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等了。”洛克推门便说。因为那个出人意料的命令，他走到杨丁面前后还是忍不住地上下打量，试图赵春存在于这个年轻男人身上的某种特质。
洛克猜测或许和翅膀有关：要知道没有翅膀的人几乎只有在最上层才能见得到，通常都是些迂腐守旧，却格外有钱的家伙。没准儿面前的这个男人就是那种人的一员，花了一大笔钱买通局长，好让自己当一回他的免费导游，暂时满足一下无法被填满的好奇心。
杨丁没有察觉到洛克眼神里的异样。
自从洛克回来，他觉得刚才被目光凝视的感觉慢慢消散了许多，此时正沉浸地细细检验这种感觉是否正确。
过了片刻，他能肯定那些目光离开了，于是松了口气，挤出个微笑说：“档案室在哪儿？我们直接过去吧。”
“不先去别的地方看看吗？”洛克回答，“这里很大，对刚到的访客而言，有意思的地方也不少。”
“不用了，直接去档案室吧。”速战速决，赶紧离开，杨丁心想。
洛克想了想也没多说什么，毕竟局长收下的贿赂不会有一分钱进入自己的口袋，又何必陪局长的客户浪费自己的时间？他带着杨丁朝楼梯口走去，路上经过历史同这座建筑一样古老的中央花园，他察觉到身后的人停下了脚步。
洛克转过头问：“怎么了？”
杨丁打了个手势，示意洛克安静，然后慢慢朝那座巨大的玻璃走去，走到最后，几乎把快把脸贴了上去。昏暗的灯光下，杨丁近距离观察这座小型森林。对他以及很多人而言，森林无疑是十分陌生的。几乎所有人都能理解这个词汇，却没有几个真正目睹过它的真容。
杨丁看到许多自己叫不出名字的植被填满了整座中央花园，它们奇形怪状，比例失调，不像书中描绘的那样具有美感。里面有一株草，应该是草，在花园的另一端拔地而起，直指漆黑空洞的天花板；又有几棵树，应该是树，安静地藏在自己脚边的窗户内侧，娇小的像一排竖起的手指。
花园里的鲜花生命旺盛，颜色鲜艳。不同颜色、不同种类的鲜花紧紧簇拥在一起，形成一个彩色的旋涡。有点儿像绚烂的星辰，杨丁联想起曾在天文望远镜里欣赏到的画面，以及在书本中看过的照片。
接着，他移动目光。鲜花旁边有一个小空地，有人在那里摆放了一张画架，画架上的画给他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
思绪不由分说，将杨丁带回到几天前的美术馆，引他穿过大厅的旋转门。几个雕塑最先映入眼帘，随后便是一堵高大的红墙，而一张相同的画正摆在红墙上。
画的是星辰。
“怎么了？”洛克走到杨丁旁边问。
杨丁伸出手指按在玻璃上，指肚因此发白：“那些花和那幅画，看上去是不是差不多？”
“是差不多，也没什么好惊讶的。”洛克说，“在中央花园里，初访者最先学习的就是见怪不怪。”
“为什么会这样？”
洛克摇摇头：“我其实也不清楚，我只是个保安，负责大楼的安保。”他用手点点自己胸前的铭牌，又补充道，“即便知道原委，我也不能告诉你。”
“我能理解，在这里工作，闭紧嘴巴是要求之一。”
“首要要求。”洛克说，“如果您想知道答案，可以查阅研究报告，翻阅历史档案，但不能从我的嘴巴里获得。”
洛克继续说着什么，然而在某个时刻，他忽然发现杨丁并没有在听，而是又像刚才那样死死盯着中央花园，脸上充满疑惑和紧张。
“怎么了？”洛克觉得杨丁一定是那种容易紧张或是大惊小怪的人。
“有动静，你没感觉到吗？”杨丁神秘兮兮地问，“我还感觉到有东西一直在盯着我看，一进这里就有这种感觉，你从外面回来后消失了一会儿，但现在又回来了。”
“就这？”洛克笑出声来，“里面确实会有动静，因为那帮科学家在里面养了兔子。”
“兔子？”杨丁惊讶地说，不过没有转过头。
“或许还有别的什么，最常见的就是兔子。”洛克说，“可能它们还有点脑子，认出来你是陌生人了吧。我在这里都习惯了，没什么别的感觉。”为了让杨丁相信，他还学着杨丁的样子把脸贴到玻璃上（至少鼻子是贴了上去），仔细地朝里面看了一会儿，皱着眉说，“没有，没别的感觉。”
等洛克说完，杨丁又检查了一遍自己所能看到的场景。看完向后退了两步，伸手擦掉额头上的汗珠：“我可能太紧张了，咱们快去档案室吧。”
洛克耸肩笑道：“要学会见怪不怪，还记得吗？”
进入楼梯间，就在摆脱掉中央花园的一瞬间，杨丁就感觉自己背后轻松了许多。楼梯间的灯需要单独打开，洛克让杨丁先等一等，自己拿着手电找到第一层的开关。
“小心台阶。”洛克走在前面提醒道。
向下的楼梯只通到地下二层，这里是地面勘察总局向下延伸的尽头。走出楼梯间，一条不算很长的宽敞走廊出现在他们眼前，地面有些向下倾斜，似乎尽头是在更深处的地方。
走廊四面的墙壁光滑洁白，不像是普通的瓷砖。墙壁一侧整齐地挂着相册和铭牌，一直随墙壁延伸到走廊尽头。
洛克关掉手电筒，用手电筒指着那些照片，为杨丁介绍：“这面墙上挂着的都是历任局长的照片和刻有姓名的铭牌。算是个简单的荣誉墙，还有个更大的荣誉墙在三楼会议室旁边，那上面几乎记载了每位局长的生平信息。”
历任局长的样貌以及刻有他们姓名的银色铭牌，从杨丁眼里一一滑过，行走在这条走廊中，给他带来一种在历史的长河中回溯的错觉。他在尽头停下脚步，目光停留在最后两位局长的照片上。
他看着倒数第二幅照片，问道：“这里悬挂的不应该是局长照片吗，为什么会出现一个副局长的？”
杨丁边说边打量照片里的女人，这幅照片似乎有着某种魔力，能让女人的金色长发烙印在观赏者的脑海里。目光在照片上仔细走过，最后来到那枚闪闪发光的金色铭牌上。
“珍妮丝·康纳利，地面勘察总局第一任副局长。”
接着，他又看了眼最后一张照片和金色铭牌。
“王欣，地面勘察总局第一任局长。”
但杨丁有种感觉：至少是在照片上，第一任局长的光辉似乎被旁边的副局长所掩盖。
因为过度沉浸，杨丁没听清洛克说了什么。
“抱歉，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说我也不清楚为什么副局长的照片会在这里，而且铭牌和第一任局长的一样，都是金色。”
“似乎也比局长的照片更加夺人眼球。”
洛克听闻仔细对比了一下，随后笑着说：“可能对男人来说，这位金发美女确实魅力十足。”
杨丁回头看了一眼。墙上七位局长和一位副局长的照片仿似里程碑，上面落了灰尘；又好像一本关于时间的纪念册，纸页已经泛黄。
“从那边走到这里，感觉像是过了几百年，真是种神奇的感觉。”
“可能我第一次来也有这种感觉，但现在早没有了。”洛克说，“好了，里面就是档案室，最新的研究报告或是其他资料都在里面，用你的卡片可以打开这扇门，我是打不开的。”
杨丁再次取出那张蓝色卡片，在密码门上划了一下，机器反应了一会儿，方才从红光变成绿光。
密码门缓缓打开，同时档案室的灯光随之亮起。
“档案室里还有一扇门，里面都是涉及高度机密的资料，得需要局长的视网膜才能开启。”
杨丁眉头紧皱：安东没提到过还有一扇门。
“怎么了？”
“额，没事。”杨丁摇摇头，紧忙恢复正常的神情，“那我先进去了，辛苦你等我一会儿。我把东西拷贝下来就好，不会太长时间。”
档案室四面墙壁几乎被一个接一个的高大柜子填满，这些柜子通体灰色，直直地顶在天花板上。杨丁环顾一圈后走到房间更深处，在那里，他看到了几台电子设备，以及一扇紧闭着的自动门。他又往前走了走，在合适的距离打量着那扇门。自动门与洛克说的情况一样，一旁的密码器不光需要卡片，还需要视网膜验证。
“该死。”杨丁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不过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只好先来到那些电子设备旁边，打开后在上面搜索与勘察计划有关的信息。
他连续换了好几个关键词，随着进度条在显示屏上越走越慢，他的心里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加把劲儿，加把劲儿！”杨丁心中焦急地默念。
进度条趁他不注意往前一跃，突然完成，可随之跳出来的是令人气愤的红色字体。
“妈的！”他一拳砸在键盘旁边。
他捋了一把头发，额头又有汗珠浮现。他不信邪地再搜索了一些词汇，无一例外全部失败。最后他干脆放弃使用关键词，滑动鼠标滚轮，在无数条信息中一条一条的搜索起来。
然而没有，没有，没有，没有，全都没有！全是些植物数据，土壤分析——没用的东西。
随后，杨丁做了个深呼吸，走到柜子前面，查看起摆放在里面的档案。
历史严格、部门权责、人员档案、实验设备统计、专业装备记录……
杨丁从这些柜子前面一一走过，他仔细阅读过每一个档案盒上的文字，但都没有他想要的。
最终，他气馁地检查完所有的柜子，只有那扇自动门里面的世界还没有探索过。然而就在此时此刻，当他的目光全部集中在那扇门上时，天花板角落里的几个摄像头悄悄移动，镜头中央的红眼睛牢牢将他盯住。
杨丁站在原地焦急地思考。除了他轻轻的呼吸声以外，档案室里一片寂静——死一般的寂静，而就是在这种寂静里，自动门竟奇迹般地自己打开，露出一个漆黑无比的空洞。
杨丁猛地向后一退，第一时间涌上心头的不是惊讶和欣喜，而是恐惧。恐惧迫使他急忙环顾四周，以确定房间里只有他自己。
是的，房间里只有他自己。在确认了这个结果后，他竟然还有了一丝无助的感觉。
杨丁强迫自己快速冷静下来，并壮起胆子向那个漆黑的房间里试探地问了一句。
“你好？”
回答他的声音没有从那个房间里传来，而是从档案室外面。洛克听到了杨丁的呼喊，立刻回道：“怎么了？”
杨丁先是被洛克的声音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后，长长地松了口气。
“嗯……没别的事情。”杨丁努力想着措辞，“就是可能得麻烦你多等一会儿，这些文件大的出乎我的想象。”
“这是应该的。”
得到答复，杨丁再次转过头面向那个房间，打开手电，慢慢朝那边摸索过去。
也许是因为房间里的气温有点低，也许还是紧张的缘故，总之杨丁在进到房间的一瞬间就打了个哆嗦。
这间房间的装潢与外面别无二致，都很简单，只不过少了许多灰色的铁皮柜子。杨丁摸到灯光开关，试了一下，发现头顶亮起的光线非常暗。估计天花板上的那盏白炽灯已经处于崩坏的边缘。
他来到房间内唯一的一台电脑前面，忽然他仿佛想到些什么，又急忙退了出去，站在自动门密码锁前。
杨丁若有所思，没有拿手电的那只手此时正攥着安东给他的通行证。拿着通行证地那只手举起又放下，重复几个来回后好像下定了主意，把通行证贴到核验区。
大约三秒后，指示灯亮起绿灯。
他看着手里的通行证，不禁惊讶于这张通行证的权限之高。
重新回到电脑旁，这回他可以安心地将电脑开机，进入到输入通行码的界面。略微思索，他再次端详起那张通行证，发现上面正好有一小串由数字和字母组成的号码。把号码输了上去，试着点了下确认按键。
就在他按下鼠标的同一时间，某个正盯着他的红眼睛悄悄闪烁了一下。
警报声没有响起，屏幕发生了令人惊讶的变幻。
杨丁吞了口唾沫，心中莫名升起一种惴惴不安。但他沉迷于唾手可得真相，除了兴奋，他早已察觉不到任何情感。
屏幕首页，一行行细小的文字出现在眼前。他盯住屏幕，眼睛在无数行细小的文字之间游走。
他很快看到了关于第一期地面勘察任务的信息，点击进去，却突然发现标题底下，显示信息录入时间并不是现在。
他再次细看，确定那不是昏暗的灯光与刺眼的屏幕光相互冲突所造成的幻视。
显示时间的数字没有错。
心中的惴惴不安似在增强。
他努力控制住颤抖的手指，从当前页面中退了出来，来到搜索栏，颤颤巍巍地输入关键字勘察任务。
接着，他的眼睛不自觉地收缩又瞪大，他看到第一期、第二期、第三期……第十六期……还有更多、更多……非常多的期数，在第二页、第三页直到第五页，按时间顺序，工整有序的排列。像陈列在电脑屏幕里的死尸。
杨丁忍住不骂出一句“他妈的”，在心里默念这些数字，最后进入最后一页，点开了最后一条信息，信息首次录入时间来自于半年前。
他在这条信息文件里发现了几个子文件，包括人员名单、队伍划分、探索区域、任务节点以及最后一条只用红色字体标注着机密的文件。
这个文件杨丁能点进去，那是一篇联合政府红头批文，题目上赫然写着“人口管控计划”几个大字。
杨丁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甚至已经强烈到没过了兴奋，强烈到足够在自己的身体上勾引起一阵颤栗。他缓缓滑动滚轮，慢慢阅读每一个文字，慢得不可思议，慢得像一只在文字间蹒跚的乌龟。
读到最后，他看到了黑色粗体字“牵头单位”四个字。
他已经不想再看，但眼睛在缓慢的阅读与惊骇中早已不属于自己。他很快看到了后面几个字，快到比只读一两个字的速度还要快。那种阅读体验就像在光滑的平面上滑行的冰块，因为没有阻力，因为惯性的影响，已根本不受控制。
他会如此一直读下去，直至碰到最后的墙壁。
地面勘察总局。
后面还有，黑色粗体字“配合单位”，后面跟着一连串密密麻麻的，只存在于最上层的吃人符号，在瞳孔里相互扭打厮杀在一起。
杨丁在这场厮杀中被撕扯得一动不动，精神恍惚，头脑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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