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试炼结束，几人回到别院休整了两日，便正式启程各回各宗。
有关于邪修的线索，有关于璋羽的线索，全都溶解在那个郊外的山神庙里，阻隔在一场跨越了二十多年的丧心病狂的谋算当中。
王毓再查不出更多东西了，也就没有继续留下来的必要，遂乖乖跟着师兄登上飞舟，打道回府。
她原想去找江枕月道个别，但兄长早就不见了踪影。
离开追云城范围，段云尘把顾影、叶惜以及自家好徒弟归星全叫到自己面前。白淼淼和乔芝没有，这两个姑娘都是很无辜的不知情人士，于是很幸运地“逃过一劫”。
段云尘看着站在自己面前，为首的低着头的顾影，无奈莞尔，抬手拍了拍她的头：“行了小师妹，别一副我欺负你的样子了。”
顾影立即嘿嘿笑起来：“师兄找我们有什么事儿啊？”
段云尘道：“我且问你，那自称贺灵的魔物，你可当真觉得她是个好的？”
“自然不是。”顾影一听，这不是来算账的，她当即松了口气，施施然从储物镯里搬出来一张凳子，径直在段云尘对面坐下，“那就是个实打实的魔物，哪里是好人。临死了还要谋算一下，这能是好人吗？”
段云尘点点头，又去问叶惜：“师侄啊，那御兽宗跟着你们的那个小弟子，当真没事？”
叶惜乖乖站在顾影身后：“有一点，但不多。那些被动了手脚的糕点确实是阴差阳错下救了他的命。”
段云尘又看向归星，后者不必他问，垂着脑袋在他面前蹲下，扒在他腿上，可怜兮兮的：“师尊，对不起，我错了。其实我的符阵对她是有用的。”
段云尘叹了口气：“你们联合起来撒下这谎，若是日后被拆穿如何是好？”
顾影嘟嘟囔囔：“那就是我们年少无知被骗惨了，我们也是受害者！”她是理不直气也壮，“而且师兄，心魔归心魔，贺城主归贺城主。我看得出来，心魔做的事贺城主根本就不知道，她多冤啊。”
“是吗？”段云尘拍着徒弟的脑袋。归星乖巧任拍。
顾影连连点头：“而且君婉师妹是真的觉得她俩都无辜。”
段云尘又叹了口气：“所以，真相到底是什么？”
“我确实没问。”顾影道，“关于邪修的那部分，应该就是那两个女人说的那样，他们得到的消息，就是要截杀三宗新一届弟子，令修真界青黄不接。真正的目的，看贺灵那样子就知道她不可能告诉我们的，我们就没自讨没趣。”
“你们就真的只问了她姓名年龄？”段云尘明显不信，他这个小师妹鬼灵精的，他们可都看了顾影初入筑基时做的那个任务的报告，顾影不可能真的什么消息都不套。
顾影偷偷看他，揣着手叹了好大一口气道：“好吧好吧，既然师兄这么想知道——”
“我还问了她家庭住址和遗愿。”
段云尘抬手敲了她脑门一记。
顾影哎哟一声，捂着脑袋可怜巴巴道：“好嘛，我说嘛！”
段云尘看向叶惜和归星：“你们两个从旁补充纠正。”
叶惜看看顾影，又看看段云尘，点点头应下。
归星倒是毫不犹豫地应了是。
顾影道：“我问的问题确实就是那些，毕竟这件事或许牵扯到魔物。那些东西克成那样，说不定就有点什么‘凡所言，必被知’或者‘知道的越多越危险’的buff。呃，师兄你不用管什么是buff。总之以防万一，我呢就没多问，只是根据她的话还有城主的悲惨过往加点揣测。”
段云尘应了一声，让她放。
顾影扭扭捏捏：“就是，那个教唆老城主的魔物，会说话欸师兄！祂还会挑唆别人干坏事儿呢！”
段云尘一愣。他活了近两百年，就是熬阅历也要变成老狐狸了，更何况他本也不是什么蠢人。顾影这一嘴，让他注意到了这点细节，他便立即将那些蛛丝马迹给整合在了一起：“你是指……神弃之渊？”
顾影点头。
“要三宗青黄不接是真，阻拦追截邪修是假，真正的目的是为了阻止各族各仙门往神弃之渊输送人手……”段云尘喃喃出声，“所以，心魔也不是心魔，只是贺牧吟以为自己吞噬了那个魔物，然后演化出心魔来，是吗？”
“我是这么猜的啦。”顾影说，她坐在小凳子上，歪歪扭扭的，“主要是，那东西死的时候，贺城主的状态实在不太对劲儿。”
她哼哼唧唧的：“师兄你说，一个迷途知返的心魔，死就死了，怎么会对主人产生影响呢？就算产生影响了，那不也应该是那种，灵台清明，修为猛进的吗？而且，要是我说两句话就能打动她，那这么多年，她看到人间种种，又干嘛还要参与进那些邪修的行动里呢？”
“这不明摆着有问题？”
段云尘没回应顾影的话，他垂下眼看向蹲在自己腿边的自家徒弟：“徒弟，你呢？你和叶师侄又是什么想法？”
叶惜道：“我其实没想那么多的，悟因师叔。我就是本能上不喜欢那个自称贺灵的心魔，但是小师叔想保贺城主，所以我就配合一下。”
归星看看叶惜，对她的直觉感到由衷敬佩：“那些邪修说他们的目的是阻碍仙门对邪修的追杀行动，但这是站不住脚的理由。毕竟即使没有我们，仙门也有其他人能继续这项长期行动。包括妖族、魔族和鬼族，这三族小辈虽少，但早已成名的那些位都还活着，并且活跃得很。”
“上界从来不缺人手。所以我想，这个理由只是个理由而已。他们肯定有其他的目的藏在暗处。”他看看和段云尘面对面坐的顾影，对自家这个小师叔的脑子实在好奇，“我以为他们是故意忽悠我们，倒是没想到或许他们自己也不知情。”
“至于贺城主的事情……”归星偷偷去看段云尘的表情，“师尊，其实我不相信她的，但是小师叔想保她。我想着小师叔平常对我那么好，那位贺城主也确实没对百姓下手，就顺水推舟一下。”
他倒是相信贺牧吟没什么坏心思，毕竟上辈子，她是死在守卫追云城的战场上的。
归星仍旧记得当年的情景，那遮天蔽日的奇形怪状的魔物，有的长着数不清的触手，有的身上长满了眼睛，有的身形高大如山岳，有的身披漆黑的鳞甲……祂们身上的花纹华丽又神秘，像会呼吸一般闪烁着不同颜色的幽光。
低阶修士别说正面迎击，他们根本不能直视那些魔物！元婴以下，凡是看上那些魔物一眼的，都会直接血肉崩解，或者变成和祂们一样的怪物！
他站在长恒仙宗山门口，站在这条战线的最前方。诡气弥漫在天地之间，上界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不再有白天黑夜的区别，只剩下一片血色的朦胧。他的身前身后是无数尸骨，是无数哀嚎与悲恸。
上界各地不断传来城池被攻破的悲报，追云城就是其中之一。城主贺牧吟战死在最前方，尸骨被魔物践踏碾碎成泥，最后什么也没留下。
大概是一个昏沉的午后，他为了救下与他并肩作战的同门，被魔物的利爪穿透胸口。
失去意识之前，他看到同门看着他时瞪大的眼睛，看到对方身后扑杀上去的魔物。
再睁眼时，他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他站在北方一座边城的长街之上，穿着破破烂烂的脏衣裳，赤着脚，在纷飞的大雪里，无人问津。
段云尘抬手揉了揉自家徒弟的脑袋，他叹了口气，也不知信没信。
归星眨巴着眼睛看着段云尘，然后被他捂住了眼睛。
顾影歪着身子看他们两个：“师兄？你问完了吗？”
段云尘摆了摆手，把她们师叔侄俩赶了出去。
顾影带着叶惜麻溜地离开师兄的房间，一溜烟上了甲板，然后掏出她的躺椅，躺下晒太阳。
叶惜默默盘坐在她旁边，掏出丹方医书开啃。
白淼淼和乔芝探头探脑地凑过来，她俩并排蹲在顾影另一边，白淼淼戳戳顾影的手，小声问：“小师叔，悟因师叔叫你们去干什么？归星师弟呢？”
叶惜抬头看了她们两个一眼，又将心神放回医书上。
“没啥大事儿。”顾影睁开眼，她盘腿坐起来，看着她们两个，“就是问问我们贺城主的事情。小归星被师兄留下来补作业了，咱们别去打扰他们。”
乔芝定定看着顾影：“所以，贺城主的事情，果然另有隐情吗？”
十四岁的师叔拍拍十七岁的师侄的脑袋，笑眯眯的：“芝芝师侄果然聪慧！确实，你们想不想知道呀？”
白淼淼乔芝二人对视一眼，纷纷点头。
当然想，在秘境里她们就想问问怎么回事了，只是那会儿头顶录影法器，人多耳杂的，不好多问。
白淼淼小心翼翼的：“贺城主是坏人吗？”
顾影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反问道：“淼淼觉得她是吗？”
白淼淼摇了摇头：“我觉得她很可怜。”
顾影笑了笑，她摸摸白淼淼的脸，女孩子的面庞嫩生生的，像含苞待放的花：“是啊，她很可怜，所以即便她做错了事，我也觉得她可以被原谅。”
乔芝轻声问：“贺城主与秘境内的邪修有关？”
“那倒没有直接关系。”顾影道，她并不直接告诉她们答案，“在这件事上，贺城主属于无辜被拖下水的，和我们一样的受害人。”
白淼淼眨眨眼睛：“可是，那个心魔是城主的心魔呀？”
乔芝一愣，她看着笑吟吟的顾影，喃喃出声：“所以那个心魔……是假的？”
白淼淼：“啊？”
顾影满意点头，她看着懵懵的白淼淼，怜爱地又摸摸她的脸：“‘贺灵’的存在实在不符合常理。当然，这些都是我的猜测，你们听听就行。一般来说，作为‘心魔’，是不能脱离本体行动的，这里我们假设‘贺灵’因为那只雾状魔物的污染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于是可以单独行动，但无论如何，心魔与本体之间，只要本体没有斩断与心魔的关系，他们之间的视角与记忆就必然互通。”
《修士斩断心魔法》中对此有非常详细的记载与描述，都是学过的，不会不知道。白淼淼与乔芝纷纷点头。
“但是我们可以明显看出，‘贺灵’在脱离本体之后的所作所为，贺城主毫不知情。如果不是因为她主动暴露，贺城主甚至不会知道她还有一个心魔在逃。”
乔芝点点头：“所以，要么是贺城主和心魔切断了联系，要么就是，心魔根本不是心魔？”说到这，她又有些不解，“可‘心魔’似乎对城主做过的那些事都了熟于心？”
“只是我们以为她什么都知道罢了。”顾影道，她循循善诱，“芝芝师侄你仔细想想，她说的那些事情，是发生在什么时候的？”
乔芝一愣，白淼淼下意识问道：“是什么时候啊？她说的不是城主和母亲之间的事情吗？”
顾影满意地点头：“嗯。”
乔芝恍然：“她说的，是她藏在城主府，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事情。至于其他的，那是从师叔你口中说的，她了解贺城主的一切过去，并不是她亲口承认的。她也没有说过与贺城主有关的其他任何事情，因为她其实根本就不知道。”
“但贺城主是真的以为她是自己的心魔，所以她的态度无形中印证了师叔的话。‘心魔’没有解释，我们也就顺理成章地认为，这就是事实。”
顾影笑眯眯的：“没错！芝芝师侄，你太聪明啦！”她又摸摸白淼淼的头，一碗水端得很是平稳，“淼淼师侄也很敏锐呀！”
白淼淼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
乔芝皱着眉：“那，小师叔，这中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顾影笑眯眯地看着她：“芝芝师侄，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白淼淼睁大眼睛，扭头看向乔芝：“是什么？师姐你猜到了？”
乔芝：“‘心魔’其实就是当年那只雾状的魔物，对吗？”
顾影轻轻点头。
白淼淼瞪大眼睛。
乔芝轻叹一声：“所以，贺城主原本是想把我们带回城主府，让我们闭嘴。那个扭曲传送点位到城主府地窖的诡阵也不是贺城主良心发现，而是‘心魔’的嫁祸。但这份阴谋被拆穿，‘心魔’又把嫁祸变成良心发现的产物，摘出了自己。”
顾影再次点头。
“难怪城主知道那些弟子在家里地窖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那么复杂。因为她事先并不知道这件事，在知道之后，自然而然地觉得是自己的‘心魔’良心尚存，因为在那之前，‘心魔’用自己的死，为自己和她书写了清白。”
乔芝深吸口气：“所以，魔物真的拥有智慧……”她抬头看向顾影，“因为存在，即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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