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的影影绰绰,是方角流苏夹纱灯在随主人的前行渐停而微晃所致,随即便是堂门的吱呀一声,则深寂的内堂也就迎来了一束暖光。
佝偻着的老翁一手提着灯盏、一手扶住门把,身体仍是颤颤巍巍的,不禁神色缓了缓,方才慢慢走进内堂;
同时,他取出灯盏里的烛火,一一点亮了此地的长明灯,不过少许,点点黄晕微暖的灯火,就渐渐照在了那供桌上、那灵牌上。
原来,这里是家庙的祠堂。
随后的他,又是跪在了团蒲上,虔诚闭眼、敲起了木鱼,笃、笃笃…
可此夜,出现不同了,那渐次不一的木鱼声,回荡在这点点灯火的祠堂里,是他手中一次又一次略显踌躇的动作。
…终于他还是停住了,木鱼声戛然而止,他人也是倏然睁眸,浊目就那么定定地望向那灵牌,唇瓣开始嗫嚅起来。
他想说什么?
可他还能说什么?
归根到底,不过是,“阿芜、阿芜…”
在这深夜祠堂的灯火痴痴望中,贺诚淓一遍遍喊着,那浊泪,终究是落下来了。
先夫人、先女君,姬芜…
从前他,前前后后均无有过问,因为无从说起,她毕竟不愿。也叫他本以为、他本以为…
他的阿芜未去,只是…
许是不愿再在人间与他。
他知他平凡,纵使情之难已,仍不敢兀自扰了她之仙归;人间数十年,她于他,已是花之开落、灿灿无数,情之合离、贞贞有许,自余忆、当知足。
不曾想…
竟当真是一“先”字…
悲恸的老翁,早已泣垮了跪姿,跌着倚在一侧方凳的马蹄足上,失魂落魄地看着那明明灭灭的烛火。
或许,至始至终,宁宁许是应当早已知晓了的。
也不、不皆是,似乎是那日,他见着了一位异常沉默寡言的“宁宁”;还有的似乎是,近来数次淅淅沥沥的小雨后,几顾茫然又几经淡漠的宁宁…
他一直想啊想,目光缓而动了动,默默凝视起长明灯,似在与之彻夜长谈、一宿便过了。
……
临近晌午,
偏居一隅的庑殿,显得静悄悄的,倒是这儿依山傍水的、秀美格外,那一个个铜鎏金宝铎空悠悠地笛铛在空中,传至曲水连廊之外的如意踏跺上。
见着有一海棠门,再外,是重檐飞叠的风雨廊桥同甬道直通殿门与阙台;
而此时,又见着两阙中央的连三踏跺下,那位郎君,想来已是静候许久了。
人很是尊贵,覆杯状的皮弁冠,前高后低、领下结缨,两侧缀着梅花形金穿孔,内贯锥形金簪,覆上玄纱一十二缝,缝中压金线并缀五彩玉珠;
一袭玄袍紫金纹,朗朗晴日下是长身玉立,待到门侍忽而来报,刹那抬眸侧首,恰是暮秋日光料峭,寒浅将将过,即感人之丰神俊朗、君子端方。
“末将参见太子殿下,末将观眼下时辰将尽,殿下可要…”
“尔等先去。”
重甲带刀的将士话语匆匆,但太子北辰羿微微摇首,止住对方所有话头,默了默,转而只得,“诺、末将告退。”
踏跺下,北辰羿又是一个人,安静的、不骄不躁地等候在此地。
直至,忽有浅风飘渺来,伴着一道平和不失威严的女声,“羿,你且先行过去。”
华丽的女冠、尊贵的女君,悄然而至;金舄蔽膝玉带板、大袖华裳尤嵌甲。又这日光实在寒浅,不敌她人身上黄金甲,叫人间于她人面前,竟再别无它色。
“儿臣参见母后。”北辰羿转过身先是行一礼,后稍有迟疑,不过还是应下了,“…诺。”
他便退下出去了。
足至两侧巍峨的宫阙之间,不期然地停了下来。此间甬道本为极静,他却莫名像是在遥望环顾着什么,丰神俊朗的面容染上微惑。
是谁的…目光?
不多时,渐闻不疾不徐的另一道脚步声,他不由得往前凝视,步伐也随之而前,面上莫名的微惑,开始被眸间、唇边的笑意取代了,笑问,“箬箬,何故亲自前来?”
那端也走过来了,温柔的声色,端庄的丽人,大开领的绸缎上襦,层层叠叠;淡金色的绣花披帛,轻轻柔柔;莞尔一笑即是仕女典雅,“殿下,明知故问。”
总算是见着太子出来了,太子妃磐箬心下微松。
此番,是天瀚星闱有令,九洲各都须得局部迁城,其中便包括此地。
而这里,是崇帝久居禅修之地,长久以来便是轻易进不得、扰不得,便交由太子请求觐见。
可太子迟迟不出,故而,她忧他。
北辰羿心明,垂眸同磐箬对视,眼眸中满是眼前人的映像,这次倒是笑而不语了,随后牵过她,一起继续往前走去。
后面的侍从们开始不近不远地跟上。
他们之后,仍旧是那座清幽的庑殿,长甬飞廊空悠悠;日光下扉、浅风来了又走,唯余悠远空灵的宝铎声,阵阵回荡其中,是清修,是禅意,更是寂寥无人的沉寂。
再往里头,那位女君已然入殿了。
朱漆金抹边的殿门被打开来,寒浅与亮灼一齐涌入这极简又冷清的大殿之上,率先投下一道颀长影;
逐渐满盈殿中的光浮粟动,随同颀长影而动,好似惊扰到了那久居殿内的人。
他人素袍素簪,于蒲团上打坐,玉容岑静,恍若世外之人,闭着的双眸开始有动静起来;
紧之,目光便直视而来。
却似乎是洒进来的碎金日光刺得他的目光有些恍惚,剑眉微微蹙起、双眸重新阖起,后又不轻不重地全然松散开来。
同时,金舄也一步步走近了,颀长的身影带来他熟悉而陌生的声音,“王上,此地,该是时候离开了。”
她不咸不淡的话,让崇帝微微一愣。
不禁抬眸望去,很是平静地起身问来,“是你,你怎么来了?”
常夏曦站定在他跟前,也是一脸平静,言简意赅地重复方才的话意,“王上,该离开此处了。”
此则,叫崇帝不由拧眉,看着她目光渐次沉沉。
这一刻的他们两人,该如何说…
不过是,人世间,至亲至疏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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