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生的问题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引起了一阵涟漪。原本有些嘈杂的店内突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到了章小娴身上。
章小娴的脑子其实此刻有些混沌，她真的太累了。张先生的问题既然已经问出口，她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个时候垮掉。于是，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身子，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店里精心陈列的衣物，那些五颜六色的衣服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耀眼。接着，她的视线又落在了那些悬挂在天花板上的气球和圣诞装饰上，这些小小的点缀为店铺增添了不少节日的氛围。
章小娴的目光停留在了窗外的雪花图案。
“想法……”她顿了顿，声音不大，但清晰，“我打算……抽空回趟大学。”这话一出，几个人都愣了一下。“把当年没读完的课程……补上。”
大粒麦第一个咋呼起来：“啥？读书？小娴妹子你没搞错吧！”他一脸不可思议，“你这生意，红红火火！正是捞钱……啊不是，是发展壮大的好时候！时间就是金钱啊！浪费在课堂上？多亏！”他摇着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仿佛章小娴要去干件天大的蠢事。
方大明放下手里的咖啡杯，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他脸上带着那种标志性的、温文尔雅又仿佛洞悉一切的笑容。他没看章小娴，而是环视了一下众人，像是在发表什么重要宣言，声音沉稳而富有磁性：
“麦总这话，只看到了表面。”他微微一顿，目光投向虚空，带着点哲思的意味，“这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永远都不会被时间磨灭，甚至还会在时间长河中变得愈发迷人的？”他自问自答，语气笃定，“那一定是——‘优雅’。”
“‘优雅’，”方大明强调着这个词，手指无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一丝不苟的衬衫袖口，“不是表面的光鲜，不是一时的财富。它是一种沉淀，一种底蕴，一种……经过岁月洗礼后，由内而外散发的光华。”他看向章小娴，眼神带着赞赏和支持，“小娴想回去读书，充实自己，提升内在的修养和品位。这，才是真正的远见。是在为更长久的‘优雅’打基础。这种投资，比开多少分店都值得。”他这番话，掷地有声，充满了文人式的思辨和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休息区里一片安静。仙姐和玲姐交换了一个眼神，带着点“看看人家方主任多会说话”的羡慕。司马长风吹了个无声的口哨，眼神玩味。张先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很认同“优雅”这个论调。大粒麦张了张嘴，想反驳，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憋住了。王晓军依旧看着那件裙子，仿佛没听见。马应雄扯了扯身上那件不合时宜的酒红色丝绒西装，表情复杂。
章小娴站在那里，脸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听着方大明这番关于“优雅”的高论。他说得真好听。像一篇精心准备的演讲稿，充满了哲理和赞美。把她回去读书这个念头，瞬间拔高到了一个追求永恒价值、提升内在修养的光辉层面。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有多卑微，多……自私。她只是觉得累了。觉得这间承载了太多算计、人情、风波和勉强支撑的店铺，像个巨大的旋涡。她只是想找个地方喘口气，找个地方躲一躲。找个……能让她暂时忘记“章老板”，只坐回“章小娴”的地方。哪怕只是暂时。跟“优雅”有什么关系？跟“永恒”有什么关系？
方大明描绘的那个“愈发迷人的优雅”的未来图景，很美，很体面。像他本人一样，完美无瑕。可那图景里，似乎没有她此刻脚踝的剧痛，没有应付马应雄时的提心吊胆，没有面对大粒麦热切眼神的不适，没有对那五百万人情债的隐忧，更没有……对身边这个正侃侃而谈、替她规划“优雅”人生的男人，内心深处那份难以言喻的……疏离和不确定。
“方大哥说得对。”章小娴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和认同，完美地融入了这温馨体面的氛围，“是该……多沉淀沉淀。”
她端起手边早已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口。又苦，又涩。
店里的背景音乐适时地切到了一首舒缓的圣诞颂歌。休息区的人们又开始低声交谈，气氛重新变得融洽。
章小娴缓缓地将咖啡杯放在桌上，仿佛那杯子有千斤重一般。她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地转过身，朝着身后的小仓库走去，每一步都显得有些沉重。
当她走到仓库门口时，伸手轻轻一推，那扇门便缓缓地合上了，发出了“嘎吱”一声轻响。随着门的关闭，外界的喧闹和欢快的圣诞音乐也被隔绝在了门外，仓库里顿时变得异常安静，只有那盏昏黄的白炽灯发出微弱的嗡嗡声。
章小娴静静地站在仓库里，四周的货箱堆积如山，让这个原本就狭小的空间显得更加局促。她缓缓地靠在冰冷的货架上，身体微微前倾，仿佛那货架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东西。
她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内心的疲惫和压力都随着这口气一同释放出来。她抬起手，轻轻地揉了揉自己笑得有些僵硬的脸颊，试图缓解一下面部肌肉的紧张。
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却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指已经被冻得有些麻木了。
方大明那关于“优雅”的话语似乎还在她的耳边回响着，那声音在这寂静的仓库里显得格外清晰，仿佛一层华丽的包装纸，将她此刻内心的疲惫和茫然紧紧地包裹起来。
她缓缓地低下头，目光落在了自己脚上那双美丽却折磨人的高跟鞋上。鞋尖上沾了一点从外面带进来的雪泥，使得原本干净的鞋面显得有些脏污。
“优雅？”章小娴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无人看见的、带着些许自嘲的苦笑。
是啊，优雅。她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可是，谁又能真正理解这所谓的“优雅”背后所隐藏的疲惫和无奈呢？
路还长着呢，她在心里告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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