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慢慢发觉，自己很难对什么提起兴趣来。
她的话越来越少，白日里泡在马场，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一些不用动脑的粗活，扎什试图劝她继续策骑或是驯马，都没有得到回应。
她似乎对很多事都变得毫不在意，每天穿一样的工装，吃一样的员工餐，大多数时候都低着头沉默，无意识地进入一个拒绝交流的状态。她甚至会叫错一起共事的人的名字，哪怕已经相处了好几日。
进入五月后，游客大量涌入，牧场与文旅局合作的骑马体验项目也成了热门，扎什和宝云一下子忙了起来，月光选择留在培育基地，并不打算去和游客接触。
姜峰还是常常来找她说话，约她吃饭，她拒绝了几次，对方仍锲而不舍，她便放弃了，有时候听着对方说话，却在自顾自地走神。
这日姜峰又来到马房找她，有意无意地聊起自己在海市读书时的趣事，想引出她的过去。
月光无意识摆弄手里刷马毛的刷子，坐在一张马扎上，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萨仁图娅！”
不远处传来呼喊，月光和姜峰齐齐循声望去，白音宝力格骑着马，徘徊在马房的栅栏外，朝她笑着招手。
十五六岁的少年，还正无忧无虑，眼睛里倒映着阳光。
“萨仁图娅，去骑马吗？”
姜峰皱了下眉，月光已经说一声“好”，起身牵了一匹马走出马房。
和白音宝力格策马离去时，月光并没有和姜峰打一声招呼。
两人骑的并不快，原上是初夏的微风，很温柔地吹散她的长发。
不知什么时候，两匹马已经不再并肩飞驰，而是闲适地在草丛中散步。
白音宝力格看着沉默的月光，笑了一下：“你是不是不喜欢那个姜峰。”
月光偏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白音宝力格了然：“我就知道。”
好几次他策骑路过，都看到姜峰凑过去和他说话，她似听非听的样子。
“感觉你不想和他呆在一起，我才叫你出来的。”
月光这次看他的眼神认真了起来：“谢谢。”
“你为什么在这里做马工？”
在白音宝力格的想象里，她应该像文旅局宣传部那些漂亮姑娘一样，穿着当地的服装拍照片录视频。
月光说：“我只会做这个。”
白音宝力格歪头，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你还会骑马。”
顿了顿，想起她熟练控马的动作，他又加重了语气：“而且很专业。你用了骑师的策骑技巧。”
月光笑了一下，仰面，任阳光肆意照落眼底。
“你拿到骑师资格了吗？”
白音宝力格愣了一下：“快了。过几天就是考试。”
听到月光祝他考试顺利，白音宝力格忍不住和她畅想自己的以后。
“拿到资格后，我就有机会去海市的山光道进修，如果在山光道的常规赛跑出成绩，就能签约，然后去跑更大的比赛。到时候就能赚好多好多的奖金。”
白音宝力格说着忍不住笑起来：“我就可以回报阿爸阿妈更好的生活。”
月光怔然看着他：“你想去山光道？”
“当然！”白音宝力格斩钉截铁道，“飞鹰里每个人的梦想都是离开这里去山光道。”
见月光露出一丝茫然，白音宝力格忍不住问：“你呢？你的梦想是什么？他们都说你是大城市回来的人，你为什么要回来？”
月光回答不出，任白音宝力格盯了一会儿，只是笑笑。
“我没有什么梦想。”
少年张大了嘴巴，很不可思议的样子。
“可是每个人都有的。”白音宝力格困惑道，“我姐姐不懂骑马，也没读过什么书，可她也有梦想，她要嫁给草原上最英俊帅气的男人。”
他紧接着说起了阿爸的梦想，阿妈的梦想，甚至是飞鹰计划里那些努力学习策骑的小伙伴的梦想。
白音宝力格摸了摸马背，眉心皱成了川字，呢喃地强调：“每个人都有梦想的。”
月光安静地听着，这才慢慢意识到一件事。
她竟然已经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想要实现的目标了。
铺天盖地的虚无将她裹紧，她茫然地攥着手里的缰绳，望向没有边际的远方，原野与天空连成一线，而尽头有什么，她一无所知。
那晚她睁着眼睛迟迟无法入睡，脑中从纷乱到空白，再由空白到思绪此起彼伏。
手机放在炕头，回来之后，她几乎很少再去看。
黑暗里，她摸索着按亮屏幕，看到上百的红点，终于迟疑着，打开了久未使用的微信。
上百条消息都来自驯马师大群，以及，周济、程子珊、利少荣等人的私信，却没有原遗山的任何消息。
周济：到喀喇沁了吗？
周济：回家的感觉怎么样？
周济：怎么还人间蒸发了。
……
利少荣：到家了吗？
利少荣：到了报个平安。
利少荣：资本家已经在检疫，大约半个月后就能送到了。
利少荣：你还好吗？
……
程子珊：我和杀神要去澳洲备赛了，希望一切顺利。
程子珊：也希望你回去之后一切顺利~
还有群里日常关于赛季的讨论，备赛期死亡行程的抱怨。
直至此刻，群消息仍在不停更新。
高湳似乎在抱怨这次运马检疫过程格外漫长，被群起攻之，认为他做到这个年头居然还对此大惊小怪，实在不够专业。
她离开之后，一切都在正常运转。
月光点了几下，手指按在红色的退出群聊的按键上，好半天，都没能按下去。
该干干净净斩断的。
却又不舍。
最后只是退出了微信。
又点开网页，无意识地下拉页面，查看新闻。
接着，她微微一怔。
头条消息是，“邵氏暴雷，继逃税违规后又被强制执行4亿”。
看了眼新闻的发布时间，就在今天。
直至刻下，这条新闻仍在热门里，阅读量高居榜首。
-
今宵。
包厢里称得上寂静。
一杯香槟罕见的出现在原遗山手里，并且，被他喝掉了三分之二。
张锦棠正神色复杂地接一个电话，时不时扬起眉梢，去看坐在对面沙发上的男人。
挂断电话后，他长吁一口气，喝了口酒，才直截了当开口问原遗山。
“你搞了邵家？”
原遗山未置可否：“常在河边走，该想到有这一天。”
言下之意，作恶的人自食恶果，与我何干。
张锦棠半晌说不出话来，摩挲着酒杯，叹一口气。
“邵二上诉失败，这回家里出事被查，直接把他这案子也牵连出来，原本缓刑，现在被大众怀疑司法程序的问题，估摸着要重新严判。”
顿了顿，见原遗山仍是不惊不动，张锦棠没来由感到脊背生寒。
“为什么非要走到这一步？邵家并没苛待过你。”
原遗山沉默片刻，掀起眼皮，淡声问：“如果我不是原遗山呢？”
“什么？”
“若我只是个普通人。”原遗山缓慢地说着，几乎不带语气，“是个……样貌出众的，在山光道策骑的女孩。我的梦想很简单，就是跑头马，赚大钱，能在我喜欢的人面前，不至于低三下四。”
“可只是因为被邵家的公子看中了，我就被诬陷，折断羽翼，失去热爱的事业，紧接着，被非法拘禁，施暴，我尝试反抗，却不小心失手。我以为自己杀了人，走投无路，最后跳下南港。”
“可我死后，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经历的一切被刻意抹去，声音被淹没在水底，挣扎无济于事。罪魁祸首好好地活在人世，他知道家族会给他庇护所以，这一切，他都可以当做一场……调剂生活的玩笑。”
张锦棠慢慢挺直了脊背，瞬也不瞬地望着原遗山。
他感觉到牙齿发冷，因为意识到，故事里的每句话，或许都对应着真实的人和事。
“你说的是……”
原遗山很淡地笑了一下，眼底生寒，抬眸望住张锦棠。
“这就是发生在月光身上的事。而在当时，我同样被他们堵住耳朵，蒙上眼睛，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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