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芜闲适地瞧着。
这是她多年来一直颇为新奇的体验,只待为人母方知。
有儿天馈翊至今,怜爱千万不知绝。
虽也有过数不清的伤神劳心,只因限。于天地玄黄、乾坤阴阳而言,她之能,太有限了,留不住、救不了她儿。
但直到她缺席的那一次;
可救可挽、她之外。
游思到这里,姬芜稍敛了闲逸之色。
她是想到了今日晨间双目所及的跃然之物,本质无一具归属,也即…什么都不是。
而如此一来,恰恰就是…她前半生所作判法,反之极,什么都是、天地万象。
无论是她儿,还是这后手,或是所谓的高人,众妙众相纵横之。至于是谁牵制了谁、谁又牵起了谁,为玄,亦为悬。
岂料其中,已初初自露端倪,就在那张药方之内。
…那便且去看看罢。
想罢,姬芜点了点怀中小女郎的眉宇之间,隐约飘渺光幻过,她人便假寐起来了。
外头仍传着宝盖马车愈加疾行的辘辘木辁,直直盖过了泠泠车铃,车内却不见颠簸状,倒是巧然给这眠之深浅不一的母女俩、添了几分岁月静好之意。
只不过马车这般急行速,飞快下了官道转乡陌,入了百花翠林里,绿影倒时光——究竟急欲往何方?
更何况其驶向…竟是诡异地纵横起来。
“镜十。”
不知此番持续之时为多久,车内夫人可算是开口了,不紧不慢的、不疾不徐的。
马车骤停,夫人已立于车首前三寸地。
他们这是…
落入了相术、纵横无为出,依旧是,对方高于她。
至于那车夫镜十,却是帷帽开裂、体作颤,瞬间化作云雾消散去。而那位夫人也只是定定立在那儿,高髻垂髾、大袖长裙,遗世独立。
这一刻,连时光都一道为她驻足了,片片茂林修竹中、难得这般全然的万籁俱寂。
…终于,
“吾倒不曾想,镜心使如今,似是…不进则退矣。”
幽静处,走出一人,一贯的玉冠玄缨、银灰鹤氅,长眉凤眼似览入万物、又超然于世,一步步向着自车首前那人侧方走来。
而原地这里,姬芜无侧目、只偏耳,不由轻轻笑了,“谈何为进?”
“又谈何为退?”
她说着,周身灵光幻起、耀不可及;直尽,终得见一真正无疵倾城颜,以及…
一双,真正无泽空洞眸;
这是一位,天生的瞽者。
尽管如此,她仍说着,“往后所愿抑不过,我心自明、镜有万象。”
她稍顿,语气渐次陌生而恭敬,“王女殿下。”
嵚略一颔首,停步望着对方,也望着车厢,语间似在劝、似在悼,复道,“镜心使,这已然并非单纯是愿与不愿之事了,堪不破亦避不过、平白无故罢了。”
“不过镜心使还能赴此一行,又‘自毁’绝色容却不更名、泯然凡之众却不断镜,何谓?”
姬芜尚且无一豫色,直道,“前者有疑、后者安也。”
对面,“可,岂真安乎?”
嵚看了看车舆,亦是直白问到。
而对于此,姬芜一时无话了;
安乎?到底还是非也。
但又,“玄王女,今下可否先论上一论我儿之事?”
这一问,嵚回复得有些避而不谈,“此则、吾想是,淓女郎之事,今日自有淓女郎之言,汝却是置之不理。”
“到底还是,镜心使,还愿信否。”
此一话落,灵过;
这鹤氅之人留下这话便一瞬消散去了。清风徐来、芳菲馥郁,自然万象多有始怡华;可好似独独略过了原地这儿,空茫茫的绝色瞽者。
她一动不动,是自心神处发起的深寂,无泽空洞的双眸,潋滟微微漾起又归于原先的一派死波,如此这般反复多次。
她并没有在想什么,她只是在低喃起几个字,“…还…愿信否、”
即是适才的对方那人,留下话间最末的简单四字,许是有些许地撼到了她的心神,抑或究其是相术未破、还论是她心本如此。
连姬芜自己都没有答案。
她转身回了车厢内,里头,和她极为相像的稚女仍熟睡着。
于是这位夫人对着车门帘外点化一印、倏尔幻去,方才的绝色容再度成了点点麻子的妇人面,空洞的双眸倒是泛起波澜,看着可道是寻常眼了。
而那消散得突兀且彻底的“人”又出来了,就在帘前驭座这,同出发时的沉默寡言、宽帽低檐一模一样。
“镜十,归。”
车厢内,妇人又作假寐状,抱着稚女倚轩轻轻唤了一声,像是风从遥远之外吹拂而来的渺音。
车辁又是辘辘而去,只是成了徐行,倘佯在一派秀林芳菲的乡陌中,然后渐渐行过官贾熙攘的官道内。
此时,车舆里的大袖裙妇人假寐中听着听着,便睁开眼来,垂眸看看怀中稚女…实则双眼并未能看见,而是前半生通了镜法叫她可心明万象。
那声声“镜心使”,莫过于此中来。
…镜心、镜心,说来也是怪哉。
她是天残之人,甫一降生即为瞽者,不曾想她倒成了当年里、韶霄宫当中最佳的镜心使。
“——天残之瞽,予之净万象、蕴根本,镜心绝佳。”
犹记得,便是这话,大司丞几乎是给了她的一生所向。
可后来…
她的前半生、后半生,渐渐活成了两不相干。
宫,官也、功名利禄也;多年来的朝夕相处间,是谁一念之差、利欲熏心;一叶障目、尔虞我诈…
彼时,她仍是不细想、不愿想,哪怕镜心可问彻人心间;到底是不为世浊、还是看不清本心…
到最后,匆匆逃别离罢了。
再是一避数年,贵在遇得一心安。
思及此,姬芜轻轻抚上稚女的小粉腮,指尖点点灵光轻轻浅浅地闪耀起,叫那几欲是睡了一趟的小女郎皱皱小鼻头醒来了,好一会儿才朦朦胧胧地扒着妇人咕哝着,“…娘亲?”
实在是小女郎的这一觉,后边儿被迫睡得太久、太沉了,她都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了。
“嗯、娘亲在,宁宁。”姬芜笑笑,抱起小人儿、给正正这小身板,好让她坐得舒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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