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府的膳厅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一桌精心烹制的佳肴。
这已是今日第八次加热,菜肴虽仍保持着精致的摆盘,却不再有原来的新鲜的样子了。
饮雪独自立于桌前,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青瓷碗边缘,目光有些呆滞。
\"公主,这菜......\"画意轻声请示,嗓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倦意。
\"撤下重做。\"饮雪的声如同命令,\"我必须得让他尝到最可口的。\"
画意欲言又止,目光扫过桌上菜肴——
蜜汁烤羊仍泛着诱人的光泽,清炖蟹粉尚存几分鲜香;可就是已过了最佳火候。
“是!”她终是垂首退下。
饮雪转身步向庭院,锦缎裙裾在青石地上曳出细碎声响。
行至月洞门前,她却不自觉地驻足。
池芸芸正怀抱襁褓端坐海棠树下,暮春的暖阳透过新发的枝叶,在她肩头洒下斑驳光影。
她低头轻抚怀中婴孩,唇角含着温柔笑意,不时柔声细语:\"爹爹就要归家了,开不开心?\"
那画面温馨得令人心头发酥。
饮雪的指尖正偷偷地微微收拢,指甲陷入掌心带来细微刺痛。
曾几何时,她与池芸芸势同水火,直到周泉以生命为代价,才换得如今表面的和睦。
可那些过往的芥蒂,犹如蛰伏地底的荆棘,随着褚英传归期临近,正悄然滋长。
池芸芸抬头,恰与饮雪的视线相遇;目光交错的刹那,庭院里的空气仿佛凝滞。
池芸芸下意识地将怀中婴孩护得更紧,这个细微的防卫姿态,未能逃过饮雪的眼睛。
\"我去门外等候。\"饮雪忽然开口,声线里带着刻意的平稳。
\"嗯。\"池芸芸轻声回应,抱着孩子的手却不自觉收紧。
饮雪的步伐莫名一顿。
池芸芸这细微的举动,终究未能逃过她敏锐的洞察。
她立即重新迈步,裙裾翻飞——原来,她们之间那份心照不宣的戒备,从未真正消散。
\"公主何必亲往等候?\"池芸芸轻声说道,目光却不自觉飘向怀中婴孩,\"小郎君归来,自会先来拜见您。\"
这话说得恭顺,却暗藏试探。
饮雪清楚地捕捉到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心绪——
既有身为侧室对正妻应有的敬重,又带着为人母特有的底气。
更深处,还藏着难以察觉的怜悯,仿佛在同情:她这个始终等不到夫君归来的正妻。
她再瞥向池芸芸怀中的婴孩,忽然觉得,自己手中所有筹码,似乎都比不上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
那是褚英传的血脉,是她永远无法替代的羁绊。
\"也不全是为他。\"饮雪话音方落,便觉此言太过刻意;
但她素来要强,仍是故作平静地补充,\"无怨、无悔归来,我也想早些见到他们。\"
池芸芸沉吟片刻,抱着孩子快步跟上。
这个举动出乎饮雪意料,她原以为池芸芸会安心在庭院等候。
饮雪疑惑回首:\"你......为何跟来?抱着孩子,在外总是不便。\"
\"公主,\"池芸芸小心翼翼应道,声柔似羽,\"妾身不愿小郎君归家时,觉得这个家......不和睦。\"
饮雪闻言,怒目一瞪。
然而当她看见池芸芸怀中安睡的婴孩时,目光又渐渐柔和。
这孩子生着与褚英传极其相似的眉眼,每次看见,都让她心头泛起复杂情愫。
——她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女子,在许多事上都比她更为通透。
池芸芸总能恰到好处地维持着这个家的体面,即便内心同样煎熬。
婆婆离世,丈夫归来,若是两个妻子一个守在门内,一个候在门外,任谁见了,都会觉得不应该如此。
饮雪明白这个道理,只是骄傲让她不愿轻易低头;
饮雪清楚地知道,自己谈不上喜欢池芸芸。
但这个丈夫从外送回的女子,就像一面明镜,始终映照着她身上的不足。
池芸芸的隐忍、周到,甚至是那份若即若离的疏离,都在提醒着她作为正妻的失职。
她很想对池芸芸说\"让我抱抱孩子\",可话到嘴边,终究未能出口。
那个孩子是池芸芸与褚英传的骨肉,每次看见……都让她后悔自己依然冰青玉洁。
\"那你小心些,抱着孩子呢......\"最终,饮雪只能说出这般干涩的关怀。
\"是......谢公主垂怜。\"池芸芸微微颔首,姿态恭顺,却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门外长街,熙来攘往。
夕阳余晖将两个女子的身影拉得纤长。
两位衣着华贵的女子在府门外守了整整一个下午;无数行人从她们眼前经过,却始终不见那个令人心驰的身影。
饮雪站得笔挺,保持着公主应有的威仪,努力掩饰自己她内心的焦灼。
池芸芸则不时调整抱孩子的姿势,额角已渗出细密汗珠。
\"画意,\"饮雪对随侍在侧的侍女吩咐,\"为夫人备座。\"
画意多问一句:\"那公主您呢?\"
饮雪素来不喜下人多嘴,公主脾气不禁发作:\"问这么多干嘛?待我日后生了孩子再说吧!\"
此言一出,一旁的池芸芸小心地挪开些许,刻意与身边这位身份悬殊的正妻保持更远的距离。
那个细微动作,像一根银针,轻轻刺痛饮雪的心。
......
暮色渐浓,华灯初上。
终于,一辆华贵的三驾马车在郎天杰引领下,停在褚府大门前。
饮雪心中所有期盼,在这一刻尽数消散。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自己的夫君。
若是褚英传愿意归家,他必定会走在最前头。
这辆马车太过正式,太过排场,全然不是褚英传的作风。
\"到家了!\"
郎天杰朝身后车厢高喊,声线里带着刻意营造的欢欣。
池芸芸已是喜上眉梢,她紧紧盯着那扇即将开启的车门,期盼第一个走出来的就是她朝思暮想的良人。
就连她怀中的孩子也仿佛感应到母亲的期待,发出咿呀声响。
车厢中人鱼贯而出——先是无怨、无悔这两个半大少年,他们脸上还带着旅途的疲惫;
接着是谷岁丰,他小心翼翼地搀扶已然苏醒、覆着轻纱的狮灵王后谷烟穗。
每个人的出现,都让饮雪的心沉下一分。
当车门最终合拢,郎天杰遣走车夫时,饮雪和池芸芸最后的期盼也随之破灭。
池芸芸脸上的光彩瞬间黯淡,她低头凝视怀中孩子,唇角勉强挤出一丝苦笑。
\"姐姐!我们回来了!\"无怨、无悔兴奋地奔至饮雪面前,期待着她的夸赞。
\"好......\"饮雪对两个弟弟的热情问候,反应竟是出奇冷淡。
她的目光依旧紧盯着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终忍不住问:\"你们的小姐夫呢?\"
无怨、无悔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垂下头,不知如何应答。
这个反应已说明一切。
此时,唯有郎天杰敢接话:\"小褚说,他要先去祭奠母亲......再独自归家。\"
他的声音是越说越低。
为亡母守孝,至少要七日七夜;饮雪思及此,心情便不断坠向绝望深渊。
七日七夜,足够让一个本就心存隔阂的人想明白许多事,包括要不要原谅一个未能护他母亲周全的妻子。
\"他终究不肯原谅我......\"她不自觉咬住下唇,试图用切肤之痛止住即将夺眶的泪水。
她非常害怕,褚英传真的会将自己人心里彻底赶出去。
\"胡说!\"郎天杰见妹妹伤心欲绝的模样,又气又急,\"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这是两码事!\"
\"我与小褚相见时,他可不止一次地说——想你!\"郎天杰急忙寻找佐证,朝无怨、无悔使个眼色,
\"无怨、无悔,你们当时都在场。将你们姐夫说的那些肉麻话,学给你们姐姐听!\"
无怨这才恍然,连连颔首:\"二哥说的没错!小姐夫他说......他说归家后,头等大事就是要好好抱抱你!\"
少年说得磕绊,面泛红晕,显然很不擅说谎。
\"噗嗤——\"
饮雪被弟弟笨拙的演绎逗得破涕为笑。
可微微颤动间,眼眶中的泪水终究滑落,重重砸在青石板上,晕开深色水痕。
\"好......好......我都明白了。\"
郎天杰这才松了口气,心中暗叹:苦命的妹妹啊,至少你还有这两个弟弟真心护着你。
他转首看向始终沉默的池芸芸,发现她正轻拍怀中孩子,同样失望地低着头。
这时,馨馨刚从外归来,恰巧撞见这一幕。
她的目光立即被陌生的谷岁丰和那位戴着面纱的女子吸引。
谷烟穗的身影让她感到莫名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她忙向饮雪探问:\"妹妹,这两位是?\"
馨馨的出现,打破了凝滞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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