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从没有挨过揍的朱麟一下子被打急了眼，既不服气，也忿忿不平，竟朝着他老子喊叫起来“咱们家中银子一下子出去这么多，却也不见得就能满足了那皇帝！若是今日来掏一点，明日来掏一点，那皇帝，倒是要以为我家有什么金山银海呢！”
朱辅惊呆了！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孩儿，竟然是这般蠢物，可这会儿实在是没法子，这是自家嫡长子，没有时间去给他行那更换继承人的事情。
只得是苦口婆心道“你要知道，现如今，我国公府乃孤立无援也！陛下要之为生则生，要之为死便死！为父也抗拒不得那一杯毒酒！而你呢？你要功无功，要智无智，老夫死后，你不借着这次机会，将我国公府在陛下面上的形象扳回来，等到陛下有一点真正掌握大权的那一日，你是想叫我传承百年的国公府断子绝孙吗？”
“倒是叫陛下先去拿屠刀来吧！”
“你以为陛下是不敢或是不能吗？你必须明白，今日全天下人都希望我全国功夫满门抄斩，唯独是陛下不希望！”
“陛下不希望？”
“这正是陛下聪明绝顶之处，全天下人都小觑了这位少年天子，陛下需要一个处于敌对状态，与英国公府存在世仇的成国公府，所以儿子你要记住，今日之后，无论如何，要与英国公一脉，不共戴天。”
“既然以明了了皇帝的心思，儿子倒是想要与那张仑合作上几回呢！”
朱辅看着自己儿子，眼神忽然冷漠下来，口中言语一下变得好似不是面对自己儿子一般“麟儿......你是想叫为父，带你一块儿下去见列祖列宗吗？”
胡搅蛮缠的朱麟这一下子清醒过来，他感受着自己老父身上逐渐散发出来嗜人的欲望，老迈的躯体中似乎还蕴含着庞大的，令人窒息的威势。
连忙低垂下头“孩儿，孩儿错了。”
“你也已经三十有二了，不是小儿，我走后，撑起这个家的，只能是你，为父最疼爱的就是你，但如若你的行为，会致我国公府于死地，那么，那么老夫也就只能愧对你母亲了。”
“孩儿不敢，孩儿只是一时气昏了头。”
“不，你不是气昏了头，你只不过是把银子看的比命还重要而已。”
“是，父亲说的没错，我是将银子看的重了，可，那也是我国公府的积蓄，平白交出去，既不能得田地，也不能得女人，实在叫儿子不甘心。”
朱辅目光收敛了许多“这正是为父喜爱你的原因，只肯占便宜，而不肯吃亏，但时至今日，你却不能由着性子，肆意妄为了，国公府的势，以及国朝的势，你当看明白，好了，为父实在没有更多时间来管教与你，你只需听着，陛下要什么，就给什么，但海禁海贸，不要掺和，无论是其他分润我家礼仪的公侯，还是陛下，都不会允许我们再有这种行为。”
“是，父亲！孩儿定不敢忘。”
朱辅轻叹，实在是没有时间了啊，若是，若是仁慈的陛下能够再给他三日的时间，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将麟儿带走，选择一个痴傻呆笨一些的孩子去做下一任成国公。
“老爷！老爷！黄锦，黄公公，已经来了！！！”
朱辅闭了闭眼睛，有一种断头刀终于落下的松快感。
事实上，这次上朝之后，他就已经感到了心力的衰竭，感到了大限已至。
他的精气神在被陛下反击之举抽走之后，已经来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哪一个瞬间死亡，都在预期之中。
能坚持到将话传递给儿子，这已经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了。
“慌什么？麟儿，去，摆香案，上香炉，跪迎圣旨。”
“是，父亲。”
中门敞开着，然后一张年轻的，无胡须的面孔出现在浑浊老眼面前，奇妙的是，这次朱辅很容易就看清楚了对方的相貌，看清楚了对方那托盘中端着的毒酒。
年轻的时候朱辅一直都不理解，为什么一杯要人命的毒酒竟可以被称呼为恩赐？
但此时此刻，他明白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与权力斗争中落败了的人竟然还可以保全家族，这真的能算是一种恩赐了。
“黄公公，陛下还有交代什么事情吗？”
“有的，有的，老公爷，陛下交代了，目前国朝缺粮，尤其以陕西，山西等地为要，公爷，成国公若是想要保全家族，则不必给银，给粮秣即优劣无论好次，多多益善。”
“好，我待会儿会交代我的长子。”
“国公爷，这是陛下所赐御酒，不过，陛下并没有交待小的回宫门伺候的时间，因此，公爷大可以交代后事，奴才我并不着急。”
朱辅苍白的老脸上勾勒出一丝笑容，接过托盘中的酒水，而后摆了摆手“公公事务繁杂，老夫不会耽搁公公太长时间。”
“既如此，奴才我便读圣旨了？”
远处香案等物已经摆放整齐，朱麟此事做的匆忙，略显凌乱了些。
“公公但请无妨，老夫年迈体衰，跪之不便，坐于旁侧，饮酒恭听，万望公公莫要介意。”
黄锦笑着点了点头，展开一纸黄卷，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奉天靖难有功之臣，成国公朱能，随太宗征战沙场，数死数生，历经苦难......”
朱辅听着听着，心中悔恨又浓郁起来，他向来瞧不起张仑啊，那个白痴，守着家里的土地不放，守着祖宗功绩不放，只晓得教育家中子嗣与国同休，忠君的那点儿想法，总不擅长谋利。
可如今，天降富贵啊，天降富贵。
陛下割自己这些人的肉，去养了他的忠犬，好手段！好手段！
一壶酒饮下，苦涩入喉，也不知是毒苦，还是心绪之苦。
只是，也不等毒发，不等那痛苦涌现，朱辅最后一口气叹出，气绝而死。
一片哀嚎。
而如此情景还出现在数家之中，似朱辅这样的情形其实真还算不错。
因为，朱厚熜也不是对什么人都宽宏大量。
比如跳的最欢的王定真，他的家族只是望都县王氏而已，他的后台并不强硬，对于天津卫港口的事情，也并没有过多参与，他不过是一个投机者罢了。
可以说，死的最冤枉的就是他。
他这一支被杀绝了，望都县王氏还要为此付出一笔银子与粮食为代价。
国朝不因言获罪，这也是一种规矩，传承了数百年，从宋朝留下的玩意。j
因此，王定真或许是有明以来，第一个因言获罪的官员。
也是第一个，因言获罪，却没有污浊到帝王名声的官员。
愿意为这件事背书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朝堂上肯站出来，凭三寸不烂之舌，倒黑为白的政客便有一大片，更不要说，活跃于诗坛，文坛，儒林的另外一撮乡绅们。
他们有足够多的实力，让王定真不仅官声败坏，而且文名尽毁。
他们会非常自觉的将这些小事完成，根本不必朱厚熜多费心思。
毕竟，在当下，能掌握舆论，掌握风口浪尖的，就只有他们。
只不过，这一事实，让皇宫中的朱厚熜感到了一阵荒诞。
儒学，呵呵，儒学。
仁义礼智信。
通篇都在教导这五个字的儒学，为什么会产生一个又一个蛀虫呢？
这是不能理解的，也是不可理喻的。
所谓的浩然气呢？所谓的正气满乾坤呢？
如若，今日的朝堂上，有一个老顽固，能站出来，一点儿也不畏惧强大的势力，指着自己鼻子说攫取海利是错的，因将重心放在百姓民生上面。
那么他朱厚熜将保证自己不会怪罪丝毫，背地里如果能够证明这个人真的为国为民的话，他甚至可以用当年对周师傅的礼来对待这样一个人。
可惜，今日的朝堂上，不存在任何一个这样的人。
额......眼前这个发浑的崽子自然不算。
“我不明白！朱厚熜，你特么是不是傻子！都他妈的赢了，你还留着做甚？不全杀个干净，你留着作甚？你不要跟我俩解释，老子听不懂你的解释，老子就知道一件事，你狗日的就是缺心眼！一天天只晓得讲老子仁慈心，你他妈自己该杀的不杀！”
这个王八羔子从拉回到偏殿之后，就这么吵着，然后是越吵越上头，颇有些蹬鼻子上脸的意思“你听老子说两句成不成！？”
“成他妈个成，老子现在就晓得一个事情，这次大好机会，大片能养活人的地，都他妈给你扔水里了，别的不说，这他妈成国公，满门抄斩都不会有人跟你扎一根刺！妈的成国公府，张仑那老货跟老子将他们家的时候，都叫老子发蒙，只要拿下来，你知不知道能养活多少人！多少人！”
“我也有我的考虑！你还能不能听进去人话了！”
“滚你娘的人话！老子听不懂人话，老子就晓得，妈个比的老子回来的路上，又他妈看见冻死的人了，就尼玛躺在京郊，穿个破布鞋子，烂褂头，一个人，缩成一小把，死在路头！你他妈能叫老子怎么想，老子能想的就是，跟着咱们的弟兄，陆旦，陆重，大春，常安，莫戈，跟他们当年一样的人今年又不晓得要多多少！老子没有地，没有钱，没有粮，老子拿啥救人！拿啥救人！”
朱厚熜鼻子一酸，也忍无可忍的咆哮起来“你他妈当老子想这样啊！咱们没有吃下去那么多东西的能力，你他娘的手底下一共也不到两千人，而老子，老子整天面对那些王八蛋，勾心斗角的，敢他妈把事情一股脑全交代下去吗？你他妈要杀人，一时是爽快了，那你想过没有，今日这朱辅老不死的还有人压一压，明日等那张仑有本钱了，老子拿啥来压张仑？”
陆斌也是牛脾气顶到了牛角尖里，这时候哪儿还能听得这些言语“那他妈是你皇帝的事情，他妈你皇帝压住压不住，那他妈是你用手段的地方，老子管不着，老子就晓得，他妈的今日这帮杂碎们不死，明日就又得要害人！这些人就该死！该死！该死！”
朱厚熜也是气的跳脚“你这蠢货！做事难道能凭一时爽快，就不顾后果吗？一家独大，到时候哪儿还有咱们挣扎的空间！你真是气死老子了！饭要一口一口吃！你不是不明白！”
“是！我是明白！”陆斌眼中积蓄了泪水，这是一个成熟灵魂很少会有的现象，也是朱厚熜很少看见过的一幕“我只是，只是不甘心罢了。”
朱厚熜握了握拳头，张口欲言些什么，可吐不出半个字来。
他能感受到陆斌的悲伤，虽然不能做到感同身受，但他确实知道陆斌在悲伤些什么。
肃宁县，其实是一个天庭与地府并存的地方。
华光宝气，仿若天上宫阙的地方，在城内，在黄家，在鲁家，在魏家。
在江南鱼米之乡里也难得一见的鲥鱼之中，在两小儿肉吃的厌烦宁可弃之也不愿下筷之中。
在那勤恳不知终日的老黄牛，因人口腹之欲便被宰杀，又因那遮遮掩掩，不想被人抓住把柄，便命人抛弃的举措之中。
在那被搜刮出来的琉璃，玳瑁，玉石，翡翠，黄金，白银，香料之中。
那富丽堂皇，随便露出来点儿渣，也能让人一辈子吃喝不愁。
但，肃宁县也是穷苦的，寒酸与折磨并存的地方，这样的地方在巷中，在乡野，在田间，在地头。
在那江南不得北地得的青楼楚馆女子之中，在那好不容易有些希望又逝去了的学子之中。
在那仅剩不足三十户人的，到处都是断壁残垣的，被穷苦的山贼祈求着根本不存在的粮食的黄沙村之中。
在那被搜刮出来的田契，房产，身契，账簿，录事策，县志之中。
佳人本是良家女，为何花柳身上缠？
老父春秋日月忙，换取田租不剩粮。
针逢衣补剩半子，怎奈家弟惹病伤。
货卖身躯求残药，可笑家破人也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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