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十二月十九日，京师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噼啪作响的爆竹声，浓重的硝烟味窜入鼻腔，似乎将寒意都驱散了不少。
整个京师当中喜气洋洋，连平日里有过仇怨的邻里见了，也会笑眯眯地点头致意。
离过年还有十来天，今日里也并非什么节日，百姓庆祝的原因，皆因前天夜里炮响整晚，声震数十里，至午时方停。
当听到建奴复围京师的时候，城中的百姓还人心惶惶，但是炮响了反而睡得十分舒坦，因为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建奴是没有炮的，只有大明有。
要知道城头上摆着的那传说当中的红夷大炮，可是一炮糜烂数十里的利器，而持续了这么久的火炮轰击，建奴必然被轰得渣都不剩。
“闪开，不想死的都快闪开！”
大叫声和马蹄声一起从远处传来，挡在路中的人群纷纷避让，很快他们就认出，这几个穿着号衣、腰悬铜铃的急递铺兵。
没有人因为这几个骑士在京师内纵马和喝骂而生气，反而都理解地笑笑。
“这是要给皇帝老子报喜去咧！”
然而，谁都没有发现，斗笠之下，铺兵的脸色犹如死人一般铁青。
满桂大军覆灭的文书很快就传到了内阁当中，代首辅李标拆开只扫了一眼，立马就手抖如筛糠。
十二月十八日夜，建奴再薄京师，与永定门二里满桂军激战一日夜，桂兵溃。后，武经略满桂率亲兵二十余人纵马横刀击贼，桂刃数人，中七箭而殉，其亲兵等身如猬，无一免。
招练总兵孙祖寿欲救桂，途中与奴遇，飞矢贯额，殁。
总兵麻登云、黑云龙不知踪。
余参游副将等三十余或阵殁或突围，城外尸横遍野，溃兵无数。
李标缓缓地将文书摆在桌子上，他用左手压住颤抖不已的右手，发现根本就压不住，于是又变掌为拳，拼尽全身的力气去控制手臂。
但生理上的颤抖止住了，又该要用什么去压制心里的惊涛骇浪？
就这样垂首呆坐了约半个时辰以后，他才从震惊当中稍稍缓过来一些。
李标抬头望向门口，张了张嘴，发现仅仅半个时辰嗓子就已经嘶哑。他端起桌上已经凉透了的茶水润了润喉咙，才对门口喊了一句：“来人。”
每个阁老值房的外间都有吏士值戍，这就相当于给他们配备的秘书。
很快就有一个吏员推门而入，躬身道：“阁老。”
“派人，去将韩首辅、钱次辅、成阁老、申尚书、梁经略请来。”
吏士稍稍一愣，没想到李阁老竟然一次点了这么多人，而且还有那么两位称病在家的。略微想了想，吏士好意提醒道：“阁老，韩、钱两位阁老如今称病在家……”
“我叫你去请！”
李标拍案而起，怒喝道。
“是是是，小人这就叫人去！”
这吏士本想表现一番，没想到反倒让这位阁老大发雷霆。
在诸阁老当中，李标以脾气火爆而着称，而这位连东林党和阉党都没搞倒，甚至连皇帝陛下都敢顶撞。
连滚带爬的吏士刚刚到门口，就听见李标在身后说道：“再加两位，温尚书和周侍郎。”
不多时，这些阁部大臣们就陆续赶到，每个人都是笑呵呵地走进来，可当文书传递到手里时，顿时脸色大变。
梁廷栋今日去了西直门，因此离得最远，等他走入值房时，就明显感觉阁内的气氛不对。
等梁廷栋也看过文书以后，已经坐在下首位置的李标才对着房内的诸人说道：“诸位大人莫怪，此事宛如天倾一般，老夫力薄，难以支撑，因此才请诸位前来共议，当如何向陛下呈报才好？”
值房内一片死寂，针落可闻。
这件事不仅李标扛不住，就是整个屋子内所有人绑在一块也扛不住。
那可是被皇上寄予厚望的四万大军啊！
只一日夜间就丧尽，还折了皇朝以来唯一一个武经略，等陛下听到以后，还不知是何等的震怒。
沉默了一阵后，所有人的目光又落到了韩爌的身上。
因为受到袁崇焕的牵连，他和次辅钱龙锡双双称病在家，并连番向崇祯上书请辞，但只要崇祯没应允，那他仍然在名义上是大明崇祯朝的首辅。
沉吟了片刻以后，坐在首位的韩爌对着李标道：“日夜操劳，汝立（李标字）近来辛苦了。”
这句辛苦，韩爌道得十分真切，确实是李标这位代首辅扛下了许多事，今日叫他们过来，看来也确实扛不住了。
“建奴披猖，致我四万军灭，此事当即刻奏报给圣上。”
说完，他环顾了一下值房内的众人，见纷纷点头后，继续说道：“报喜不报忧之事自然不可，但你我身为阁部院臣，也不能毫无章法，凡事都等圣裁。”
“这样，诸位今日都留在此处，将心中方略都书于奏章上，届时老夫独入宫中呈递与圣上。”
这已经是眼下没有办法当中最好的办法了。
钱龙锡在旁边补充道：“建州奴仍在京师外围游猎，大军尽殁的消息万不可让城中的百姓知道，以防人心思变。”
整整一日，群臣都在内阁的值房当中写自己的奏疏。
当梁廷栋将笔放下以后，又重新审视了一番。他知道现在什么之乎者也、长篇大论意义都不大，因此写得十分明晰爽快，总体就以下这几点：
命戴罪立功的马世龙，接替满桂总领勤王兵马；妥善处理满桂军下阵亡尸身，给予抚恤；补发粮饷稳定军心；鉴于满桂军覆灭后，可战堪战之兵太少，当即刻起复乐亭游击韩林，命其戴罪立功。
至于最后一点，梁廷栋其实是有一些私心的。
首先，是当初他在永平府当副兵备时，只有韩林领命率兵前来，他才将韩林给派到三屯去，没想到韩林竟然因为袁崇焕的关系受了牵连。
其次，他从副兵备监司在短短几个月间，一路当上了巡抚兼右侍郎、经略，总督蓟辽、保定军务及四方援军。申用懋已经向他表明了去意，那这个兵部尚书十有八九会落到他头上。
这是好事但也不是好事。
好事是，谁不愿火速升官？
而坏事是，他一直在外当官，朝堂上的根基太过薄弱。现在朝堂上最大的事就是兵事，皇帝和百官都在看着，因此，他一定要将这件事做好。
而韩林他早前就有过拉拢，并且两个人之前同在永平府，知根知底，现在自己搭救他一把，安能不叫韩林归心？
到时候乐亭营就是自己的嫡系，他的功劳，有一大半都要归功到自己这个伯乐身上。
韩爌、李标、钱龙锡抱着诸人的奏本入宫，但与往常不同的是，崇祯并没有召见他们，只是将奏本都收了。
而对于满桂四万人马覆灭的事，也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知道了”。
这件事对于勤勉的崇祯来说，实在是匪夷所思。
许多天后，才有消息从大内传出，说陛下在宫中枯坐整晚，甚至有恸哭声传出。
对于诸臣的奏本，崇祯很快也给出了批复。
对于梁廷栋的建议，崇祯有的采纳，有的没有采纳，而对于起复韩林的第四点则没有批复。
就在梁廷栋有些失望之际，王承恩走到他身边附耳道：“梁经略，叫那些士子们都散了罢。”
梁廷栋微一愣神，略微想了想，偷偷向王承恩低声问道：“这是……陛下的意思？”
王承恩没有说话，只是眼皮向下一闭。
梁廷栋如何不明白这其中的意思，顿时脸上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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