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
天际闪过一道惊雷,熠白的光像被大力击穿的石块散开的岩灰,透过窗棂洋洋洒洒地越空而来。
山月不自觉地颤了一颤,缓缓抬起头,既沉却亮的目光与薛枭撞了个正着。
来不及开口,紧跟着便听,狂风与暴雨倾斜而至!
隆秋初冬的雨,如爆裂开的岩石,“簌簌”地、一颗接着一颗狠狠砸在寺庙合围的墙、檐及角上!
闪穿厚云层如光袭一般的闪电,掩盖住所有声响。
薛枭猛地扭头,鹰隼一般的眼目,定在微微敞开的门槛廊间。
游廊的油灯被风吹得四下摇曳,将门廊外的那抹影子越拉越长。
山月迅速低头,“呼”的一声吹灭那盏送给“李印儿”的长明灯攥进手中,踮起脚将后排一盏拥挤摆放的荷花苞长明灯挪至原处,摆好瓷牌,恰好在那影子渐短、踏过门槛入内时,将那盏长明灯掩藏入三品夫人制服宽大的衣袖中。
做完一切,山月转身。
是寒山寺主持越修大师。
区别于寒山寺二把头越明,越修年岁更大,身形更宽,披金袈裟加身,比起越明常挂笑脸,越修就是个黑面罗汉,在灰败天空和晦暗层楼下,看薛枭的眼神透露出吊诡和审视。
“阿弥陀佛,贫僧今日恰逢法会,不见薛大人及夫人,失礼失礼。”越修声音压得很低。
薛枭仰首,眼皮朝下,静观其面目。
“出家人本就在五行之外,凡尘俗礼,不遵亦可。”山月抿唇笑着接话。
越修颔首笑:“阿弥陀佛,万幸夫人体谅——”
又转向薛枭,态度莫名亲昵,看了薛枭良久方怅然地长长叹出一口气,好似与故人对话:“其书,你都长成这么大了?你小时,贫僧算过你是‘天绝命’,六亲断绝,克母碍父,近你之人皆就逢遇九死一生、不得善终,如今却看你夫人在侧,好不乐怀...”
越修笑了两声:“命,就是命。其书呀,你该认命的,免得不相干的人,也倒霉被你克死。”
寒山寺主持,便是在薛枭初出襁褓时为其算卦“天绝命”之人,正因如此,薛长丰才有充足的理由将小小薛枭送去道观避命。
薛枭幼时深恶痛绝“天绝”二字,“阻碍六亲”的批命如蛆附骨——小时年幼,以为这是父亲不要他的根由。年岁长大,便也慢慢想通,“地绝”,苏家的人早死了,薛家的人死了就死了,他无牵无挂、孑然一身,便是“天绝”,也没什么好介怀。
越修却点山月。
薛枭右手攥紧,拳风盈满袖口,抬眸时眼中杀机顿起。
“主持对自己命理之数,很是信崇?”山月仍抿唇笑着,缓步行于薛枭之前,挡住薛枭周身的杀意。
“那是自然。”越修亦笑:“贫僧入佛四十载,观面看字、勘生算死,这偌大京师城,若贫僧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如若不然,这御拥的皇寺,贫僧也没本事稳坐多年。”
他本可不来,但今日薛枭要死,他为其批过命,总有几分因果,他来瞧瞧,正好来炫耀炫耀他算命看相多么灵验啊——锦衣怎么能夜行!?
山月仍笑:“您可为自己算过?几时死?如何死?”
说“死”字就不太吉利了。
越修弥勒般的笑敛了几分:“出家人跳脱三界外、存留五行中,生死不过虚无——贫僧不曾为自算过。”
山月唇角的弧度渐渐勾大:“我擅画画,画人讲究形神合一,画多了便有了些教训,人若形神分离,轻则有血光之灾,重则性命不保,我今日看主持,便只观神窍早已通至梁上,绕梁三周,绝无返回之余地,徒留一具空躯壳,漫无目的地说着鬼话——我算了一算,您这命呀,决计活不过三日。”
形神都分离了,和尚,你离死不远嘞!
越修脸色一黯,却又想起“青凤”的安排,忍下一口憋气,袈裟扫地,折身离返时一声冷笑:“贫僧批命数十载,薛夫人的短命相、薛大人的‘天绝相’,贫僧绝无可能批错——施主却放心,半辈子不算命,什么时候咽了气,什么时候才算一辈子。”
言罢便绝尘而去。
薛枭薄唇紧抿,却看山月,眸目含轻笑:“素来不知,你也可如此牙尖嘴利。”
他还以为骂人的只有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姨子,而自家夫人只会文文静静杀人——两姐妹一向分工明确。
山月目光扫过薛枭:“对秃驴,就该扬起鞭子死抽之。”
而对幼年就被算计在局中的小可怜,应当言辞犀利、维护到底。
这场雨哗哗啦啦下了一夜,山月以为靖安会在寒山寺下手,静待一夜却平静无波,翌日自寒山寺偏门,马车行出,山行半里,刚没入一处高树耸立的荫蔽深林,却听闻悉悉簌簌轻声暗动。
马车原地停下转圈。
山月单手扶住车厢内壁,面目发冷,挑开车帘,透过一条细缝眯眼往外看。
薛枭单立马上,双手高拎缰绳,马蹄原地踢踏,马儿仰着头,在雨中喷出几团带着热气的白雾!
“咻——”
“咻——咻——!”
电光火石之间,三道带着焰火的飞箭破空而来。
薛枭如蜻蜓点水般,自马背腾空而起,一个鹞子翻身,避开所有暗箭,甚至从背后抽出银丝软剑“刷刷”两声,在滞空中精准地挑动与其错身而过的火焰飞箭向东北、西南、东南三方飞射而去!
随即传来三声闷哼!
紧跟着,热腾腾的血气,随着阴冷的雨与遮空的树荫,升染而起!
既已暴露,不多时,便有近百个蒙面大汉自深林蹿出,手中皆持刀,凶相必现!
山月不错眼地死死盯住。
蝴蝶骨刀刺中崔玉郎,留在了那厮的体内。
她手中握紧秋鱼送的一柄舔过毒的薄刃匕首。
若有人破开马车车帘,她必定一刀下去,从天灵盖至下颌骨,把来人刺穿,方便他的神窍冲上天绕个几圈。
薛枭并没有给她机会。
外战正酣,薛枭向来轻车从简,此行只带了两个侍从,疾风向来凶勇,另一位亦不遑多让,酣战外围并不叫来人轻易近身,一时间林中血肉模糊,鲜血被暴雨冲刷,满腔萦绕刺鼻又温热的血腥气!
山月微微眯眼:薛枭到底还有没有牌?难道最后的牌,是他自己不成?!
山月在心中摇头。
不不不,薛枭做事再疯,也不会让她以身入险局——当这个念头入脑,山月不自觉愣住。
这个念头来得自然又随意,好像是个天地既定、无从更改的天然法则,而她早已在潜移默化中认同了这条规则。
山月喉头微动。
飞鸟爱山月。
飞鸟时时说、日日说、月月说,山月便听到了、听懂了、听从了。
薛南府诸人对战饶是再勇猛,却也是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对方亦尽是精锐,不过几番狂风,薛枭三人败下阵来,迅速合围成一个小圈——一声尖锐却悠长的哨声陡然响彻林间!
不多时,自东西南北四方,蹿出数量与之相当的蒙着脸的身影!
来援身形,皆精瘦颀长,身着护心的锁子甲,行举之间皆是扎实练家子的功底,劈砍挑刺一气呵成,行进协同间配合有度,一整支队伍好似行伍出身!
是西山大营?
薛枭难道调动了西山大营?!
山月愕然。
西山大营乃护卫畿冀要地之锁,又因距离京师极近,直受皇帝调派差遣,在九州十六营中地位赫然——薛枭私自调兵,便是他与皇帝穿同一条裤子长大,也难免要受猜忌责难啊!
喜欢墨燃丹青请大家收藏:(m.motiedushu.com)墨燃丹青磨铁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