苏蔓蔓，声音低沉而清晰：“蔓丫头，你救我妻儿三人性命，于我国公府恩同再造。金银俗物，难报此恩万一。”
“你外祖母与我母亲是手帕至交，两家情谊深厚。你如今虽在苏家嫡系，然族中……”他顿了顿，略过那未尽之言，直接道出深思熟虑的决定，“苏姑娘，若你不弃，可愿认我为父？”
什么？！
苏蔓蔓心头剧震，饶是她素来沉稳，此刻也完全怔住。
一双明澈的眼眸睁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着周正宏。
救了他妻女，他竟要以父女之情相报？
这……是何等出人意料的思路！
周正宏看出她的惊愕，语气愈发恳切：“姑娘不必立时应允，可细细思量。”
他回头望了一眼床榻上虚弱的妻子，再转向苏蔓蔓时，眼神锐利如刀锋，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此恩非金银可偿。认你为女，亦是解你困局！”
“姑娘与祈王殿下之间情真意切，狩猎宴时，祈王殿下求赐婚未果，恐乃姑娘身份上有微瑕，引天颜不悦。若姑娘为我国公府之女，此忧可解。”
苏蔓蔓心头如擂鼓，瞬间明了这“认女”背后千钧的重量！
这绝非简单的亲缘联结。
国公府认她，便是将她纳入羽翼，她嫁祈王，便意味着整个国公府将旗帜鲜明地站到祈王身后！
这是彻底的政治站队，是将国公府百年基业与祈王府的命运牢牢捆在一起！
此举，无异于亲手打破乾帝对周正宏“孤直不党”的信重基石！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直视周正宏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大人，此决定……您可知其险？”
“深思熟虑，心意已决！”周正宏斩钉截铁，目光如磐石般坚定，“姑娘若需我周正宏，我必在。祈王殿下若需国公府，国公府……亦在！”
这是承诺！
更是以整个家族前程为注赌注，对未来君主的效忠宣誓！
苏蔓蔓心头滚烫，血液奔涌。
她敛衽，郑重一礼：“大人的心意，蔓蔓……明白了。此话，定当一字不差，转呈祈王殿下。”
无需多言，彼此都是聪明人，其中的雷霆万钧，心照不宣。
“我先告辞了。”
她转身欲行，忽又想起一事，停步回首，语气恢复了医者的冷静，“还有一事，后日将有大暴雨，天气阴湿异常。”
“夫人与婴孩最忌寒湿，屋内需增温，最好备好足量火炭、厚实衣物，院中屋檐下的泄水沟渠也需提前疏通，确保畅通无阻。”
留下这关乎安危的叮嘱，她不再停留，身影翩然消失在门外。
室内一时静极。
冯氏靠在枕上，望着空荡荡的门口，轻声打破了沉寂：“夫君，方才苏姑娘说，后日有大暴雨？”
眼下已是四月底，日头一日烈过一日，府里的火盆早半月前就撤了。
每年采买的火炭都是按份例，去冬今春早已用尽，库房怕是……空空如也。
她眉宇间带着忧虑，更多的是对苏蔓蔓这突兀预警的将信将疑，“这天，瞧着晴朗得很，真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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