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浮岛上，连踩在脚底的草叶都像是被洗涤掉了颜色，通透地犹如琉璃。
但触感又是软的。
小黑猫在白色草地上飞奔，像颗滚在盘中央的黑豆。
苍亦初很快见到熟悉的面孔。
“弟子参见师尊。”
宸岐点了点头，对于他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
“师尊，您有办法救他吗？”
“徒儿。”不是[贯言读月术]，而是来自宸岐嗓子里的声音。
苍亦初自以为不会再被宸岐的言灵伤害，但没料到，他师尊的言灵依旧强盛，一开口，几乎令他跪下。
“你可知，私自与魔族勾连，是要被逐出师门的。”
他说话不轻不慢，极具威严，苍亦初脑子都要炸了，双手仍旧紧紧抱着诗殃的身体，拥在身前艰难张口：“师……尊……”
“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失去意识前，耳鸣声中似乎听见墨痕闷着嗓音：
“……坏心眼，……”
*
……
…………
………………
雨水拍打在青砖绿瓦上，朦胧中只见一排艳红的灯笼挂在屋檐前。
穿进小巷深处，一位老妇人撑着油纸伞步履匆匆。
一边快跑，一边咒骂。
手里半抱着个竹篮。里面有花布包裹着不知道什么东西。
“这个小孽种，都是那死丫头犯蠢！”
“竟然妄图用孽种拴住个男人的心，也不掂量掂量自己，谁会为了个歌女忤逆世家，况且，这世上哪有一个男人是好货！”
“真是猪油蒙了心，如今好了，生下你这累赘，别指望我们[怡红院]来管，老娘可没工夫养！”
说罢，已经来到湍急的江流边，老妇人用力一抛，那篮子便砸在了水面上。
好在竹篮自己找到了平衡，浮了起来，顺流而下。
苍亦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即使他不移动，自己也不由自主跟在老妇人身后。
如今又跟着襁褓顺流而下。
他手指一挑，试图将那襁褓勾起，却发现自己无法使用法术，上前要拦截，也触碰不到实体。
原来，他正在某人的梦中，或者是记忆里。
苍亦初蹙眉，既然是宸岐所为，这记忆，大概就只有诗殃了。
大雨瓢泼，江河汹涌。
但奇迹般的，这小小竹篮，竟被江边芦苇拦下，苍亦初终于听见里面传来嘤嘤哭啼声。
又过了一阵，才有个蹒跚的老乞丐，猫着腰举着尖锐的锥子，见是个人才堪堪放了下来。
拾起竹篮，带回最近的一间破茅草屋内。
那里还藏着好几个同样衣衫破烂的流浪汉，还不待老乞丐说明情况，孩子就被其中一个女人抢了去。
抱着襁褓一边摇晃一边诱哄：“乖宝宝别哭别哭啊，乖宝宝~”
“这失心疯的婆娘们，成天抱着根树桩子都能当娃娃哄。你还给她捡了个真娃娃回来。”
“反正都是要死的，给她玩两天呗。”
“吵死了，到时候死了，臭了，她也不会撒手的，你们等着瞧吧。”
谁也没想到，那么大的一场雨，这么艰苦的环境，这孩子竟然无病无灾，被一个失心疯的女人喂着喂着就长大了。
直到小孩能跑能跳，三岁时，失心疯女人自己先一步病死。
小乞丐跟着老乞丐，将那个女人埋在山头雪堆里，估计是年龄太小，不清楚生死为何物，给女人身上盖土时，脸上还是带着笑的。
这个幻境异常扎实，苍亦初跟在小乞丐诗殃身后，仿佛真的陪着他一天一天慢慢长大。
在哪个野狗嘴里抢食，又被哪个恶少拖到野外打架，结识了一圈乞丐，成为乞丐中的小恶霸。
五岁那年，敲着树枝路过一间私塾。
里面传来朗朗读书声，小恶霸黑乎乎的小手在人家窗户上钻了个洞。
这是村里新建的学堂，虽然物件不是多新，许多桌椅还是旧木头拼接而成，但至少里面的小孩各个都有，也坐得板板正正。
外面天寒地冻，他也想进去躲一躲，如果他们冬天不读书，小恶霸已经盘算着到时如何从窗上翻进去了。
一连在外蹲守了几天，天天有人在念书，小恶霸听了几天都会背了，里面的蠢货还有人背不出来。
迷迷糊糊间，脸颊边贴上了一抹温热。
小乞丐终于醒了过来。
是里面的私塾先生。
“你也想学认字吗？”他问。
小诗殃噌得一声跑了。
隔天他又来墙角蹲着，那位私塾先生大概以为他真想学认字，每次下课发现小乞丐，都会趴在窗台上往外伸出胳膊，问一声：“你想学认字吗？”
先生很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苍亦初站在他旁边，能看出这位先生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
读书人向来穷苦。
小诗殃跑了几次就不跑了，红着脸问：“我给你一个馒头，能认识几个字？”
他知道自己聪明，光是用听的，就能背下来他近日教的所有文章，但是他不认识字。
而且等他长大一点，就可以去城里给人打工，干些体力活。
但是他至少要学会辨认[卖身契]三个字，不能在上面按手印。
听说，在卖身契上按了手印的人，会被卖到妖怪桌上，被妖怪吃掉。
“你叫什么名字？”
私塾先生问。
“我没有名字，他们都叫我‘小疯子’‘喂’‘诶’‘那谁’，还有‘臭要饭的’‘那小孩’‘啧啧啧’……”
一堆带着语气的拟声词。
私塾先生接受了他一个馒头的交易，虽然小诗殃全身上下没一块干净的，但那只白面馒头，用四方纸包裹着，没有一点灰尘。
小诗殃给先生讲了自己的担忧，于是最先学会的三个字，就是——“卖身契”。
第二天，先生还是提议：“我给你取个名字吧？这样你就不用叫‘喂’了。”
诗殃蹲在地上，用树枝刮着面前的泥土，端端正正照着私塾先生的笔画，写了‘卖身契’三个字，又用脚踢掉。
“我听老头说，取名的话要取贱名才好。”他虽然没有直面回答，但能听出多少带着点希冀。
私塾先生笑了笑，抬头望向远处的山。
苍亦初负手而立，不自觉琢磨“诗殃”算是什么贱名？
“我觉得有一个名字很适合你。”
“什么？”
私塾先生接过诗殃手中的小木棍，弯腰在地上写了三个字。
一字一念：
“苍”
“亦”
“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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