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透过别墅宽大的落地窗,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云雪霁坐在窗边的扶手椅上,指尖轻轻摩挲着手中那只青瓷茶盏,盏中清水微漾,映出他沉静的眉眼。
他已这般静坐许久,一杯接一杯地饮着盏中清水,仿佛在借这最简单的动作梳理着纷繁的思绪。
室内静谧,只闻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以及清水入喉的细微声响。
终于,他放下茶盏,瓷器与木质桌面接触发出清脆的“叩”声。
他抬眼看向侍立在一旁的兰生,声音平和如常:“兰生,帮我做件事情。”
兰生立即躬身,语气虔诚而坚定:“先生请说。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都做到。”
云雪霁的唇角微微扬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
他打趣般问道:“那如果是做不到的呢?”
兰生抬起头,年轻的脸上写满不容置疑的忠诚:“做不到的,哪怕付出我这条命,我也一定要做到。”
“痴儿啊痴儿。”云雪霁轻轻摇头,叹息声中带着几分怜惜,几分无奈,更有几分深藏的痛楚。
他缓缓起身,步履从容地走向窗口。明媚的阳光将他修长的身影拉长,投在光洁的地板上。
窗外绿意色,花园里的花朵盛开如云,远处青山如黛,一切都显得如此安宁美好。
然而云雪霁的目光却穿透了这满园春色,投向更遥远的地方,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深沉的决绝。
他背对着兰生,声音依然平稳,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清晰地划破了室内的宁静。
“兰生,杀了我。”
话音落下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
兰生猛地抬起头,瞳孔急剧收缩,脸上血色尽褪,那双总是充满敬意的眼睛里写满了不可置信的惊骇。
“先生!”
这一声呼唤里带着颤抖,带着不解,更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这只是一个荒谬的玩笑。
但云雪霁挺拔而孤寂的背影告诉他,这不是玩笑。
兰生僵立在原地,仿佛化作了房间中的一尊石雕。
他年轻的脸上血色尽失,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双总是清澈明亮、满含敬仰地望着云雪霁的眼睛,此刻被巨大的惊骇、困惑与痛苦撕裂。
“先生……”他终于再次发出声音,却嘶哑得不成调,“您……您在说什么?您让我……杀了您?”
他猛地摇头,像是要甩掉这荒谬绝伦的命令,脚步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不!不可能!先生,您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云雪霁没有立刻回头,依旧背对着他,望着窗外那片过于明媚的春光。
他的背影在光线下显得挺拔而孤寂,仿佛承载着无形的千钧重负。
“为什么?”云雪霁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这无常的命运,“因为有一张网已经撒开了,兰生。范思渊,还有他背后那些藏在阴影里的人,他们不会停下。刹车线只是开始,那辆坠崖的车,云雪霁的‘失踪’和‘疑似死亡’,不过是这盘棋里的一步。”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和平静。
这种平静,比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更让兰生感到心惊胆战。
“他们需要的是一个确切的‘结果’——云雪霁必须‘死’。只有我的‘死亡’坐实了,某些线索才能彻底断掉,某些人……比如裴溯,比如曲潼,比如寒石集团里真正核心的力量,才能获得喘息的机会,才能从明处转回暗处,才有机会反击。”
他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兰生惨白的脸上,“总政官的介入,表明事态已到了临界点。但官方有官方的规则和限制,有些阴影,他们无法直接触及。而范思渊,他生性多疑,不见到我的尸体,他绝不会相信我真的死了。他会像最耐心的毒蛇,继续潜伏,搜寻,直到找到破绽,然后将所有相关的人,一个一个,拖入深渊。”
“所以……您就要用您的命,去换他的‘相信’?去换一个……反击的机会?”兰生的声音颤抖着,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不行!一定有别的办法!我们可以走,可以藏起来,可以……”
“来不及了,兰生。”云雪霁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假死’瞒不过他,他拥有的资源和眼线远超你的想象。只有最真实的死亡,由我最信任的人亲手完成,不留任何表演痕迹,才能骗过他那双洞察人心的眼睛。这是唯一能打破僵局,也是唯一能保护更多人的方法。用我这一局‘死棋’,去换棋盘上其他棋子的生机,去为他……为裴溯,铺一条能走下去的路。”
他提起裴溯的名字时,眼中那冰冷的坚硬似乎融化了一瞬,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但很快又恢复了深潭般的平静。
“可是……我做不到……先生,我怎么能……”兰生痛苦地佝偻下身体,双手紧紧握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您让我保护您,我这条命就是您的!我可以为您去杀任何人,但我绝不能……”
“这就是我给你的最后一道命令,也是最难的一道。”云雪霁走向他,步伐沉稳,在距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兰生剧烈颤抖的肩膀,动作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温柔的。
“你说,做不到的,哪怕付出你的命,也一定要做到。”云雪霁注视着他的眼睛,目光深邃如同望不到底的寒渊,“现在,我需要你做到的,就是这件事。不是付出你的命,而是……拿走我的命。这才是对我,对你誓言过的忠诚,最极致的完成。”
他微微倾身,靠近兰生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近乎耳语的声音,冷静地交代着后续的安排,关于如何布置现场,如何应对调查,如何将他的“死”价值最大化,如何将关键的信息,通过特定的方式,传递给特定的人……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兰生的灵魂上。
交代完毕,云雪霁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个陪伴他多年、视他如父如兄的年轻人。
他眼中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坦然,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对眼前这痴儿的怜悯。
然后,他从容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重新走回窗边的扶手椅,缓缓坐下,甚至为自己斟了最后一盏清水。
他端起茶盏,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投向那一片他再也无法触及的春日暖阳与繁花似锦。
他的侧脸在光线下显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神性。
“动手吧,兰生。”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如同在吩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让我……成为刺向黑暗最锋利的那把匕首。”
兰生站在原地,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他看着云雪霁平静赴死的背影,看着那盏被轻轻放在一旁小几上的清水,看着阳光下飞舞的微尘……巨大的悲痛和不得不执行的命令,像两只无形的手,狠狠撕扯着他的心脏。
他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最终,他颤抖着,缓缓地,从怀中掏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一枚看似普通的乌木发簪,簪尾却经过特殊打磨,闪烁着一点幽冷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金属寒光。
而桌子角落,有一个忽闪忽闪的红点。
……
SId办公室里,十六年前的旧案终于尘埃落定,卷宗合上,象征着一段纠缠多年的噩梦就此终结。
同事们脸上或多或少带着一丝疲惫的释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案件告破后的松弛感。
唯独裴溯。
他靠在窗边,指尖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烟,惯常挂在脸上的那抹漫不经心、带着些许嘲讽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空茫和烦闷。
心脏像是被无形的丝线层层缠绕,越收越紧,一种莫名的、仿佛要失去什么至关重要之物的恐慌感,毫无缘由地啃噬着他的理智。
他应该高兴的,不是吗?
了结一桩夙愿,撕开一道陈年的脓疮。
可为什么,心里只觉得一片荒芜。
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尖锐的刺痛?
这种不祥的预感,在杜组突然推门进来,面色凝重地将骆为昭叫出去时,达到了顶峰。
杜组离开前,那一眼极其短暂却沉重得如同实质的目光,像一枚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了裴溯紧绷的神经。
那眼神里没有往日的无奈或责备,只有一种深切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怜悯。
对谁?对他裴溯?
为什么?
骆为昭跟着杜组出去了,办公室的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低语。
裴溯站在原地,感觉周遭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而窒息。
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慌,像藤蔓一样疯狂滋生,缠绕住他的四肢百骸。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凌迟他的神经。
半个小时后,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推开。
骆为昭站在门口,却没有立刻走进来。
他的身影堵在门口,背对着外面走廊的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不是没有表情,那是一种极力压抑着的、混合着沉重、痛惜和某种不知如何开口的艰难神情。
他就那样站着,嘴唇紧抿,许久,都未曾说一个字。
室内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所有原本放松的队员都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目光在骆为昭和裴溯之间逡巡,敏感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裴溯心脏猛地一沉,那股不祥的预感几乎要破胸而出。
他强行扯动嘴角,脸上重新挂上那副玩世不恭的面具,只是这笑容显得格外僵硬和脆弱。
“怎么了?骆队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他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带着惯有的腔调,但仔细听,尾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骆为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重又长,仿佛需要借此汲取足够的勇气。
他避开裴溯强装镇定的眼神,声音低沉沙哑:“你……跟我来一趟。”
裴溯扶了扶鼻梁上的金边框眼镜,冰凉的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瞬。
他没有再问,只是沉默地、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骆为昭身后。
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一声声,敲打在裴溯的心上。
他们穿过忙碌的办公区,走向大楼深处那条通往……停尸房的、总是显得格外阴冷安静的通道。
当“停尸房”三个字映入眼帘时,裴溯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那股不祥的预感在此刻化为实质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进来吧。”骆为羽推开门,侧身让开。
裴溯走了进去。
冰冷的空气裹挟着消毒水和新旧血迹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扑面而来。
而在这复杂的气味中,一丝极其清浅、却让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熟悉冷香——那是云雪霁身上常有的、类似雪中莲花的淡香——
如同最后的丧钟,在他脑中轰然炸响!
他的脸色瞬间褪得惨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腹腔内翻江倒海,晕血的本能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胃里剧烈地抽搐着。
骆为昭看着他瞬间惨白的脸和微微摇晃的身体,哑声开口,带着最后一丝不忍:“你不是晕血吗?你……要不还是别看了。”
“我要看。”裴溯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近乎偏执的坚决。
他强迫自己站稳,目光死死地盯住房间中央那张被白布覆盖的担架床。
那缕熟悉的冷香,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骆为昭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沉痛。
他伸出手,颤抖着,缓缓掀开了盖在尸体头部的白布。
刹那间,时间凝固。
那张熟悉的脸庞,苍白,安静,失去了所有生机,如同上好的玉石雕琢而成,却再无半点温润。
是云雪霁。
“呃……”裴溯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被扼住脖颈的呜咽。
强烈的视觉冲击和血腥味的刺激,让他腹腔内翻涌的呕吐欲望达到了顶峰,他猛地弯下腰,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用疼痛强行压制住几乎要让他崩溃的生理反应和晕厥感。
他不相信!
他猛地伸出手,近乎粗暴地一把将覆盖在云雪霁身上的整张白布全数掀开!
浓重的血腥味更加清晰地扑面而来,伴随着那缕冷香,形成一种诡异而残忍的对比。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嘶哑破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人是怎么死的?!告诉我!”
骆为昭任由他抓着,声音沉痛而疲惫,带着法医的客观和残酷。
“法医检查过了……他的身上有当时车祸撞破栏杆,在身上所造成的压迫和撞击伤,双手双脚经脉俱废……。”
“据说,云总……死的时候……很痛苦……”
裴溯眼前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但他不管不顾,像是疯了一样,立刻俯身检查起云雪霁的身体。
他看得无比仔细,手指颤抖却精准地掠过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符合撞击和压迫的伤痕,手腕和脚踝处明显的、显示经脉被废的扭曲……他的动作越来越快,呼吸越来越急促,像是在绝望中寻找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终于,他的动作停住了。
目光死死地凝在云雪霁空空如也的手腕上。
那里……没有表。
云雪霁答应过要从不离身的那块腕表,不见了。
裴溯心里松下一口气的同时,也开始了他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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