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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3章 那夜,我用五年沉默换来一场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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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调滴水的声音,像只不知疲倦的蛀虫,在出租屋空洞的夜里钻着墙壁和我的骨头。我猛地睁开眼,天花板墙角那片洇湿的水渍,轮廓狰狞,像一张冷笑着的嘴。窗帘没拉严,城市浑浊的光渗进来,薄薄一层,盖不住这间廉价租房的简陋和凄凉。镜子映出我的脸,疲惫又陌生,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昨天,我是那个被困在方寸之地、被一句话轻易抹杀了五年岁月价值的女人;今天,我是田修文,一家小型策划公司的行政专员,坐在这个狭窄、弥漫着灰尘和陈旧纸张气味的老旧格子间里。——一个昨天才勉强记住复印机开关在哪里的新手。

五天前,餐桌上那碗被陈岩随手打翻的汤,泼洒开的油腻汤汁,如同某种不堪回首的预兆。他烦躁的声音炸在我耳边:“跟你说过多少次汤碗别放桌边!整天在家这点事都做不好!”我麻木地擦拭油腻的桌面,指尖冰凉。厨房里水槽堆着油腻的碗碟,客厅地上散落着儿子安安的玩具汽车,空气里还漂浮着饭菜冷却后沉闷的气息。我那时只是沉默着,一天堆积起来的琐碎疲劳像湿透的棉袄沉甸甸裹在身上,连呼吸都觉得费力。

“我跟你说话呢!”他的不满骤然拔高,像根针扎进我迟钝的神经,“晚饭凑合,厨房乱得像战场,孩子今天的作业错误都那么多……你到底在家忙些什么?”

冰冷的抹布被我攥紧,吸饱的油污似乎渗进了掌心纹路里。那根绷得过紧的弦,“嘣”的一声,断了。“忙些什么?”我抬起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忙你早上七点半要吃的热乎煎蛋,忙安安幼儿园要交的手工作业,忙你妈说腿疼我跑了三个药店买的膏药,忙你堆了两天的衬衫熨烫!还有这永远擦不完的地板,洗不完的碗!你告诉我,这叫‘忙些什么’?”

陈岩显然没料到我会爆发,愣了一下,眉头拧得更紧,语气带着一种不耐烦的嘲讽:“行行行,你辛苦了。可说到底,这个家,这些年,不还是靠我挣的钱在撑着?离了我这份工资,你们娘俩喝西北风去?”

“婚后一直都是我赚钱养的你!”这几个字,像淬了冰的钢针,精准无比地射穿了我心脏最外层那点可怜的防御。时间瞬间凝固,只有他最后那句话在狭小的空间里反复撞击墙壁,发出嗡嗡的回响。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片失控的油腻狼藉摊在桌上,如同我们此刻关系的具象。五年来所有被压缩、被折算成零的日夜,所有咽下去的委屈,所有被视作“理所应当”的付出,在这一刻被他轻飘飘的“养”字彻底点燃。一股冰冷决绝的岩浆在我四肢百骸里奔涌、凝固。

“好,”我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有点陌生,“说得对,是靠你养着。”

我转身就走,没去卧室,没看安安紧闭的房门。径直拉开大门,走进门外沉沉的夜色里。身后传来他迟滞的追问:“田修文?你干什么去?……”

初冬深夜的风,刀子一样刮过脸庞,刺进骨头缝里。我裹紧单薄的外套,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空旷清冷的人行道上。明天,安安醒来找不到妈妈会哭吗?这个念头微弱地闪了一下,立刻被心口那股尖锐冰冷的痛楚狠狠压了下去。那句“养着你”带来的耻辱感,远比这寒冬的刀锋更痛。我必须走,必须证明点什么,给他看,更是给我自己看。哪怕前路茫茫,脚下冰凉,我也绝不能再退回到那个被一句轻飘飘的话就否定了全部价值的位置上去。

我拿出手机,屏幕的光刺得眼睛生疼。指尖发抖,却异常坚决地翻动着联系人列表,一个个名字跳过去,最终停在“刘姐”这个名字上,我们从前关系尚可。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按下拨号键。听筒里的忙音每一声都敲打着我的鼓膜,撞击着那份近乎绝望的孤注一掷。

“喂?刘姐吗?……是我,田修文。”我的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对,好久不见。是这样……你上次提过,你们公司……行政那块,还缺人吗?” 街灯昏黄的光晕里,我仰起头,努力睁大眼睛,不让那股骤然汹涌的热意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新工作如同掉进了冰水盆里,又冷又茫然失措。公司年轻的女主管Lisa,妆容精致,眼神锐利得能刮下我一层皮。她随手丢过来一沓报表复印件,纸张锋利得像刀片。“田修文,把这季度所有部门的绩效数据分类录入系统,今天下班前完成。”我接过那叠冰冷的纸,分量沉甸甸的,压得手心出汗。那些密密麻麻的表格格子、复杂的函数公式和陌生的英文缩写,在我眼前扭曲跳动,像一团毫无头绪的乱麻,嘲笑着我与社会脱节的整整五年。我仿佛赤脚踩在陌生的荆棘地里每挪一步都钻心地疼,对着嗡嗡作响的复印机,空气里充满了尴尬的寂静。

中午短暂的喘息时分,我悄悄走到茶水间角落插上电源,迫不及待地打开手机微信视频。屏幕亮起,传来安安抽噎的哭声,小小的脸蛋皱成一团,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妈妈……呜呜……你什么时候回家?安安想妈妈……爸爸笨,讲故事不好听……” 那细细的哭声像烧红的针,猛地扎进我心脏最柔软的地方,疼得我瞬间弓起了背,五脏六腑都揪紧了。我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尝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住喉咙里翻涌的酸涩呜咽。手指在冰冷的屏幕那头徒劳地摩挲着儿子滚烫泪痕湿漉漉的脸颊轮廓。“安安乖……” 声音撕裂沙哑得不成调,“妈妈……妈妈在工作……很快就回……” 那几个字重若千斤,哽在喉咙里,成了个巨大而疼痛的谎言。

陈岩疲惫憔悴的脸出现在镜头边缘,头发乱糟糟的,眼底下是浓重的青黑阴影。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沉默地别开了脸,侧脸线条绷得像一块冷硬的石头。画面角落能看到家里熟悉的沙发一角,上面胡乱堆着来不及收的玩具和摊开的图画书,一团糟乱。那无声的控诉比任何言语都更锋利。

Lisa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踱到了我身后,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让我浑身一僵。“田修文,”她冰冷的声音贴着我的后颈响起,“工作时间处理私人事务?”她微微倾身,目光扫过我屏幕上哭泣的孩子和陈岩沉默的侧脸,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弧度,“家里事都搞不定,出来赚什么钱?”那尾音刻意上扬,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子,带着刺骨的寒意,狠狠扎进了我此刻最不堪一击的软肋里。茶水间里其他几个同事若有似无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过来,带着窥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按熄了屏幕,安安的哭声和陈岩疲惫的脸瞬间被黑暗吞噬。脸上火烧火燎,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我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Lisa那淬毒般冰凉锐利的眼神烙在我的脊梁骨上,茶水间里弥漫的咖啡香和同事们无声的窥探,都成了粘稠的羞辱胶水,把我牢牢地粘在原地动弹不得。我慢慢转过身,指尖冰凉,却挺直了背脊,对着Lisa那张妆容完美的脸,声音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陌生的平静:“知道了,Lisa姐。我会注意。数据录入,今天下班前一定完成。”

回到那个冰冷、狭窄、只有一张床和一个简易衣柜的出租屋,我把自己重重摔进那张咯吱作响的单人小床里。窗外霓虹的光怪陆离透过没拉严的帘子缝隙爬进来,在天花板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光影。Lisa那轻蔑的眼神、安安嚎啕的哭声、陈岩沉默疲惫的侧脸、还有家里沙发上那片熟悉的混乱狼藉……无数碎片疯狂地在脑子里搅动、撞击、切割。泪水终于汹涌决堤,无声地漫过脸颊,浸湿了粗砺的枕套。我把脸深深埋进枕头里,肩膀无法控制地细微颤抖,像一个溺水的人在无声地挣扎。五年,整整五年,我生命的轨迹似乎只剩下一个单调的圆:早起、做饭、送孩子、打扫、洗衣、接孩子、做饭、无尽的收拾……那些疲惫到麻木的日子,那些被视作尘埃的付出,原来真的可以被他一句话就彻底清零。心口像被掏空了一个巨大的洞,灌满了寒夜的风,冷得骨髓都在打颤。不行,田修文,你不能回去。回去了,你一辈子就钉死在那句“我养的你”的耻辱柱上,再也下不来了!

怀里的简历纸页被攥得死紧,边缘都起了毛边,微微颤抖着。我死死盯着那扇厚重的玻璃门,阳光照在上面一片刺眼的白亮,几乎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双脚像灌了铅,沉重地钉在冰冷的地砖上,怎么也抬不起来。玻璃门上映出我模糊的身影——一个眼神空洞、衣着廉价、与社会隔绝了五年的中年女人,一个连复印机都搞不定的废物。那身影如此陌生而刺眼,让我几乎想立刻转身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田修文!”一声急促的呼喊刺破我的僵硬。隔壁工位的小苏一阵风似的冲过来,塞给我一沓厚厚的文件,语速快得像打机关枪。“快快快!Lisa姐让你赶紧把这个送去三号会议室!那边等着做项目决策汇报,就差这份市场数据汇总了!跑着去!”她的目光扫过我僵在原地的样子,带着点同情和焦急。

文件沉甸甸的,带着油墨的温度压在我手心。“决策汇报”?这几个字像滚烫的火星溅进我一片混乱的脑海。我猛地打了个冷战,像被冰水从头浇下。时间!会议室里的高层们在等着!Lisa那张冰冷的脸在眼前闪过。我攥紧文件,深吸一口气,不管了!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豁然撞开,脚步不再迟疑,猛地发力冲了出去。皮鞋在空旷的磨光地砖上敲出急促而清脆的回响,像擂响的战鼓。我推开沉重的会议室大门,里面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过来。我微微喘息,竭力稳住步子,迎着那些审视或疑惑的目光,将文件准确地放在了会议桌主位那个明显空着等待的位置上。我甚至没看清那个位置上坐着的是谁。

转身关门的那一刻,背后似乎传来一个低沉的询问:“……刚才这位是哪个部门的?”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却不敢回头,飞快地掩上门。走廊里安静得只剩下我尚未平复的喘息声。

几天后,Lisa被调离了我们部门,听说去了一个边缘项目组。没有人说明缘由。公司里开始流传起新的项目任务,需要有人整理、分析近五年来的客户反馈数据,提炼核心诉求点。“这可是个繁琐活儿,吃力不讨好……”茶水间里有人低声议论。我看着公共邮箱里那份群发的项目通知,附件里庞大的数据表格像一片望不到边的灰色海洋。别人眼里枯燥的苦差,却在我心中点燃了一簇微弱的火苗。五年……这个时间如此刺眼,又如此熟悉。五年家庭主妇生涯赋予我的,不正是对琐碎的惊人耐力和对细节的偏执打磨吗?那些在奶粉罐、尿不湿尺码、菜价涨跌中锤炼出来的韧性和耐心,此刻忽然找到了回响的缝隙。

我几乎是凭着一种近乎赎罪的急切冲动,接下了这个任务。格子间里的日光灯管发出单调的嗡鸣,窗外城市的灯火渐次亮起。我埋首在堆积如山的原始邮件记录、零碎的会议纪要、散乱的问卷反馈里。指尖在键盘上飞快地跳跃,屏幕的光映着我专注得有些苍白的面容。我像个在混沌废墟里挖掘的矿工,将那些被忽略的碎片一点点捡拾、清洗、归拢、比对。我将那些淹没在噪音里的真实声音挖掘出来:客户的抱怨背后是对响应速度的渴求,委婉的批评里藏着对服务细节的期待,甚至是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随口提及,都串联成清晰的痛点脉络。当连续熬过几个通宵,满眼血丝地将那份逻辑清晰、痛点尖锐、建议直指核心的报告发送出去时,窗外天色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我看着邮件发送成功的提示,身体的疲惫像潮水般涌来,整个人几乎虚脱地瘫在椅子上,但内心深处,一种久违的、类似新芽破土般的微弱震颤悄然升起。那是一种被自己认可的价值感,微小,却坚硬。

报告出乎意料地在高层会议上激起波澜。两天后,部门总监亲自来到我的格子间,脸上带着难得的笑容。“田修文,那份报告做得非常扎实,很有洞察力!眼光很准!总部王总亲自点名要见你,参与下周那个新零售战略的客户访谈会议,你做核心记录和现场分析!”总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格子间原本低低的嘈杂。空气仿佛一瞬间凝固了,随即又涌起一种压抑着的骚动。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后背瞬间聚焦过来的无数道目光——惊讶的、探寻的、难以置信的……像细密的针尖刺在皮肤上。

我站起身,指尖微微发凉,心脏在胸腔里撞得生疼。我强迫自己迎向总监赞许的目光,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好的,总监,我会全力准备。”周围的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质,那些目光的温度有灼热的有冰冷的,但此刻,它们都无法穿透我心底那片刚刚被自己点燃的火苗。我坐了回去,目光落在电脑屏幕上,手指放在键盘上,开始搜索与新零售相关的行业动态和市场报告。屏幕的光映着我的脸,疲惫,眼底却带着一丝如同冬夜星火般微弱却倔强的亮光。

项目结束那天,华灯初上,公司破例为团队安排了庆功宴。地点选在市中心一家顶级酒店的旋转餐厅。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璀璨灯火如同流淌的金河,在脚下铺展开来。水晶吊灯的光芒折射在光洁的餐具上,晃得人有些眼花。我穿着咬牙买下的那身价值不菲的米白色套裙,面料挺括流畅,勾勒出久违的利落线条。坐在明净的落地窗畔,看着脚下流淌不息的城市光河,指尖晃动着剔透的高脚杯中深红的酒液。周遭是衣香鬓影、酒杯碰撞的脆响和轻松愉悦的谈笑风生,总监正兴奋地描绘着项目后续巨大的利益前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感托着我,仿佛从那个堆满油污碗碟和散落玩具的泥潭里挣扎着拔出了身体,终于呼吸到了高处的、冰冷的空气。

包里的手机无声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那个熟悉又刺眼的号码——陈岩。指尖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滑向了接通。听筒里传来的却不是他的声音,而是安安带着浓重哭腔、撕心裂肺的呐喊:“妈妈!妈妈你快回来!安安好难受……肚子好烫好烫……呜呜呜……安安要妈妈……”那哭声像淬了毒的钩子,瞬间穿透了餐厅精心营造的奢华幻象,狠狠钩进了我的心脏深处!血液仿佛刹那间冻结了!

“安安?安安怎么了?”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自己都陌生的尖锐和恐惧,瞬间撕裂了周遭的谈笑风生。同事们的目光惊愕地聚焦过来。手机那头的声音换成了陈岩,嘶哑、疲惫,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灼:“……高烧不退,三十九度八,一直哭闹着喊妈妈……喂了退烧药也不见退……我……”背景音里是安安持续不断的、痛苦的呜咽声,像小兽绝望的哀鸣。

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瞬间在我瞳孔里失焦、扭曲、旋转起来。那个被我狠狠甩在身后的、堆满玩具和琐碎的“家”,那个我曾咬牙切齿发誓要逃离的牢笼,此刻却像一个巨大的、黑洞般的漩涡,生出无法抗拒的恐怖吸力。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刮擦地面发出刺耳的锐响,高脚杯被我带倒,深红的酒液如同泼洒的鲜血,瞬间浸染了雪白的桌布,肆意蔓延开刺目的狼藉。餐厅里优雅的乐声、觥筹交错的低语霎时停滞,所有目光都钉在我身上。

“对不起!总监!家里孩子急病!我得立刻走!”我甚至来不及看清总监错愕的表情,抓起椅背上搭着的大衣,几乎是踉跄着冲向电梯口。指尖发颤地用力按下下行键,冰冷的金属按钮硌着指腹。电梯门缓缓开启的瞬间,我像逃命一样一头扎了进去。身后那片灯火辉煌的浮华世界如同骤然碎裂的琉璃穹顶,轰然坍塌在我仓惶逃离的脚步之后。电梯急速下坠的失重感紧紧攥住我的心脏,安安那滚烫的、痛苦的小脸占据了我全部的视野。

冲进冰冷刺骨的夜风里,我才发现自己脸上湿漉漉的一片,不知是泪水还是融化的雪水。路边拦出租车的手抖得完全不成样子。司机疑惑地从后视镜里看我。我紧紧攥着手机,屏幕上是安安几个月前在公园阳光下咧嘴大笑的照片,那无忧无虑的笑容此刻像针一样扎着我的眼睛。“师傅,快!去紫金苑小区!快点!”声音抖得变了调。

车灯划开浓稠的夜色。熟悉的楼宇轮廓在视线里越来越近。我几乎是扑到单元门下,手指哆嗦着去按门禁密码。一阵刺骨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子劈头盖脸打来,冰冷的空气呛入肺里,我猛地咳嗽起来。

楼道感应灯应声而亮,惨白的光线哗地泼下来。灯光骤然照亮了台阶下方角落里的一个蜷缩人影——陈岩!

他像是刚从冰窖里被捞出来,头发凌乱地结着霜花,脸颊冻得一片骇人的青紫色,高大的身体缩成一团,在台阶下避风的角落里瑟瑟发抖。听到声音,他迟钝僵硬地抬起头。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充斥着绝望的疲惫和某种濒临崩溃的脆弱,在看到我的瞬间,像濒死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骤然爆发出骇人的亮光。那目光里的东西太复杂、太沉重,有痛楚,有恐惧,有深不见底的懊悔,还有一丝死灰复燃般的、小心翼翼的希冀。

“田修文……”他嘶哑地开口,声音破碎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他残存的力气,“安安……烧退了点。”

楼道感应灯惨白的光线下,陈岩蜷缩在冰冷墙角的样子狠狠撞进我眼里。他头发眉毛都覆着一层细密的霜花,脸颊冻得青紫,高大的身躯此刻缩得像块废弃的石头,瑟瑟发抖。那双望向我的眼睛,红得骇人,里面翻涌着绝望的疲惫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脆弱,像濒临熄灭的炭火骤然被泼上了油,瞬间迸射出骇人又滚烫的光。

“田修文……”他嗓子哑得不成调,像砂纸在粗粝的墙面上刮擦,“安安……烧退了点……在、在屋里睡着……”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冻僵的腿脚却不听使唤,一个趔趄重重撞在冰冷的水泥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安安怎么了?!”我根本没听清他后面的话,只捕捉到“烧退”两个字,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松开,留下剧烈的刺痛和一片麻木的虚空。我来不及思考他这副鬼样子是为什么,脑子里只剩下安安滚烫的额头和痛苦的哭声。我几乎是撞开他,疯了似的扑向家门,手指哆嗦着按密码锁,“嘀嘀”的电子音此刻听来无比漫长。

门开了,一股温热浑浊的空气夹杂着熟悉的消毒水和淡淡的呕吐物气味扑面而来。

屋里亮着一盏昏暗的小夜灯。安安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客厅沙发上,盖着厚厚的毯子,小脸通红,额头上贴着退热贴,嘴唇干燥起皮,呼吸急促而灼热。旁边的毯子上,赫然一小滩新鲜的、刚呕出来的秽物,散发着酸腐的气味。一个敞开的家庭药箱狼狈地摊在旁边的地板上,里面的药瓶棉签散落一片。

这混乱狼藉的景象,比我离开的那个“战场”有过之而无不及。而这一切,都无声地压在那个冻僵在楼道里的男人肩上。

“安安!”我扑跪到沙发边,手颤抖着去摸他的额头。滚烫!那热度灼着我的指尖,也灼烧着我的五脏六腑。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滴在孩子滚烫的小脸上。

“妈妈……”安安虚弱地睁开一条缝,看到是我,干裂的嘴唇费力地弯了一下,小手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我的手指,那力道虚弱得让人心碎。

“妈妈回来了,安安乖,妈妈在……”我哽咽着,胡乱地用袖子擦着他脸上的汗和泪。

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喘息。陈岩扶着门框,几乎是挪进来的。他浑身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嘴唇冻得乌紫,牙齿格格作响。他看也没看我,失焦的目光牢牢锁在安安身上,跌跌撞撞地扑到沙发另一侧,巨大的手掌带着冰冷的寒意,笨拙而慌乱地覆上安安的额头、脸颊,像是在确认一个随时可能消失的幻影。

“退……退了一点点……之前……之前烫得吓人……”他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寒气,“吐……吐了两次……我……我怎么都……都弄不好……”他猛地抬手,不是抹自己的脸,而是狠狠一拳砸向自己的大腿,沉闷的钝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那动作里充满了无处发泄的恐惧和深深的自责、无能狂怒。

看着他这副濒临崩溃的模样,那句曾经像刀子一样剐在我心上的“我养的你”,此刻竟显得如此苍白可笑。这五年的隔阂与怨恨,在儿子滚烫的额头和他冻僵的身体面前,轰然坍塌。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安安的呼吸陡然变得费力起来,小小的胸膛急促起伏,发出一种令人心慌的“呼噜”声,小脸憋得更红。

“不行!这样不行!”我猛地站起来,声音因为恐惧而尖利,“得去医院!立刻!马上!”

这个决定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凝固的空气。陈岩像是被惊醒的困兽,眼神陡然聚焦,迸发出骇人的光亮。“我去开车!”他嘶吼一声,那声音破开冰封的喉咙,带着血腥气。他甚至顾不上自己冻僵的身体,转身就要往外冲,动作僵硬得像生锈的铁皮人。

“你站住!”我厉声喝止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楼道里那冻僵的身影在我眼前挥之不去。这样的状态开车,无异于自杀。“叫救护车!快!”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陈岩猛地刹住脚步,回头看我,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先是茫然,随即是巨大的、近乎绝望的恐慌。他仿佛才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状态根本不适合操控任何东西。他像个断了线的木偶,僵在原地,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瞬间将他吞噬。

“手机!给我!”我伸出手,眼神紧紧锁住他。

他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慌乱地在口袋里摸索,冻僵的手指根本不听使唤。手机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甚至来不及捡,只是死死盯着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气声。

我迅速捡起他的手机,指尖冰凉地划开屏幕,拨打急救电话。清晰地报出地址,描述安安的症状——高烧、呕吐、呼吸急促困难。挂断电话,我一把掀开安安身上的毯子,找出厚厚的棉袄,开始用最快的速度给孩子穿衣服。

“去拿安安的医保卡!病历本!保温杯灌温水!快!”我头也不抬地命令着,声音急促却异常稳定。

陈岩像是找到了指令的机器人,踉跄着冲进卧室,翻箱倒柜的声音乒乒乓乓传来。他那股濒临崩溃的混乱能量,此刻被我强行导入了具体行动的轨道。

几分钟后,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划破了深夜的寂静。当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冲进来,熟练地给安安吸上氧气、做初步检查时,陈岩像个木桩一样戳在门口,脸上毫无血色,只有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细微颤抖。

“家属跟上一个!”医护人员急促地喊道。

上车前,我猛地回头,看向还僵在阴影里的陈岩。楼道里那个蜷缩的、濒死的影像又重叠在他身上。一种尖锐的刺痛猛地攫住了我。

“披上!”我飞快地扯下自己身上那件为了庆功宴咬牙买下的、沾着红酒渍的米白色昂贵大衣外套,狠狠朝他甩过去。衣服落在他僵硬的手臂上,带着我的体温和混乱的气息。

他像是被那点温度烫到,猛地一颤,迟钝地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我。大衣顺着他的手臂滑落一半。

救护车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他的视线。车厢内,氧气面罩下安安急促的呼吸声和仪器单调的滴答声是唯一的存在。我死死握着儿子滚烫的小手,目光穿透后窗,看着公寓楼门口那个黑影——他正笨拙地、慌乱地试图把我的大衣套在自己身上,动作滑稽又凄凉,像一头迷路的、被冻伤的熊,在惨白的路灯下显得无比渺小与无助。

车子启动,那个笨拙套着大衣的身影被迅速拉远、缩小,最后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冰冷的车窗玻璃映出我惨白的脸,和眼中那片剧烈翻腾、五味杂陈的荒芜。

急诊室里灯火通明,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呛人。安安被迅速推进抢救室。我像一尊石像,钉在紧闭的门前,耳朵里灌满了仪器尖锐的警报声、医护人员急促的指令、还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每一次门扇的开合,都让我浑身绷紧。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身后传来沉重踉跄的脚步声,带着未散的寒气。陈岩来了。我的那件米白色大衣胡乱裹在他身上,皱巴巴的,沾着楼道里的灰土,红酒的污渍显得更加刺眼,显得他整个人更加狼狈不堪。他脸色灰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微颤,目光死死黏在抢救室紧闭的门上,像等待最后的审判。

门终于开了。一个护士走出来,摘下口罩,神情疲惫但明显松弛下来:“孩子送来的还算及时。急性肺炎引发的高热惊厥,烧退了不少,暂时稳定了,送儿科病房观察。”

紧绷的弦骤然松开,巨大的虚脱感像潮水般淹没了我,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我踉跄着靠在墙上,大口喘着气,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内衣。目光下意识地看向陈岩。

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崩塌了。那张被冻僵又被恐惧扭曲的脸,先是凝固,随即猛地抽搐起来。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高大的身躯沿着冰冷的墙壁一点点滑坐下去,蜷缩在墙角,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从他指缝里逸出,沉闷得如同受伤野兽在洞穴深处的哀嚎。那声音撕扯着凌晨急诊室冰冷的空气,也撕扯着我的心。五年婚姻,我从未见过这个男人如此失态,如此彻底的崩溃。楼道里冻僵的身体,此刻蜷缩在墙角压抑的呜咽,比任何语言都更彻底地瓦解了我心中那座坚固的怨恨冰山。

安安被推了出来,转入安静的儿科病房。小小的人儿躺在洁白的病床上,依旧昏睡,小脸苍白,但呼吸平稳了许多,吊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安稳地落下。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我和陈岩,一个坐在病床左边,一个蜷在靠墙的椅子上,像隔着一条无形的、曾经深不见底的裂谷。沉默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窗外,浓墨般的夜色边缘,终于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灰蒙蒙的光。

“……对不起。” 嘶哑得几乎辨不出原调的三个字,突然从墙角的阴影里艰难地挤出来。陈岩依旧低着头,双手深深插进凌乱的头发里,声音低沉得如同来自地底,“那句话……那句‘我养的你’……是我这辈子……说过最混账的话。”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直直看向我,那目光里没有了愤怒,没有了指责,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痛苦和赤裸裸的懊悔,像被生生剥开了所有防御。“这五年……家里……安安……没有你撑着……早就垮了……是我瞎了……是我混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自我毁灭般的痛楚,随即又狠狠压制下去,化作更深的颤栗。

“家里乱得像废墟……安安哭得撕心裂肺要妈妈……我连碗都洗不干净……衣服熨糊了好几件……我像个废物!”他猛地抬手,又想砸向自己,却在半空颓然落下,无力地垂在身侧,“田修文……你不知道……安安烧得浑身滚烫说胡话的时候……我……我有多怕……我怕得要死!怕得要死啊!” 最后那句“怕得要死”,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濒临崩溃的哭腔,巨大的恐惧感在这一刻才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彻底将他击垮。他高大的身体佝偻着,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终于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砸在医院冰凉光滑的地板上。

我看着他,这个曾经用一句话将我钉在耻辱柱上的男人,此刻像座被自身重量压垮的雪山,在我面前轰然崩塌。他的懊悔、他的恐惧、他的无能狂怒、他剥开自尊后露出的血淋淋的脆弱……一切都真实得令人窒息。那句曾经让我痛彻心扉的话,此刻在他崩溃的眼泪和颤抖的肩膀面前,忽然失去了所有锋利的棱角,只剩下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酸楚。

我没有说话。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目光越过他颤抖的肩膀,落在病床上安安苍白安静的小脸上。窗外的天色,灰白正一点点蚕食着浓重的黑暗。

时间在消毒水的气味和仪器规律的滴答声中缓慢流淌。陈岩的呜咽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喘息。他靠在椅子上,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布满血丝的眼球在惨白的灯光下异常骇人。那件沾着红酒渍的米白色大衣滑落在他脚边,像一团被丢弃的废料。

护士进来记录了一次体温,小声说:“降下来了,37度8,算是稳定了,让他好好睡。”这句话像一块浮木,让悬在水中的我们稍稍喘了口气。

病房里再次陷入死寂。空气里漂浮着无声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空虚。我看着安安在药效下沉睡的小脸,呼吸均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安静的阴影。那滚烫的恐惧感一点点退潮,留下的是被海浪冲刷后的一片狼藉沙滩。

我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楼下,城市开始苏醒,早班的公交车亮着灯驶过空荡的街道,像一条条沉默的鱼。冰冷的玻璃映出我的影子,还有身后蜷缩在椅子上的那个男人。一夜之间,有什么东西彻底改变了,碎裂了,又被强行粘合在一起,留下了无法忽视的巨大疤痕和沉重的重量。

我拿起床头柜上的保温杯,倒了小半杯温水。指尖触碰到杯壁的温度,才感觉到自己双手的冰凉。我端着水杯,转过身,没有看陈岩,只是沉默地走到他面前。

他似乎没察觉,直到那杯水递到他眼皮底下,他才迟钝地、缓慢地抬起沉重的眼皮。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愕然、茫然、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交织闪过。他看着我,又看看我手里的水杯,像是不明白我的意思。

“喝点水。”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在陈述一个必要的事实。

他怔怔地看着我,足足好几秒,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试探般的僵硬,伸出那双布满冻疮和擦伤痕迹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杯子。他的手指抖得厉害,杯沿碰到他干裂起皮的嘴唇时,水轻微地晃荡了一下。

他垂下眼,盯着杯子里透明的水,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然后才凑近杯沿,猛地灌了一大口。温水滑过干涸疼痛的喉咙,他似乎被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整个肩膀都在抖动,水花溅了出来。

我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狼狈地咳嗽。

咳嗽平息后,他握着杯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没抬头,只有嘶哑破碎的声音在空旷的病房里低低响起:“……那个……庆功宴……很重要吧……对不起……”

我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细微的疼。庆功宴?那片灯火辉煌的浮华,那杯泼洒的红酒,总监赞许的目光……遥远得如同上辈子的事。此刻,在这个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只有儿子安稳的呼吸才是最真实的存在。

“不重要了。”我看着窗外一点点亮起来的天光,声音很轻,轻得像是在对自己说。

病房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陈岩小口小口喝着水的声音,和他粗重压抑的呼吸。

天光终于大亮,明晃晃的阳光穿过玻璃窗,毫无遮拦地泼洒进来,将病房里的一切都照得清晰无比,尘埃在光柱里浮动。那强烈的光线,正好落在安安的小脸上。

小家伙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惊扰,小眉头不舒服地蹙了起来,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颤动了几下,然后,缓缓地、吃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清澈懵懂的大眼睛先是茫然地眨了眨,适应着刺眼的光线,然后,慢慢地聚焦。

他的视线先是茫然地在天花板上停留了几秒,然后艰难地、一点点地转动小脑袋,看向左边,看到了守在床边的我。

“……妈妈?” 他发出微弱沙哑的气音,像小猫哼哼。

“哎,妈妈在。”我立刻俯下身,心像被温水泡过一样酸软发胀,手指轻轻拂开他额前汗湿的刘海。

小脑袋又艰难地、一点点地转向右边,看到了蜷在椅子上,形容憔悴、胡子拉碴、眼睛红肿得像桃子一样的陈岩。

安安的小嘴扁了扁,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委屈巴巴的泪水,小奶音带着浓浓的哭腔控诉道:

“……爸爸……太阳……太阳都晒屁股了……你怎么……还不刮胡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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