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屋之下，就算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是家人的关系，甚至都在尽可能的释放善意与温暖……但就是这么同处一室的时候，还是觉得尴尬。
特别是有宋氏在场，大哥与二哥是她亲生的，五姐、七哥和清桅都不是，真要论远近亲疏……还是差别很大的。
尤其在聊到六姐沈清欢和凤姨的时候，一众人的目光都不自觉扫到清桅身上，那些有意无意，或疑惑或审视的目光里，清桅再次尝到了无声的指责与怪罪。即使所有人都知道，当初那件事错并不在她，更无从知晓凤姨和沈清欢的出走、消失是她们自己的选择还是父亲的决定，但在漫长的时间冲刷下，这个结果都成了她的罪责。
清桅充耳不闻，低头帮桐桐弄了弄娃娃，又让福生将带来的礼物一一拿给大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都是些丝绸围巾、翡翠首饰、怀表胸针之类的，昨日与宋琪闲逛时买的。只是买的时候也没有想到会作为缓解尴尬而送出去。
气氛稍缓后，宋氏将注意力转向了桐桐，拉着她的小手温和地问些家常，几岁了，喜欢吃什么。桐桐虽然有些怯生，但都一一认真回答了，口齿清晰，模样乖巧，引得众人露出些真切的笑意。
然而，宋氏接下来一句看似寻常的问话，却让刚松弛的氛围骤然冻结：“我们桐桐这么乖，知不知道爸爸呀？”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似乎都意识到了不妥。沈清宜脸色微变，正欲开口将话题岔开，却听见桐桐说，“知道呀，前几天刚见过爸爸。”
满室皆静。宋氏等人的目光再次齐刷刷地投向清桅，惊讶、探寻、难以置信。
清桅端着茶杯的手稳稳放下，面上波澜不惊，迎着众人的视线，淡声道：“陆璟尧前几天到上海，桐桐与他见过一面。”
她没有多做解释，也不打算解释。这简短的一句，既承认了事实，也划清了界限。
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幸而林佑安很会照顾妹妹，拉着桐桐去看他收藏的彩色玻璃弹珠，孩子们纯真的对话渐渐冲淡了成人世界的暗流。
没聊一会儿，宋氏将目光转向沈世诚，语气带着惯有的矜持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世诚，你父亲什么时候回来？”
沈世诚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恭敬答道：“已经派车去接了，应该快了。”
宋氏闻言，低声嘀咕了几句，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近处的人听清：“一把年纪了，身体又不好，还天天往码头跑……那黄浦江的水，有什么好看的。”语气里混杂着埋怨、担忧，或许还有一丝对丈夫某种固执行径的不解与无奈。
话音未落，门外便传来了汽车引擎由远及近、最终停下的声音。
沈世诚立刻起身，理了理西装下摆，朝门口走去：“应该是父亲回来了。”他的动作和语气里，带着一种特有的、沉稳的迎接姿态。
客厅里的众人，无论是坐是立，都不自觉地调整了姿态，目光投向那扇即将打开的大门。
门口脚步声渐近，清桅从沙发上站起来，从她的视线一抬眸看见的是沈世诚等人的身影，并没有看到沈怀洲。
等人影走近、错开，她才在沈世诚身侧，看到了那个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
她的第一感觉是——他小了。
不仅仅是瘦削，而是整个人仿佛缩水了一圈，小到站在身姿挺拔的沈世诚旁边，竟能被完全遮挡住。他依旧穿着记忆里的黑色长衫短褂，脖子上围着厚厚的羊毛围巾，头戴一顶深色的貂皮帽，大半张脸几乎都被遮住，只露出一双眼睛。正是这遮挡，让清桅一时未能捕捉到他的视线。
直到沈世诚侧身让开，沈怀洲的目光才稳稳地、毫无阻碍地落在了清桅身上。
那双眼睛，虽眼角纹路深刻，眼底也有掩不住的疲惫，但目光却依旧清亮、锐利，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力道。他就那样静静地望着她，久未移动，仿佛要将这缺席的六年一眼补全。客厅里安静下来，只余壁炉里木柴轻微的噼啪声。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语气却平淡自然得仿佛她只是出门逛了趟街回来：
“小九来了。”
没有质问，没有寒暄，没有久别重逢应有的激动或疏离。只是一句最简单不过的陈述，却瞬间击碎了横亘在父女之间那无形的冰层。
清桅喉头微哽，所有的克制在这一刻几乎瓦解。她轻轻吸了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才低低应了一声：“父亲。”
她转身，将一直好奇张望的桐桐轻轻带到身前，蹲下来柔声说：“桐桐，这是外公。”
沈怀洲的目光随之垂下，落在那个小小的人儿身上。他眼底的锐利顷刻间化开，染上了一种深沉的、近乎柔软的欣慰。他弯下腰，让自己与孩子的视线齐平，缓缓摘下了手套，伸出布满岁月痕迹却依旧稳定的手，轻轻摸了摸桐桐的发顶，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桐桐，你好啊。”
“外公好。”桐桐笑着叫他，目光好奇又恬美。
沈怀洲看着外孙女清澈的眼睛，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他直起身，对身后的老管家微微颔首。管家立刻捧上一个古色古香的紫檀木小匣，恭敬地递上。
沈怀洲亲自打开匣盖，里面是一对水头极好、通体莹润的翡翠平安扣，用细细的金链穿着。他取出一枚，小心地戴在桐桐的颈间。翠玉衬着孩子娇嫩的皮肤，愈发显得温润可爱。
“这是外公给你的见面礼，”他苍老的声音格外温和，“愿我们桐桐，岁岁平安。”
桐桐低头看了看胸前温润的翠玉，又抬头望了望妈妈。得到清桅微笑的鼓励后，她转向沈怀洲，像个小大人似的，双手抱拳，学着大人的模样，奶声奶气却异常清晰地说：
“谢谢外公的礼物。桐桐祝外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稚嫩的童音配上这老成的祝词，反差萌得让人忍俊不禁。话音刚落，客厅里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阵阵欢畅的笑声。连向来持重的宋氏都掩口笑了起来，沈世诚更是朗笑出声，沈清宜笑着也让林佑安去给沈怀洲祝寿。
沈怀洲看着眼前这个玉雪可爱、古灵精怪的小外孙女和小外孙，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眼底是藏不住的慈爱与开怀。
他轻轻牵着桐桐和林佑安的小手，声音里满是笑意：“好，好，外公承我们桐桐和安安的吉言了！”
人到齐，便可开席了。管家上前轻声请示，沈怀洲点头。众人便簇拥着沈怀洲，热热闹闹地移步至灯火通明的餐厅。
席间，父亲在主位坐下，清桅仍坐在沈怀洲的右手边，那是她初入沈家时，接风宴上的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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