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斯年并未饮自己那盏，只看着她放下玉盏的动作，目光在她沾了水珠的指尖停留一瞬，随即移开。
“侧妃娘娘喜欢便好。” 他声音平淡，“听闻娘娘今夜御前应对，深得圣心。陛下念及旧情，对娘娘这身清骨风华……颇为动容。寒梅孤傲，很衬你，这是你喜欢的花？”
“这是沈怀信喜欢的花。他喜欢寒梅，更喜欢在夏日焚寒梅香气的熏香。”
祝斯年颔首，眼中冷焰晃动，“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大皇子到喜好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啊。”
“那你呢？你喜欢梅花吗？”流光似乎是随口一问。
“梅花太过清寒了，独一个开在雪里，和谁都不亲近。我更喜欢秋菊。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祝斯年缓缓吟诗，语气似乎若有所指。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掌印好品味，秋菊是肃杀之花。
要与西风战一场，遍身穿就黄金甲。人看二诗，彼此一意：成则为明，败则为黄也。”
“所以说，成败在此一举。”
流光指尖在冰凉湿润的盏壁上轻轻划过：“那不知我们的计划是成亦或是败？”
“你我二人合力，自然是成。”
祝斯年声音压得更低：“冷宫废苑那边，近来颇不安宁。几只秋后蚂蚱，趁着草木疯长，倒腾腌臜，扰了清梦。娘娘方才路过山下，可曾……听得一二？”
祝斯年目光再次扫过袖缘暗色，言语间满是试探。他观察力一贯敏锐，流光的袖摆上是已经干涸了的血迹。
流光抬起眼帘，迎上那深不可测的目光，眼底浮起坦荡锐利：“动静是有。几只夏虫争鸣，聒噪厌烦，随手……清了耳根。
只是那被争抢的‘朽木’，看着倒有几分硬实，弃之可惜，便让人拾回，看看能否……雕琢一二。”
祝斯年眼底泛起细微涟漪，了然与兴味交织。他未置评，微微点头。
流光微微颔首：“如此，便有劳掌印费心。” 她无意久留，起身。青碧身影步出荒亭，瞬间被浓密藤蔓树影吞没，沿着荒草丛生的石阶下行。袖间那点暗褐在枝叶缝隙漏下的月光中一闪而逝。
亭中，祝斯年并未起身相送。他的目光追随着那道消失的青影，直至完全没入黑暗。片刻后，他缓缓收回目光，落在石桌上。
流光留下的那盏酸梅汤，已饮去小半。晶莹的碎冰融化了些许，嫣红的梅子沉在浅碧的汤底。盏沿处，留下一点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胭脂痕，是她唇上褪下的颜色，混合着酸梅汤清冽的水光。
祝斯年伸出手，异常苍白的手指，轻轻端起了那只玉盏。他没有饮，只是将盏沿缓缓凑近鼻端。
浓郁的晚香玉甜香、草木蒸腾的土腥气、亭中陈年的尘埃味……瞬间被一股更清晰、更独特的气息穿透、覆盖——是冰镇酸梅汤清冽的酸意，是梅子天然的微涩果香，还有……一丝极淡、却异常顽固的、属于她唇间的、清冷又靡艳的脂粉气息。
这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幽香，如同夏夜荒亭里悄然绽放的、带着毒性的昙花。
他维持着这个嗅闻的姿势，如同沉溺。苍白的面容在月光下近乎透明。
祝斯年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盏沿那点微不可察的胭脂痕，动作轻柔得近乎暧昧。
突然，风拂草木传来一声翕动，祝斯年如梦初醒的快速弹开手指，放下玉盏。
亭外，晚香玉的浓香依旧汹涌，却再也压不住那玉盏中残留的、冰冷而暧昧的气息。
世间情动，不过盛夏酸梅，碎冰碰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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