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世叔！张世叔！您可来了！”
一个还能说话的纨绔带着哭腔喊道，
“是他们！是这群暴徒无故殴打我等！快把他们抓起来！重重治罪！”
“对！抓他们！一个都不能放过！”
“我爹是王同知！张巡城，快拿下这些凶徒！”
原本的惊恐求饶，瞬间又变回了熟悉的猖狂与嚣叫，甚至因为有了官府的撑腰，变得更加有恃无恐。
现场的气氛骤然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那被称作张世叔的巡城官，三角眼阴鸷地扫过地上横七竖八哀嚎的纨绔子弟，目光在那些熟悉的、非富即贵的面孔上停留时，眼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当他再转向魏渊几人，见他们衣着普通，并非本地有头有脸的士绅，脸上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急于在“贵人”面前表现、并下意识维护自身所属阶层利益的倨傲与蛮横。
他脸色一沉，官威十足地厉声喝道：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尔等是何方狂徒，竟敢在西安府地界，当街行凶，殴打官眷子弟？简直无法无天，成何体统！”
他手臂一挥，指向牛金和魏渊等人，对身后的兵丁下令：
“来人！给我将这群凶徒统统拿下！若敢反抗，格杀勿论！”
“你他娘的眼瞎了还是心黑了？！”
牛金气得额头血管突突直跳，哇哇大叫，声音如同炸雷，
“不问青红皂白就抓人？是这群王八蛋先欺辱军属！砸了人家的摊子，打了人家的孩子！你当的什么狗屁官！”
杨海龙脸色已然铁青，胸膛剧烈起伏。
他亲眼见过边关将士的浴血牺牲，最无法容忍的便是后方如此践踏军属的尊严。
他的右手死死按在腰间袍服之下，那里藏着一柄已经上膛的短铳。若非魏渊在场，他这暴脾气几乎要立刻拔出火铳，先崩了这昏聩无耻的狗官再说！
新政之下，竟还有如此蛀虫！
赵信没有出声，但他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眸子里，此刻已凝结成冰。
他悄无声息地挪动了半步，并非大幅动作，却精准地卡在了魏渊与那群巡城兵丁之间最容易受到冲击的路径上。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冰冷地扫过每一个巡城兵丁的脸，特别是那巡城御史的相貌特征、官服补子，甚至他腰间佩刀的样式，都如同烙印般刻入脑海。
这已不是简单的观察，而是在进行无声的审判与记录。
就在杨海龙即将按捺不住，牛金怒发冲冠欲要再次动手之际，魏渊轻轻抬起了右手。
只是一个简单的手势，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止住了即将爆发的杨海龙，也让狂怒的牛金强行压下了火气。
魏渊的目光，越过了那嚣张的巡城官，落在了那些因为官差到来而又重新变得得意洋洋、甚至开始用怨毒眼神瞪视他们的纨绔子弟脸上。
他的眼神深处，没有牛金那般的暴怒，也没有杨海龙那般的激愤，那是一种化不开的、沉甸甸的寒意，一种洞悉了某种千年积弊、超越了个人愤怒的沉重与失望。
他微微摇头，用只有身边牛金、杨海龙、赵信三人才能清晰听到的声音，带着一丝看透世情的嘲讽，以及一抹深沉的无奈，轻叹道：
“果然，哪个时代，都少不了这等趋炎附势、倚强凌弱、是非不分的渣滓。”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半分火气，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敲打在听者的心头。
西安府的官场，乃至这些纨绔背后的家族，都将为今日之事，付出沉重的代价。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阵沉稳而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队约二十人、身着玄色制服、腰佩制式腰刀的卫士，正整齐划一地小跑而来。
他们步履沉稳，眼神锐利，行动间自有一股肃杀之气，绝非巡城兵丁可比。
为首一人，年约三旬，面容冷峻，肩章上的徽记显示他是一名黑衣卫的校尉。
他径直来到场中，目光如电般扫过全场，最后落在赵信身上时，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随即转向那巡城官。
“西安府巡城张大人？”
校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张巡城一愣，被对方的气势所慑，又见来人服饰特异，非普通军兵，心下先虚了三分，色厉内荏地答道：
“正是本官！你是何人？敢阻挠本官执行公务？”
校尉并不答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面玄铁令牌，上刻“黑衣卫巡查”五个篆字，在阳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黑衣卫办案，”
校尉的声音冰冷，
“此地之事，由我黑衣卫接管。张大人可以带人回去了。”
“黑……黑衣卫？！”
张巡城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身后的兵丁们也是一阵骚动，面露惧色，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谁不知道直属于中央的一厂三卫！
那可是拥有先斩后奏之权，乃是悬在百官头上的一把利剑。
地上那些刚刚还气焰嚣张的恶少们，听到“黑衣卫”三个字，也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瞬间噤声，一个个面无人色，浑身抖如筛糠。
张巡城嘴唇哆嗦着，还想挣扎一下：
“可是……可是这些凶徒当街行凶，殴打官眷……”
“嗯？”
校尉眼神一厉，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张巡城的脸，
“张大人是在质疑我黑衣卫的职权，还是想包庇这些欺凌军属、祸乱街市的纨绔子弟？”
他特意在“欺凌军属”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黑衣卫主要处理涉及军队相关事宜，因此欺凌军属也是他们管理职权所在。
张巡城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连忙摆手：
“不敢不敢！下官不敢！既然黑衣卫的大人接管此案，下官……下官告退，告退！”
说完，再不敢多留一秒，带着手下兵丁，如同丧家之犬般仓皇离去，连头都不敢回。
局势瞬间逆转！
围观的百姓爆发出比刚才更热烈的欢呼，不少人激动地直呼“青天开了眼！”
那校尉不再理会旁人，快步走到赵信面前，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恭敬无比：
“卑职黑衣卫西安千户所校尉沈刚，参见指挥使大人！”
“指挥使？！”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少年和他母亲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地上那些恶少们，更是如同被抽走了魂魄，两眼一翻，当场吓晕过去两个。
围观的百姓在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震天的议论和惊叹。
赵信微微抬手，语气平和：
“起来吧，沈校尉，你来得正好。”
赵信这才转向众人，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没有暴露魏渊的身份，而是以黑衣卫指挥使的名义说道：
“黑衣卫奉旨巡查地方，整肃吏治。今日之事，本官与几位同僚恰逢其会，定会秉公处置，还受害者一个公道。”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些面如死灰的纨绔，声音转冷：
“将这些仗势欺人、凌辱军属的败类，全部押入按察使司大牢，严加审讯！凡有涉案官员，一律彻查，绝不姑息！”
“至于这对母子，”
赵信看向那少年倔强的眼神，语气缓和下来。他回头看了眼魏渊，见魏渊微微颔首，便继续说道：
“好生安置，延医诊治。立即查明其父军功履历，按《阵亡将士优抚条例》，从优抚恤，不得有误。所有费用，由涉事人家族加倍赔偿。”
“卑职遵命！”
沈刚大声应道，随即一挥手，身后的黑衣卫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上前，将那些瘫软在地的纨绔们全部锁拿。
待黑衣卫将那群面如土色的纨绔押走，现场骚动渐平，魏渊缓步走到那对惊魂未定的母子面前。
他刻意收敛了威仪，微微俯身，目光温和地落在那个虽然鼻青脸肿，腰背却依旧努力挺直的少年身上。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魏渊的声音放缓，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少年抬起那双犹带泪痕却异常清亮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位气度不凡、连凶悍官差和黑衣卫都对其恭敬有加的长者，吸了吸鼻子，清晰地答道：
“我叫梅寒。”
“梅寒……”
魏渊轻声重复了一遍，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梅花香自苦寒来。不畏严寒，独自绽放，好名字，起得好。”
听到长辈夸赞自己的名字，梅寒紧绷的脸上稍稍松弛，露出一丝属于孩子的腼腆。
魏渊顺势问道，语气更加柔和：
“方才听乡邻说，你父亲是军人？”
提到父亲，梅寒的脊背瞬间挺得更直了，脸上那点腼腆迅速被一种混合着悲伤与无限自豪的神情取代。
他用力点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准确，仿佛早已在心中复述过千百遍：
“是！我爹是大明新军第一镇第二步兵营千户，梅征！于永熙二年，在漠北苏鲁锭河谷剿匪战役中，为掩护同袍突围，力战殉国！”
这一番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魏渊及其身后众人心中激荡起层层涟漪。
魏渊眼中难掩惊诧，他没想到一个看上去不过十岁的少年，竟能如此流利、准确地报出父亲的部队番号、军职、殉国时间、地点乃至战役名称！
看着魏渊略显惊讶的神情，梅寒抬手用力抹去眼角又将溢出的泪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骄傲，解释道：
“我娘说了，我爹是为国捐躯的英雄！是他的骄傲，也是我们全家的骄傲！爹的名字、他在哪里、为什么牺牲的，我必须记得清清楚楚，一个字都不能错！”
望着少年那与年龄不符的坚毅眼神，听着那朴素却重逾千斤的话语，魏渊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深深触动了。
他仿佛看到了无数个像梅千户一样，为这个国家默默付出生命的将士身影，也看到了他们留在人间的希望与传承。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梅寒那尚显单薄却已试图承担起家庭重担的肩膀，目光充满了肯定与怜惜，郑重地说道：
“你娘说得对，你爹梅征，是个英雄。”
他顿了顿，看着少年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补充道：
“而你，梅寒，是个好孩子，是你爹娘的骄傲。”
这句话，魏渊说得极其认真，既是对梅寒父亲牺牲价值的确认，也是对眼前这个坚强少年品性的最高赞许。
阳光洒在这一大一小的身影上，仿佛在进行着一种无声的、关于责任、牺牲与传承的庄严仪式。
那更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关于希望与梦想的生生不息...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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