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匹快马,从刑部出发,马蹄在雪地上留下印记,又转瞬被雪花盖住。
又下大雪了,今年的冬天好像特别冷,这方白色的天地像是没有尽头一样。
衙役们将姚心住的别院团团围住,祝冠峰亲自上前叫门。
姚心一身的湛蓝色绸缎狍子,立在沿下。
“姚心,你勾结陈勇,污蔑公主,伪造证据,现有口供人供在此,跟本官走一趟吧。”
祝冠峰面色威严,眉眼冷峻,再无先前见面的圆滑。
他盯着姚心的脸,后者古波不惊,像是早有预料,像是一切都不放在眼中。
“祝大人亲自登门,那我就随大人走一趟。”
这话说的,好像人家求着他出去做什么一样,这是羁押啊。
祝冠峰并不介意他的语气,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真的出乎意料,姚心很配合,没有半点的反抗或者质问。
一路顺利到了刑部,方南枝穿着一件大红色斗篷,撑着月牙色油纸伞站在门口。
伞上已经积累一层薄薄的雪,可见来了有一会儿了。
“见过祝大人!”
小姑娘端端正正行礼,看着乖巧的不行。
祝冠峰却觉得有点头疼,这小丫头怎么来了?姚心的事,他没漏出去风声啊。
而姚心的目光,也落在小姑娘的脸蛋上。
不同于上次擦肩而过的故作不识,这回姚心看的很细致。
从额头、到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有七分像子君,三分像子曦。
倒是比那位没脑子的益阳县主,更像陈家人。
姚心唇角勾起,露出长辈般和蔼的眼神。
方南枝也“亲亲热热”喊:“这位是姚叔叔吧?上次没认出来,才知道姚叔叔是我舅舅的手足兄弟,晚辈给您见礼了。”
姚心微微颔首,眼底的兴趣瞬间消失。
长得再相似,小姑娘也不是曾经那个人。
祝冠峰挥手,让人先带姚心进去,自个留下盯着小姑娘。
“你不好好读书,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帮您啊。”方南枝笑的甜甜的,眼睛都弯弯的,讨好的意思很明显。
祝冠峰偏过头,不为所动。
“用不着,这是朝廷公务,你小小年纪,不要总想着掺和。”
什么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这就是了。
不是祝冠峰上门求她帮忙的时候了。
方南枝抬起下巴,眨眨眼,居然没生气,一副老实样。
“好吧。”
说着,她还转身要走,念叨着:“原本我来,是有线索想……”
一听线索,祝冠峰眉眼动了动。
他清了清嗓子:“不过,此案你也算受害者之一,有些事应该知道。”
受害者是指她几次被刺杀。
方南枝脚步不停,故意道:“还是算了,那多为难祝大人啊。”
祝冠峰气乐了,小姑娘脾气还不小。
他忙端正态度,拦住她,躬身行礼。
“请方姑娘祝我。”
方南枝这才停下脚步。
两人一起进了刑部,这次审问,是祝冠峰亲自来的。
方南枝旁听,准备必要时候,提提舅舅,打乱姚心的心绪。
可实际上,根本没给她发挥的余地,就是祝冠峰也没讨了好。
姚心对所谓的罪名,根本不认。
那就需要陈勇和他对峙,一对峙,陈勇就说:“他不是姚心。”
本以为,陈勇临时改口,结果继续审下去,让陈勇口述他见过那个姚心的相貌。
画师就在现场,当场作画,还真的把人画出来了。
此人,据姚心的小厮说,是姚氏族人,嫡支的庶长子。
但三年前,突发眼疾,看东西模模糊糊的,时不时撞墙,那之后也眼睛蒙了黑布。
姚承文,比姚心小四五岁,但容貌上看不出来。
这下,先前的口供人证什么,可全成了笑话。
再说,这些年暗中联系陈勇的人,和他传信都是见面说,从没写过什么纸条。
也就是说没办法进行字迹对比。
而和陈勇联系的人,是当地的乡绅,那位汪老爷的妹妹的小姑子,进了姚氏当妾。
借着这层关系,汪家才能有脸面给姚氏办事。
让汪老爷一直盯着陈氏的人,是姚心,还是打着他名义的旁人,现在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查出来的。
原本的铁证如山,这会就显得有些可笑。
祝冠峰一开始被变故打的措手不及,后来倒是冷静下来。
是他轻敌了。
真要是姚心,背地里布局这么多年,从陈氏流放就开始了,对方怎么会不准备些脱身的法子。
祝冠峰最初的愤怒过后,就是沉稳。
他直视姚心,似笑非笑:“姚先生和嫡系的公子不和?怎么对方要冒充您行事?”
姚心腰杆笔直,人在大牢,依旧泰然自若,颇有种山崩于前而不乱的意思。
“祝大人年纪轻轻,就是京兆府少尹,想必有不少人羡慕、嫉妒。”
言外之意,他也是平白遭人嫉妒。
不遭人妒是庸才嘛。
祝冠峰单手搭在椅子上,手指时不时敲击几下,漫不经心道:“姚先生的大才,天下人皆知。”
“但先生重伤,早就不走仕途,日日游山玩水,姚承文乃姚氏嫡出,该不会连族兄纵情山水都不容吧?”
姚心坏了眼睛,在仕途上没有希望,在族里又只是旁支,还能拿什么引起嫡系公子的嫉妒?
姚承文此人,祝冠峰也有耳闻,心思奸诈,却计谋不足。
他母亲,是姚氏族长的妾室,很得宠爱,要不然也不会先于正经夫人就生下了庶长子。
姚族长对长子也疼爱有加,哪怕是庶出,但他头一次当爹,感情自然不同。
姚承文被宠坏了,还肖想过继承家业,可惜他太蠢,处处针对嫡出的弟弟,露了马脚,让京城的各家看了笑话,姚氏子弟自相残杀的笑话。
后来,为了挽回家族名声,姚族长不许姚承文继续呆在京城,给他匆匆娶亲后,赶回老家。
祝冠峰倒是不知道他怎么瞎了眼的。
但就从过往的经历看,姚承文和陈氏没什么大的干系,他为什么要盯着陈氏族人,诬告公主?
甚至姚承文和姚心也应当没恩怨,一个旁支子弟,姚氏一开始根本不重视,后来才准备好好培养,姚心就瞎了。
两人很难有交集啊,要说姚承文恨得人,他弟弟恐怕名列前茅。
姚心语气冷了几分:“真想知道为什么,祝大人应该去问承文才是。”
祝冠峰笑了笑,称是。
于是,祝冠峰怎么把人抓来的,就得怎么客客气气把人送回去。
送出刑部还不算,他还得抽空上门赔礼道歉。
而姚心只回头扫他一眼:“不必了,我不喜外人打扰。都说祝大人断案如神,今日看来,倒是叫人有些失望。”
这扑面而来的嘲讽,祝冠峰都不能回怼,只能尴尬笑笑。
“祝大人,子君兄的案子,当年匆匆结束,好不容易被人翻出来,不论结论如何,如我这样的旧人,都想要个水落石出。”
临走时,姚心又道。
“我等必将竭尽全力。”祝冠峰承诺。
马车走远,祝冠峰的脸色一点一点淡了下来。
熬了通宵,起早抓人,得了这么个结果,说不失望是假的。
这次是彻底打草惊蛇了。
方南枝也垂下小脑袋,她是让人在外头盯着刑部大牢,不用打听里面消息,只要有动作就上报,才能第一时间赶来的。
结果也白费了。
而且舅舅这位至交好友,对她似乎没什么“爱屋及乌”的想法。
除了最开始的探究,剩下的就和看待陌生人一样。
一大一小都有点丧气。
祝冠峰侧目看她:“你先前说的线索?”
“祝大人和项县马熟吗?”方南枝问。
“这事已经有太子殿下在查了,祝大人要是忙不过来,就先不用插手,还是先把陈勇背后的人挖出来吧。”
小姑娘说的委婉,但这字里行间的怀疑他能力,藏都藏不住。
祝冠峰抽了抽嘴角。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本官是有长远的谋略。”
方南枝仰着脸问:“多远?祝大人,再过不久就是年节了。”
总不能一个案子拖到年后去吧。
祝冠峰就笑:“放心,肯定让你过个踏踏实实的年。”
他从来都不是只查一条路。
何况,这次栽了,只是推翻了口供,但并没有洗清姚心的嫌疑。
方南枝也走了,去云府,是云夫人派了传话,说身体又有些不爽利。
这次去云府,方南枝谨慎很多。
因为云丛生接手了影六后,态度很奇怪。
方南枝把脉后,想了想,给云夫人来了一套推拿。
别看她手小,但力气挺大,疼的云夫人时不时惊叫。
等一套推拿结束,云夫人已经香汗淋漓了。
但她活动了几下,总觉得身上的酸痛无力,都缓解了几分。
“是药三分毒,您现在的情况,再用药两日,就断了吧,改用食补。”
云夫人忙不迭应下。
这次,刚好奶娘抱了孩子过来,云夫人还让方南枝一并看看。
这孩子没喝过亲娘的母乳,没办法,云夫人生产后没奶。
云丛生早早备了奶娘,倒是用上了。
但云夫人自个心底,总觉得有些亏待孩子。
方南枝摸了摸孩子的小手小脚,软的不像话。
“倒是养的胖乎乎,他奶娘平日吃什么?”
这个岁数的孩子,营养都从奶水上来。
“都是猪蹄、鱼汤什么的。”云夫人不太确定的看了眼丫鬟。
她也不会没事去关心下人的吃食啊。
丫鬟上前一步:“回方小姐,都是上好的滋补物,就是吃粥都当了切细细的肉糜。”
方南枝点点头。
她看了很多有关养孩子的医书,都是从系统找的书,和周老分享过。
周老对小儿病症很感兴趣,但是他们这里,还真少有专门写养儿的医书。
朝廷重视人口,一般就表现在催适婚男女成亲上,还真没有育儿养儿的政策。
导致很多女子,一辈子生产许多次,只有少数几个孩子能活下来。
流产伤害母体,还会带来心理上的压力。
方南枝这会儿就顺带教一些养儿的东西,什么孩子一日吃几顿?怎么给孩子测量体温?孩子三岁前不能接触什么?怎么防止孩子生病?
云夫人听的很专注,千辛万苦得来的儿子,她能不在意吗?
俩人一聊,就到了晌午。
云夫人留她用午膳,方南枝却不想打扰,才要告辞,云大人回来了。
“劳烦方姑娘几次奔波,我们夫妻甚是感激,还请方姑娘给个机会,留下用膳,让我们聊表心意。”
云丛生姿态很低。
方南枝很想和他“闲聊”一下,就答应了,让暗梅回去报信。
暗梅不动。
她不能放心小姐一个人在云府。
云丛生见了,就指了个自家下人,让去将军府送口信。
云府的厨子,是特地从外头请来的,做的一手好蒸菜。
今天是大显身手,肉沫蒸蛋、蒸茄子、蒸鱼、蒸牛肉……
是蒸菜,但上面多数撒了红彤彤辣椒,绿油油的葱花。
口感是温和又辛辣的。
方南枝真的头一次吃正宗蒸菜,筷子就没停下来。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别看她是个姑娘,只要是这个年纪,就胃口极好。
方南枝一连吃了三碗米饭,感觉满足不已。
小云蕴却惊的张大嘴巴,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去摸姐姐的肚肚。
摸完,还挺疑惑:“姐姐吃这么多,肚肚怎么不涨?”
说着,还低下脑袋,看自个鼓鼓的肚皮,有些茫然。
她吃一点点呀,怎么肚肚就饱了。
这番小动作,可爱极了,方南枝稀罕的摸小丫头的脸蛋。
“那是因为姐姐长大了,长大就能吃许多饭,你也要好好长大。”
云蕴认真点小脑袋,小鸡啄米一样。
逗得一桌子人笑出声。
吃过饭,本要一起去散步消食,可丫鬟传话,小少爷哭了,奶娘哄不好,云夫人只能亲自去一趟。
院子里只剩下云丛生、方南枝和云蕴。
下人都被打发远了。
“方姑娘,多谢你帮我抓人。”
“云大人不嫌弃我逾越就好。”方南枝不好意思。
发现人家府上有不对劲的人,第一时间告诉主人家才是正经,擅自抓人名不正言不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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