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被封锁了整整近百年的漆黑大殿。
殿外，无妄城依旧喧嚣混乱，殿内，时间仿佛被拉长又压缩，唯有杨灵盘膝静坐的身影，与周身不断变幻的、代表不同真意感悟的微光。
这百年闭关，杨灵并非与世隔绝。
每隔十到十五年，笼罩大殿的真意屏障便会短暂开启一道缝隙，召入马痴、李乐、王妄三位原无乐教、现为杨灵附庸的元婴修士。
这三人虽在杨灵面前战战兢兢，但在无妄城乃至周边区域，依旧是掌控秩序的地头蛇，是各方势力，包括秽堂派来的下层使者传递消息、了解本地动向的必要接触点。
每次觐见，为首的马痴都会毕恭毕敬地首先汇报关于秽堂的动态，语气中的敬畏百年未减。
李乐与王妄则在一旁补充着元婴及以下层级的琐碎情报。
哪个教派因供奉不足被秽堂执法队血腥清洗。
哪两股流窜的邪修势力为争夺资源爆发冲突，死伤惨重。
秽堂又新任命了哪位元婴修士负责某片矿区的监管……
这些消息对于志在化神乃至更高层次的杨灵而言，价值有限，如同隔靴搔痒。
杨灵真正关心的秽堂顶层决策、化神修士的动向与布局、墓园之战后的深层影响，远非这三个困于嗔洲一隅的中层修士所能触及。
杨灵大多只是静静聆听，偶尔微微颔首，极少追问。
杨灵定期召见三人，主要目的有二。
一是借此维持对无妄城核心区域的基本掌控，确保自己闭关之地绝对清净，不受无谓打扰。
二是通过这条固定的信息渠道，监控嗔洲底层局势的大致流向。
这一日，大殿内持续了近百年的、各种真意参悟引发的能量微澜，如同退潮般彻底平息。
杨灵缓缓睁开双眸，眼中似有万千道则符文一闪而过，随即悉数内敛，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周身的气息比百年前更加沉凝厚重，焚天炙焰真意并非变得更张扬，反而愈发精纯内蕴，与天地间火行、毁灭等的共鸣也清晰了一丝。
那二十道来自不同流派、属性各异的化神真意传承烙印，其中蕴含的海量修行经验、真意运用技巧、功法构建思路、乃至对天地真意的独特视角，都已被自己逐一拆解、理解、铭记，在识海中构建起一个庞大而相对完整的“化神境知识框架”。
从最基础的五行真意，到风之迅疾、雷之惩戒、空间之玄奥等特殊真意，乃至一些偏向阴寒、诅咒、幻术等偏门道路的感悟，林林总总，尽收心底。
这百年积累，如同为自己推开了一扇俯瞰化神修行全景的窗户，眼界豁然开朗。
然而，知易行难。
杨灵轻轻呼出一口浊气，气息悠长，其中却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滞涩。
自己并未能在这百年闭关中，真正创造出一部独属于己身的、能完美统御龙符咒本源与焚天炙焰真意、并兼容其他符咒潜力的根本法。
修行之道，尤其是到了化神这等触及法则的层次，绝非仅仅靠闭门参悟、堆积知识便能突破。
他人的道，终究是他人的路。
“是时候了。”
杨灵自语，声音在大殿空旷的四壁间轻轻回荡。
轻轻抬手，对着虚空轻轻一拂。
“哗——”
如同帷幕被拉开，那笼罩大殿近百年、隔绝内外一切的焚天炙焰真意屏障，瞬间如水纹般荡漾、消散。
久违的外界气息，混合着嗔洲特有的浑浊灵气、远处坊市的喧嚣、以及种种驳杂欲望与混乱真意的味道。
一股脑地涌入殿中。
这气息并不清新，甚至令人不适，但杨灵却微微眯起眼，深深吸了一口，眸中闪过一丝如同潜龙出渊般的释然与锐意。
闭关百载，终需入世砺道。
三日之后，得到传讯的马痴、李乐、王妄三人，再次怀着忐忑与敬畏，踏入这座对他们而言如同魔窟又似圣地的大殿。
殿内陈设依旧简单到近乎空旷，唯有杨灵盘坐于中央的身影，以及那股即便收敛也让他们本能感到压抑的沉凝气息。
“前辈，近三年来，秽堂的动作似乎……有些异常。”
马痴依旧率先开口，双手奉上一枚记录近期情报的玉简，语气比往日更多了几分小心。
“他们似乎在暗中筹备一场规模不小的‘祭典’，涉及资源调动的级别很高，但具体内容、时间、地点，保密极严，晚辈等人多方打探，也只得到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
杨灵接过玉简，神识一扫，内容无非是些某地物资被集中征收、某些身份特殊的秽堂修士频繁露面等模糊信息，价值确实不大。
杨灵随手将玉简置于一旁，目光平静地扫过三人，直接跳过了关于秽堂的常规询问，转而问道。
“这些暂且不提。今日唤你们来，是想问问，这嗔洲境内，除却各教派山头与混乱坊市，可有什么……值得一去，或颇有奇异之处的地点？”
三人闻言皆是一愣，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旋即明白过来。
这位深不可测的前辈，怕是要结束漫长的闭关，外出游历了！
这是他们等待已久，又隐隐畏惧的时刻。
李乐反应最快，连忙上前半步，躬身恭敬道。
“回禀前辈，嗔洲之地，邪修横行，乌烟瘴气之所居多。但若说值得前辈留意、且有奇异之处……晚辈倒想起一处地方，近年来在嗔洲西南部颇有些名声。”
“哦？仔细说来。”
杨灵眼神微动，露出些许兴趣。
“距无妄城约三十万七千里外，有一处名为‘静心谷’的山谷。”
李乐缓缓道来，组织着语言。
“那山谷原本荒僻，人迹罕至，只有些低阶妖兽徘徊。但大概在八十余年前，谷中开始偶尔传出若有若无的诵经佛音。起初无人注意，直到约五十年前，佛音逐渐清晰稳定，每日清晨与黄昏准时响起，声音不大，却能奇异般地传遍山谷周边数十里。”
他顿了顿，继续道。
“更奇的是，那佛音似有安抚心神、澄净杂念之效。不少在附近厮杀争斗后心神受损、或是修炼邪功导致戾气反噬的修士，无意中闯入山谷范围，听了那佛音，竟能暂时平复心中暴戾，稳住伤势。消息传开，便有越来越多修士慕名前往，其中不乏一些走火入魔边缘的邪修。约三十年前，有人深入山谷，发现谷中不知何时建起了一座小寺，匾额上书‘净音寺’。”
王妄在一旁补充道。
“晚辈等人也曾出于好奇，派人暗中探查过。那净音寺规模不大，僧人似乎也不多，平日深居简出。显露在外的僧人，修为最高者似乎也只有金丹后期。但是……”
他脸上露出困惑与忌惮之色。
“那每日响起的佛音，却极为神异。不瞒前辈，晚辈等元婴修士，曾亲自在谷外边缘聆听，竟也感到心神宁静，长期积攒的杀戮戾气与修行焦躁被抚平少许。
可同时，那佛音中又隐隐透出一股无形的威慑，并非针对某人，而是仿佛一种天然的‘场域’，让听者心生敬畏，不敢在谷中及周边轻易造次。
如今，那静心谷方圆百里，竟成了嗔洲罕见的、没有血腥厮杀与混乱劫掠的‘平和之地’，各路邪修也默契地不去触碰。”
马痴也点头确认。
“正是如此。晚辈猜测，那净音寺中，恐怕至少有一位元婴大圆满、甚至……更高层次的前辈高人隐于幕后，借佛音显化真意，涤荡一方。”
“佛音？净化？威慑？”
杨灵眼中兴趣更浓，手指无意识地轻轻叩击膝头。
这确实反常。
嗔洲乃苍兰界着名的混乱邪土，秽堂所修功法偏向阴秽死气，其统治下的各派也多是旁门左道，戾气深重。
在此地突然出现一座传播平和佛音的寺庙，本就格格不入，如同黑夜中的一点星光，刺眼而诡异。
杨灵心中已有七八分把握：这净音寺背后，坐镇的绝非元婴修士那么简单。
极大概率，是一位化神期的存在！
这样一位化神修士，选择在秽堂势力范围内、且是在秽堂刚刚遭受重创后不久建立道场。
其目的绝不会是简单的“普度众生”，背后必有深意，或许与苍兰界更大的局势变动，乃至与秽堂本身，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正是一个绝佳的“入世”契机！
“很好。”
杨灵缓缓起身，周身气息进一步收敛，依旧维持着那层“元婴后期”的表象。
“静心谷，净音寺……我记下了。你们三人，继续留守无妄城，照旧行事，重点留意秽堂高层，尤其是化神修士相关的任何异动线索。若有值得注意的消息，可用此符传讯于我。”
说着，杨灵屈指一弹，三枚赤金色的简易传音符分别飞向马痴三人。
符箓看似普通，却内含他一丝精纯的焚天真意，只要在嗔洲范围内，自己都能有所感应。
“是！晚辈遵命！定不负前辈所托！”
三人连忙双手接过符箓，如同捧着圣物，躬身齐声应诺。
杨灵不再多言，身形微微一动，便如清风般掠过三人身侧，下一刻已出现在大殿门外。
杨灵并未立刻飞遁，而是驻足片刻，抬首望了望嗔洲那永远灰蒙蒙的天空，随即化作一道并不起眼的青色遁光，悄无声息地冲天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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